“驢友”進山千人連夜救援,追償兩萬合理嗎?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1小时前
中國新聞週刊
2025年01月16日 07:00:25 來自北京
地方政府推動建立有償救援制度
能起到警示公眾
提高旅遊者風險防範意識的作用
視線越過S519省道,從“山裏農家”民宿望向數百米開外,是海拔1000米左右、名為天狗嶺的山峯。對不同的人,這座山峯的含義截然不同。
對於江西南昌籍遊客周平(化名)來説,這裏是夏季避暑的好去處。從南昌出發,向西130公里,這片位於宜春市奉新縣西北部的山地,夏季平均氣温不超過22℃。每逢週末,快退休的老友們就會到百丈山聚會。
1999年,江西省批准設立百丈山省級風景名勝區。當地政府希望將之打造為“小廬山”,成為南昌市民的避暑勝地。2014年,其獲批成為國家4A級旅遊景區。緊靠景區的百丈村裏,村民開始經營民宿。為了與百丈山景區區分,當地人將沒有開發的山地稱為天狗嶺。
對民宿老闆王昭來説,從前摘黃花菜、砍毛竹的野山,如今成了吸引客人留宿的好去處。民宿周邊缺少步道,總是抱怨無處散步的客人,就會被村民帶着,沿運送毛竹的小徑上山消磨時間。
而2024年10月26日,聽到5名遊客的失聯地是天狗嶺,宋友強蒙了:“怎麼會在那個地方?”
“風景名勝區裏的未開發區域,就是沒有人進去經營、沒有路的原始森林,是真正的山地。”奉新縣森林消防大隊已是當地較為專業的一支山地搜救力量,但在天狗嶺搜救失聯遊客,隊長宋友強心裏沒底。
此外,天狗嶺地跨宜春市的銅鼓、宜豐、奉新及九江市的修水四縣。周平一行5人在此區域內失聯,旋即觸發了近千人的救援調度。算上隊伍集結後等待天亮的時間,救援持續了18個小時。
11月7日,5名遊客獲救12天后,宜春市政府召開警示教育約談會。約談會上,5人分別簽署了《承諾書》與《具結悔過書》,稱後悔自己的魯莽行為,並承諾支付2萬元救援費用。
這是江西省首次嘗試對在未開發區域獲救的遊客追償。做出追償決定前,江西省多部門曾進行多輪會商。然而,從內部會商到追償消息的發佈,爭議如影隨形。

緊靠百丈山省級風景名勝區,十餘年前,百丈村的村民開始利用自家的宅基地經營民宿。攝影/本刊記者 王宇
5人失聯
這本是一個平常的週六。10月下旬,山上的樹葉紅了,早上不到8點,包括周平在內的5名住客告訴王昭,他們要進山徒步、拍照、野餐,午飯在山上吃。王昭特意從鍋裏揀了幾個紅薯包塞給他們。
去年夏天,周平一行人第一次上天狗嶺,正是王昭帶路。客人都接近60歲,但體力不錯,中午就到了山頂,吃過午飯,沿原路下山,很快就回到民宿。
周平一行人告訴王昭,一定會在下午5點之前回到民宿。與周平一行結伴到百丈山度假的另5人因故沒有上山。
下午2點半,周平他們迷路了,向王昭打電話求助。王昭要求周平用微信發來定位,由他來指路,但周平沒發,王昭也沒再問。下午4點半,因故未上山的另5人給王昭看了周平此前的定位。看到位置,王昭直呼“搞死了”,“他們沒有按原路返回,反而跑到修水縣那邊去了”。
奉新與修水兩縣以天狗嶺山脊線為界。山脊線以南,為奉新縣界內,山谷內有村莊和道路,山上通信網絡全覆蓋,但山脊線以北,是山區深處,多為原始森林,人煙稀少,沒有信號。發現一行人進入修水,王昭多次嘗試聯繫周平,但電話已經無法接通。
10月26日晚上6點半左右,王昭的報警電話直接打到了百丈山派出所所長嶽賢勇的手機上。嶽賢勇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在百丈山工作近5年,5名遊客同時失聯,這是他第一次遇到。
根據2016年12月1日開始施行的《旅遊安全管理辦法》,造成或可能造成3人以上10人以下人員死亡或失蹤的情形,將被定性為較大旅遊突發事件。根據《生產安全事故報告和調查處理條例》,發生較大事故需逐級上報至省級安全生產監督管理部門。
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嶽賢勇立即將情況上報。
當晚7點,沙招和所在的奉新縣藍天救援隊接到指令。隊長囑咐沙招和帶上衝鋒衣,準備在山上過夜。對當地政府領導當晚的焦灼,沙招和印象深刻。“縣長、副縣長打電話調度縣應急管理局,應急管理局調度我們,就在隊內召集隊員的十幾分鍾時間裏,縣裏分管文旅工作的副縣長又打電話問我們動身沒有,到哪裏了。”
當晚9點多趕到百丈村時,沙招和發現,消防、森林消防、公安特警,奉新縣和九江市修水縣的各類應急救援力量大都已聚集在此,現場停了100多輛車。而王昭則記得救援車輛在自家門前的S519省道上排了幾公里。宜春市主要領導在百丈村成立了救援現場指揮部,據江西省應急管理廳不完全統計,當晚百丈山至少集結了933名救援人員,這是江西省近年來調度規模最大的一次山地緊急救援。
“搜救並不是人越多越好,但人命關天,究竟調度多少人,由現場指揮部根據地形複雜程度來判定。因為是在未開發區域內迷路,他們怎麼走的,往哪裏去,我們毫無頭緒,野遊救援就難在這裏。”江西省應急管理廳救援協調和預案管理局局長徐長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未開發區域內往往地形複雜,植被覆蓋率高,缺少清晰的路跡,這就需要搜救指揮將各種情況都儘可能考慮在內。
艱難的山地救援
顯然,山地緊急救援並非這支規模龐大的救援隊伍的“舒適區”。
沙招和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當晚先到的救援力量已經進山,但由於已經天黑,救援力量中途接到指令撤回。10月27日凌晨1點,近千人的救援隊伍隨指揮部沿山路行駛30多公里,從奉新縣百丈村轉場至修水縣黃沙港林場制定救援方案。
凌晨2點,江西省應急管理廳組織公安、應急、城管等20多台熱成像無人機夜間搜尋。但由於山高林密,遊客也沒有攜帶可以發射求救信號的設備,當晚無人機搜救無果。
早上8點,160名村民嚮導、公安、消防、藍天救援隊等人員,分四個方向編為4組,分頭進山搜尋。“頭天晚上,大家只能在車上休息一下。折騰了一個通宵,第二天進山時,大家都非常疲憊。”沙招和回憶。
晨間霧濃,能見度極低,人在隊伍裏,只能看清相鄰的隊員。十餘年前被當地人踩出的小路,如今已積起厚厚的落葉,腳踩上去又深又滑,連搜救犬都連連摔倒。每個人還揹着幾十斤的救援裝備,消防員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在這樣的地形裏走半小時就得休整一次。
長時間、大規模的行動,補給就成了問題。由於事發突然,近千人的救援隊伍沒有充足的食品補給。在百丈村停留時,指揮部只分發過一點麪包。27日凌晨抵達上奉鎮時,救援隊自掏腰包將鎮裏小賣部庫存的方便麪全部買空。天亮後,鎮政府為救援隊準備了一些包子、饅頭作早餐。進山前,沙招和裝了幾隻饅頭,當作一天的救援補給。
更嚴重的是,沙招和發現,缺少山地救援經驗的年輕消防員暴露在更大的風險中。比如休整時不注意分辨毛竹是否已經乾枯,就近找一棵靠上去,竹子一倒,人跟着跌下去;山裏回聲大,有時説話聲音大一些,都有可能引發落石,斜坡上散落着大小石塊,有人就坐在石塊下方。
接近中午的11點40分,宋友強所在的第四搜救組在修水縣大潭嘴山間的一處水溝旁找到5名失聯遊客。除了體力不支,5人並無大礙。而由於山裏沒有信號,沙招和所在的第二搜救組直到下午1點多才獲知消息,停止搜尋。
“搜索覆蓋很大的範圍,但這可能是用錯誤的辦法低效地救援。”國內唯一一個職業化重裝徒步紀錄片團隊“閲路山”創始人馬子告訴《中國新聞週刊》。
在國內,馬子經歷過的最高效的救援,是一位高山植物學家通過迷路“驢友”描述身邊植物的樣子,而判定對方身處4200米到4500米海拔之間,由此快速鎖定了救援範圍。而在此之前,公共救援力量的搜尋已經超過一天,仍然沒有頭緒。
在馬子看來,一次山地緊急救援的團隊規模不能超過50人。“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做,人多了反而不好調度指揮,因為觸發救援的區域往往有一定危險性,如果是千人規模的隊伍,至少有70%是非專業救援力量,他們本身也會面臨生命危險。”
“説老實話,我們非常不願意做山地搜尋,現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徐長根認為,相比應對洪澇、森林火災,針對“驢友”的山地搜尋,是特定的人佔據大量的公共資源,如果公眾的安全意識增強,這一部分資源浪費完全可以避免。
另外,多位受訪者告訴記者,目前國內山地救援仍以公共救援力量為主,商業救援力量專業性有限,費用高昂。馬子告訴記者,商業救援兩三天的費用就高達10萬元。
可否追償?
“‘驢友’失聯事件具有突發性,我們非常擔心山地旅遊興起帶來的安全和救援問題。”徐長根説,向天狗嶺獲救遊客追償不是靈感迸發,而是有意為之。
“近年來,一些生態良好的未開發、未開放區域逐漸成為‘野景區’‘網紅打卡點’,擅自進入探險、遊玩,一旦遭遇山洪、泥石流、坍塌等自然災害,極易造成人員傷亡,省內外已發生多起‘驢友’和自由行人員遇險被困導致傷亡的事件。”2024年4月23日,江西省安委辦、減災委辦公室聯合發佈《關於進一步加強未開發未開放區域旅遊安全管理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要求省內各市汲取教訓,“堅決防範和遏制未開發、未開放區域旅遊人員遇險被困事件發生”。
《通知》要求各地各部門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旅遊法》第八十二條中“旅遊者接受相關組織或者機構的救助後,應當支付應由個人承擔的費用”的規定追責當事人。
儘管《旅遊法》明確了旅遊者受到救助後應當支付應由個人承擔的費用,但如何界定“應由個人承擔的費用”成了法律實施過程中的難題。比如,政府可以要求獲救者為公共救援買單嗎?
為此,江西省應急管理廳、司法廳曾分別組織省高院、省檢察院、省消防救援總隊、宜春市政府和政府法律顧問團等多方進行多輪會商。
“保護人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本就是政府的職責。根據《突發事件應對法》《消防法》,提供公共救援是政府的法定義務。”江西省司法廳立法二處處長閔輝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參與會商的各方對此有基本共識。
但在這一共識的基礎上,兩種意見針鋒相對:一種認為,政府負有法定救援義務並不意味着不能向過錯方追償;另一種認為,以火災為例,可以找到過錯方,但消防救援事後不能收取任何費用。
“需要注意的是,引發火災的過錯方雖然不需要償付救援費用,但需要承擔其他法律責任。除了《消防法》規定的罰款、拘留,造成嚴重後果的,還將承擔刑事責任,而刑事責任恰恰是所有法律責任中分量最重的。”一名支持政府就公共救援追償的檢察官告訴《中國新聞週刊》。
但各地政府常舉出的“擅自進入未開發區域”究竟有無依據,能否使得旅遊者成為過錯方?
閔輝説,《自然保護區條例》和《風景名勝區條例》明確了禁止進入或開展遊覽活動的區域。其中,前者規定自然保護區的核心區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進入,後者禁止在沒有安全保障的區域開展遊覽活動,黃山、四姑娘山等景區對遊客進入未開放區域的限制,也多依據後者的禁止性規定。
天狗嶺進山入口作為省級風景名勝區未開發區域,豎有警示標牌,這意味着周平一行人是在管委會履行了警示義務的情況下進山。
不過,雖然周平等人有過錯,會商最終還是否定了政府就公共救援向旅遊者追償的可能性。“《突發事件應對法》明確了政府應對突發事件是法定職責,《消防法》第四十九條明確了公共救援不收取費用,《旅遊法》明確的‘應由個人承擔的費用’,並不包括應由政府承擔的公共救援費用。”閔輝説。
不過,公共救援並非沒有邊界,邊界以外的部分是否可以由政府追償?
閔輝説,會商各方認為,政府為了開展救援,調用了第三方的人力、設備,要求第三方停業造成的損失,被救助人產生的醫療費用,跨地區調動公共救援力量產生的食宿費用,都可以納入追償的費用範疇。“在《旅遊法》規定得較為原則的情況下,劃完政府公共救援的邊界後,還需通過地方立法的形式將其明確下來,以便日後碰到類似的事情有法可依。”
類似的界定早有先例。2018年5月31日,黃山風景名勝區正式實施有償救援制度,《黃山風景名勝區有償救援實施辦法》將救援過程中產生的勞務、院前救治、交通、意外保險、後勤保障、引入第三方救援力量等費用納入有償救援費用範疇。
將資源投入前置
閔輝説,會商的目的是通過法律論證,確定旅遊者應該承擔的救援費用。但天狗嶺救援追償最終沒能列出賬單。“我們曾嘗試請宜春市計算一個可以用於追償的準確數字,但做起來非常複雜,勉為其難地算出來也缺乏權威性。”徐長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
閔輝解釋稱,核算涉及費用性質和標準的確定,需要相關部門制定細則才能執行。“即便數字能算出來,我們要向獲救者收取多少?怎麼收取才能在不引起新糾紛的情況下讓對方接受?”徐長根説。
此外,作為救援行動的組織者,政府能否作為代償主體,代替第三方救援力量向獲救者追償?一旦與獲救方產生糾紛,地方政府能否成為這類訴訟的適格原告?“允許政府作為一個適格主體去打官司,這不是地方性法規可以規定的,已經超出了地方的立法權限。”閔輝告訴《中國新聞週刊》。
雖然2018年到2019年間,黃山、四姑娘山、稻城亞丁先後推行了有償救援制度,但與江西不同,這些地區的有償救援制度依託景區展開,規避了政府部門出面追償的尷尬。
“把獲救者找來,利用警示教育約談會的機會,先是嚴厲批評,讓他們承認錯誤,在這種氛圍下,要求他們承擔一部分費用。”徐長根説,數額最初是按百丈山風景區管委會購買雨衣、食品支出的10.56萬元計算的,但周平等人感到很難接受。
“就像菜市場,討價還價沒關係,政府做一點妥協也很正常,最終結果雙方都能接受就行。”徐長根説,2萬元的追償數額由此而來。在中國勞動關係學院教授翟向坤看來,由於是先救援、後收費,即便在有償救援已經制度化運行的景區,事後協商也是常態。
有報道稱,這筆轉入奉新縣財政賬户的錢款將被用於支付給民間救援隊和參與搜救的村民。但《中國新聞週刊》瞭解到,這2萬元最終由奉新縣財政局轉給百丈山風景區管委會,用於補償其購買雨衣、食品的支出。
“對政府來説,追償的這些錢根本不足以彌補支出,但我們的目的也不是補償支出,而是警示、教育,引導社會公眾更謹慎看待未開發區域的遊覽和探險。”徐長根説。
周平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雖然簽訂了《具結悔過書》,但這更像是與政府達成了一種默契,對於5人支付的2萬元救援費用,“並不是處罰,是對政府出動這麼多人救我們的感謝”。
這些年來,“驢友”失聯、遇險、觸發大規模救援的新聞層出不窮。中國探險協會發布的《2023年度中國户外探險事故報告》顯示,2023年共發生户外探險事故425起,其中登山156起、徒步83起,由被困原因造成的事故,一般發生在登山和徒步中。與2022年相比,2023年事故總數增加53起。
“我的微信好友裏,每年都會死5到10個人,都是登山、徒步的從業者或者愛好者。”馬子告訴《中國新聞週刊》。
在翟向坤看來,地方政府推動建立有償救援制度,能起到警示公眾、提高旅遊者風險防範意識的作用,但另一方面,政府也需要通過服務旅遊者的方式疏導需求。
法國駐中國大使館原山地專員高寧撰寫的《國際山地徒步旅遊指南》顯示,作為一項大眾運動,山地徒步因20世紀帶薪休假的推廣及私家車和火車的出現而在歐洲普及。而徒步旅行為北美、歐洲創造了可觀的經濟收益。法國的一項研究表明,每投資1歐元用於發展徒步,平均會為當地經濟創造4歐元的收入。
徒步十餘年,馬子幾乎走遍了國內所有的線路。“絕大部分線路沒有步道,只有一些牧道可以利用。”馬子説。
中華户外網創始人、國際山地旅遊聯盟成員張海峯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國內山地徒步安全事件高發的根源,在於包括保險、商業救援在內的整個山地徒步產業發展滯後。其中最為關鍵的,是作為產業驅動力的步道網絡建設的滯後。
在高山徒步已普及了100多年的歐洲國家,步道可以跨國連通,以法國管理的阿爾卑斯大穿越之路為例,從日內瓦延伸到地中海的步道全長600公里。
這些步道通常利用原生路面,或按照國際標準鋪設木屑等材料,設有清晰的標識牌,沿途設有提供住宿、餐飲服務的庇護所,步道會按照難度、安全保障和風險分級,持證山地嚮導會與專業旅行社合作,為徒步遊客提供嚮導服務。“危險陡峭的地方,你的手杖要落在哪個點上,都被標記得清清楚楚。”張海峯對歐洲步道服務的細緻程度印象深刻。
“步道建設所需的資金投入不需要太大,關鍵在於做好規劃和軟性服務。”張海峯指出。
相關專家表示,在通過救援追償提高驢友風險防範意識的同時,也可以將資源投入前置,為一些已有的路線設立標識牌、庇護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