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人,為何會持續不幸?_風聞
张佳玮-作家-12分钟前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寫出上面這句話的托爾斯泰,文筆不好——真有人敢這麼説?
有的,毛姆。
且他吐槽的不止托爾斯泰。毛姆的原話:
一般認為,巴爾扎克的文筆並不高雅,他為人粗俗,文筆也很粗俗……據説狄更斯 的英語文筆也不太好,而有個很有語言修養的俄國人曾告訴我,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語文筆也不怎麼樣。世界上迄今最偉大的四位小説家,居然使用各自母語時文筆都很糟糕,真叫人瞠目結舌。
真敢説!
但毛姆立刻補了一句,實是至理名言:
看來,文筆精美並不是小説家應有的基本素養,更為重要的是有充沛的精力、豐富的想象力、大膽的創造力、敏鋭的觀察力,以及對人性的關注、認識和理解。
洞察力,是托爾斯泰的關鍵。
翻譯托爾斯泰的名譯家理查德·佩維爾有段話很妙。他説托爾斯泰的作品,滿是挑釁和嘲諷,卻以廣泛而精確的修辭手法寫來——這份挑釁、嘲諷、廣泛與精確,也來自托爾斯泰的洞察力。
兩個典型例子。
《戰爭與和平》裏,性格單純、與人方便的皮埃爾,繼承了大筆遺產,成了全俄頂尖的富翁。老奸巨猾的瓦西里公爵,便存心要將自己美麗又有手腕的女兒海倫嫁給皮埃爾。
小説寫到皮埃爾自己早認定與海倫結婚不會幸福,但他發現,社交場上,大家都認定他和海倫早晚會在一起。但他的性格温厚,托爾斯泰所謂**“説不出使大家失望的話。”**
終於瓦西里公爵專門組了個飯局,眾目睽睽下,單等皮埃爾求婚的架勢;皮埃爾性格温吞,又不想求婚,下不了決心,席間也只好沒話找話,跟海倫嘮幾句家常,卻不肯求婚。
期間皮埃爾起身想走,被瓦西里公爵豪邁熱情地一把按住。走不脱。
又如此僵持許久,瓦西里公爵演了這麼一出:他專門走開幾步,容皮埃爾與海倫對坐尬聊了幾句。
然後自己撲進去,興高采烈地摟着皮埃爾和海倫,説了一串話,類似“我很高興……她會成為你的好妻子……上帝保佑你們”。
親朋好友們也一起一擁而上,流淚慶祝,海倫又主動親了皮埃爾。等於是逼婚逼成功了。
這裏托爾斯泰寫皮埃爾的心情和行動,絕妙之極:
“已經晚了,一切都完了。實在説來,我也是愛她的。”——温吞人被逼到這份上,第一件事就是自我説服。
於是皮埃爾,有氣無力地對海倫説:
“我愛您!”——他知道在這場合,必須這麼説。因為他的性格是“不能讓大家失望”。
只是一個小場面,但皮埃爾的温吞、瓦西里的老辣和海倫的手腕,乃至莫斯科上流社會的姿態全出。帶着嘲諷喜劇色彩,但又並不漫畫化。甚至對不同人物心態、動作和策略的把握都很細密。是所謂“滿是挑釁和嘲諷,卻以廣泛而精確的修辭手法寫來”。
每個被周圍環境逼着走的人,都會對皮埃爾的經歷感同身受吧?
另一邊,托爾斯泰的洞察力,除了嘲諷般的喜劇,還有極尖鋭的一面。《安娜·卡列尼娜》第六部第23節,有一段直指人心的爭論:
如果一個孩子出生後註定會不幸,是不是有可能,根本不生下來,比較好?
當時安娜和她嫂子多莉在討論。安娜慷慨陳詞,説她不想生孩子了:上天給予她理智,就是讓她利用理智,來避免將不幸的孩子帶到人間。
她認為:如果孩子們生下來註定不幸,那還不如不生的好——不被生下來,孩子至少能避免不幸;但如果孩子被生下來後會遭罪,那安娜自己會問心有愧。
擱現在流行的説法,大概:
“自己都搞不定生活,又過於有責任心的人,何必讓孩子受苦?”
安娜這觀點是否正確,姑且存而不論;她嫂子多莉的反應,極為有趣:多莉大驚失色,喃喃自語,“那不是不道德嗎?”
但又想到:“如果我沒有孩子,是不是生活會好一些?”

多莉自己帶孩子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回到開頭: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段話講的,就是多莉跟安娜的哥哥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那麼幸福的婚姻。
《安娜·卡列尼娜》開頭,講了這麼個破事:斯捷潘出軌了,跟老婆多莉吵架。
多莉與丈夫吵架,冷戰,企圖下決心帶孩子回孃家,但她下不了決心,只好自言自語“事情不能這樣下去了”,試圖想個辦法懲罰丈夫。她自言自語説狠話,都是説給自己聽;實際內心,她早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事情既無解決可能,只好自欺欺人,繼續清理東西,裝出一副要走的樣子——裝給自己看。
等丈夫來了,她吼了幾句,表達了情緒,説丈夫無情無德。於是丈夫出門了。她又開始麻醉自己“我多麼愛他呀……”於是就開始投身家務,將憂愁淹沒在事務之中——狠話放完了,又回到家庭生活中了。
安娜·卡列尼娜於是登場,來勸多莉與丈夫和好。多莉朝安娜感嘆:“我甩不脱他。孩子們把我束縛住了。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見了他就痛苦。”
她也對安娜哭訴,她走進婚姻時什麼都不懂,就是家裏安排的……
多莉其實是知道的:把她跟丈夫,以及這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綁在一起的,是孩子,是家裏,是自己當時的年少天真。但在安娜勸導下,多莉也有了台階下。終於斯捷潘和多莉開始討論安娜是不是該住樓下、要掛上窗簾——吵完了,台階也有了,於是和好了。
這段故事可稱抽絲剝繭直入人心了:
不幸的人為何不幸?
多莉在對婚姻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家庭推着,稀裏糊塗走進婚姻,按部就班有了孩子,然後就被家庭綁住了。跟丈夫吵架後,她也自知無法離開,只能撒撒氣吵幾句,自欺欺人地生幾天氣,然後整飭家務重新融入生活,然後等着親戚給台階下。
她其實知道自己不幸的根源,但並不願去細想。
湊合過唄,還能咋地?
跟皮埃爾**“已經晚了,一切都完了……實在説來,我也是愛她的……不能讓大家失望”**,如出一轍。
所謂“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許多時候,就是這種情況:
被動地拖入某種處境,其實自知根源卻無可奈何。
一旦發現有人試圖用理智逃脱類似的藩籬,第一反應卻是“那是不是不道德”?
明知道解決自己不幸的答案,卻連細想一下都不太敢。
於是不停自言自語自我説服,以便湊湊合合得過且過。
《安娜·卡列尼娜》的男主角列文——原型是托爾斯泰自己——則説過另一段話:
周圍有許多看似聰明的人,卻滿足於不細想。大概許多問題會越想越痛苦,那就找個能滿足自己的解釋,稀裏糊塗過去吧。
所以不幸的生活,許多自然來自於外界——很少人樂意讓自己不幸。
但沉溺在不幸的生活中,卻是因為太多人——皮埃爾和多莉都如此——因為太想當個“不能讓大家失望”的好人,面對改變時“已經晚了,一切都完了”種種自我説服,才停留在此。
托爾斯泰這驚人的洞察力,是如何實現的?
許多人評論家認為,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時,把自己性情的兩面,灌注於安德烈公爵和皮埃爾之上——他那麼懂皮埃爾,是因為他自己有一點皮埃爾,又旁觀着皮埃爾。
類似於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時,“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因為是直接間接雙向寫自己,所以對人性的描寫,尤能深入骨髓。
當然,這需要敢於面對自己。
巴爾扎克的《高老頭》,之所以寫得漂亮,一方面是因為巴爾扎克觀察人細緻入微,見的人也多,另一方面是因為,《高老頭》中高里奧、伏脱冷和拉斯蒂涅,其實是他自己性格的三面。拉斯蒂涅對老頭的憐憫,伏脱冷對拉斯蒂涅的教訓,其實是三種人格在互相對話。
許多看似對世界瞭解深刻的人,未必是真看過全世界,只是更敢面對自己庸常的一面,敢於細想。
而不滿足於“不能讓大家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