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會,還是不要停吧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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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觸樂

年會亦是時代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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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今年年會時間定了嗎?”
“這週五,還是下週五?”李澈遲疑了一會兒,“記不清了。”
這不是因為李澈對年會缺少期待,恰恰相反,每年的公司年會可能是他最期待的活動之一,是一年裏為數不多的純粹享受時刻。只不過與他入行時相比,如今的年會變得沒那麼熱鬧了。
一定程度上,年會構成了李澈對公司的第一印象。2022年初,他在莉莉絲實習,入職後正好趕上了當年的年會,現場瀰漫着的“奢侈氣息”給了這個初入社會的年輕人不小的震撼。
那時正值上海遊戲圈搶人大戰的最後熱潮,行業多年持續增長、成功頭部產品帶來的信心、宅家經濟的紅利,共同構成了行業的正向預期。那兩年,上海遊戲公司們尤其信心爆棚,許多老闆認為,只要捨得投入、做出高品質的遊戲,就能得到豐厚的回報。
為了吸引人才,上海公司們從福利捲到獎金,再從放假捲到招聘,年會也成了一個秀肌肉、向市場上放煙花的絕佳窗口。
莉莉絲是“卷年會”最厲害的公司之一。公司為年會成立了專門的導演組,提前半年開始籌備:6月看場地,8月定直播方案,10月徵集獎品,11月籌備節目……由於疫情期間無法舉行大規模的線下活動,年會只能通過線上直播舉行,公司為直播租了個4000平方米的演播廳,配備了8個機位、2個遊動機位和搖臂,光是舞美、燈光、音控、攝影攝像,就投入了100多個工作人員。
獎品作為年會的重頭戲,更是投入巨大。那年,莉莉絲年會的人均獎品價值在6000元以上,按照2000人左右的規模計算,光是獎池的投入就達到了千萬量級。在卷年會的熱潮下,米哈遊、鷹角等公司也紛紛在社媒上曬出堆積成山的年會獎品。
在獎品本身的價值之外,莉莉絲對獎品性價比的“忽視”更是顯得財大氣粗,比如作為4等、5等獎的iPad Pro和iPhone 13 Pro分別是2TB和1TB的頂配版本,這種不計較性價比的奢侈甚至加大了獲獎員工轉賣變現的難度——“誰會買2TB的iPad Pro啊!”
那時李澈剛入職7天,就和其他實習生一同領到了“成長獎”——一副蘋果耳機。
除了公司年會,那年項目組年會上的“茅台任喝”環節也瀰漫着黃金年代的揮霍感。飛天茅台一瓶的價格接近3000元,100多人的聚會,10人一桌,每桌能喝掉2至3瓶。可能是因為剛畢業時身強力壯,加上對新鮮事物的好奇,李澈一個人就喝掉了1斤多。
在他的記憶中,那年年會一切充滿着昂揚向上的氣息,和他同期的一位實習生朋友在當年公司年會的回顧文章下,許下了新年願望:“轉正!然後我明年親自上台表演。”這條留言收穫了53個點贊,成為熱評第一。

當時同事許下的新年願望
“後來我們都轉正了,他也的確成了一些活動節目的主演。但之後的年會再也沒有4000平米的演播廳了。” 李澈回憶。
隨着2022年結束,宅家經濟帶來的紅利消退,版號寒冬的影響顯現,多重因素影響下,中國遊戲產業增速首次轉負。許多此前激進擴張的遊戲公司們開始重估未來的增長空間,認真考慮投入產出比的問題。
這在年會上也有所反映。之後的幾年裏,莉莉絲延續了線上年會的形式,但砍掉了略顯鋪張的舞台和表演,獎池乍看上去變化不大,但細微之處會有一些縮水,比如2TB的iPad Pro和1TB的iPhone Pro在2022年的4等、5等獎,2023年變成了3等、4等獎,之後兩年,獎池中的頂配iPhone進一步變成更常見的512GB版本。
李澈告訴我,每年年會都有一部分人會把抽獎機會轉讓出去,2022年的價格是3000元,2024年跌到了2000元。部門年會的茅台也換成了某款不認識的葡萄酒,他隱約感覺這酒也不便宜,但確實沒有當年“茅台任喝”的味兒了。
不過在李澈看來,年會總歸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平心而論,獎品也沒縮水太多,這在行業下行的今日,反而顯得更難能可貴。如果説早些年的年會瀰漫着前途無限好的感覺,那現在的年會更像是打一針強心劑,讓大家有勇氣面對未來的迷茫。
郝紓比李澈更早加入莉莉絲,見證了2019—2022年公司從200人到2000人的歷程,也經歷了2020年初最後一次線下年會。
那時候《萬國覺醒》剛上線,《劍與遠征》大獲成功,大家都充滿希望。公司在浦東一家5星級酒店包了一個大廳,中午全公司包車出發,500多人,幾十輛車。
在郝紓的回憶裏,那年年會更像是一個酒會,有舞台、表演,有冷餐、酒水,大家都穿着正式,觥籌交錯,談笑歡顏。
開場時,公司CEO王信文以一種非常平等的態度向大家簡單説明了當年公司的狀況,並通過一個現場Q&A環節與員工真誠溝通,不過很多細節郝紓已經記不太清了,那天,他相當一部分注意力都在要表演的節目上。
除了一些超級社恐的人,每個新人都要在年會上表演節目,郝紓被安排參演一個迪士尼舞台劇,角色的台詞很長,需要背很久。公司提前一個月為員工請了專業的舞台劇老師,每天中午午休時間排練1小時左右。他回憶,到了午休時間,項目組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去排練了。雖然佔用午休,但大家都理解,因為所有人都是這樣過來的,而且那時候的工作強度不大,大家還有富餘的精力。
整個年會上最受期待的環節除了抽獎,就是莉莉絲傳統的“維密秀”了。上台走秀的都是同事,公司同樣提前請了專業的老師進行指導,走秀的時候大家都有模有樣,但也因為平日裏都是同事,在台下觀看時多了一些別樣的樂趣。
此前,王信文還在公眾號周更文章的時候,就曾立下Flag——要健身,然後在年會的“維密秀”上秀肌肉。2020年年會上,他的確做到了。
2
今年年會前幾天,心動內網上發生了一場關於年會的討論。
起因在於,自2020年疫情以來,一直無法舉辦的線下年會終於恢復,定於1月12日(週日)在上海國際會議中心舉辦,但或許是想要“把驚喜留到最後”,公司遲遲沒有公佈年會的獎單。
有人擔憂獎單遲遲不公佈,可能意味着獎品沒那麼亮眼。有員工表示,考慮到年會的時間地點,家住得遠的同事要麼需要自己掏錢打車,要麼得花很長時間開車,因此大家需要知道獎品和數量,來合理評估是否值得參與,“如果明知道中不了,就花時間陪老婆、帶孩子”。
面對這些聲音,也有人表示:今年好不容易恢復線下年會,年終聚一聚、輕輕鬆鬆吃頓飯,就很好。
幾年前,心動也曾捲入年會的競爭。一位心動相關人士告訴我,2021年初,米哈遊和莉莉絲等大廠的年會獎品在網絡上曝光後,公司臨時決定升級當年的獎池,“被動地捲了起來”。
年會的競爭,不過是當時上海遊戲公司人才爭奪戰的縮影。一位遊戲公司老闆告訴我,那段時間許多上海公司不惜用200萬年薪來挖他手下原本60萬年薪的人。當年那場上海遊戲圈老闆們齊聚的Clubhouse裏,《動物派對》的製作人羅子雄就曾半開玩笑地哀求:“各位老闆們能不能放我們小公司一馬,不要挖我們小公司的人?”

還有多少人記得這場發生在黃金時代的“密謀”?
在年會和高薪的普遍內卷之外,心動為了吸引人才,還一度大幅提升公司福利、改造公司文化。比如,曾為主動離職的正式員工提供6個月的“離職致意金”;用高薪取代獎金制度,將高額獎金分攤至員工的日常薪酬中;不籤競業協議;允許員工申請“無限年假”……就連為員工提供的辦公椅,也都是價值幾千乃至上萬元的人體工學椅。
但如今,除“無限年假”之類的少數特色制度仍被保留外,許多看起來十分理想主義的舉措,也如同行業黃金時代的殘影一般消失了。那些價值不菲的人體工學椅,有一部分成了2022年年會的一等獎。心動員工伯華告訴我,雖然這些椅子的價值並不低,但很難不讓人產生一種“公司備貨拿來抽獎”的觀感。
巧合的是,這批椅子發下去沒多久,公司受疫情影響轉為居家辦公,中獎員工在內網實名曬單,能提升居家舒適度的工學椅引來了不少羨慕。
伯華也承認,公司如今的福利削減更像是過熱之後的一種回退,考慮到心動味道還不錯的免費食堂、免費還贈送家屬部分的附加商業醫保、每人每年4000元的團建基金,公司的福利其實並沒有太多可抱怨的。
前述心動人士表示:“今年心動恢復線下年會,在2024年公司表現還不錯的情況下,也想激勵一下員工,但如今對於年會的投入,在物質方面不會刻意去卷,因為考慮行業現況,那是不可持續的。在不卷的情況下,會盡可能讓員工的年會體驗超出預期。”
3
王琳進入遊戲行業多年,目前在騰訊任職,此前,她曾在網易工作過一段時間。在她看來,年會能夠從側面反映出公司之間的文化差異。
“網易沒有集團大年會,只有部門小聚會。”王琳回憶,之前她所在的項目組都是各自組織聚會,一個總監下面的項目偶爾會一起聚,“但最大規模也就這樣了,之前我們小聚會,找個轟趴、温泉就解決了,大家吃飯、抽獎、唱歌、玩桌遊、打麻將”。
騰訊的年會要複雜許多,僅是數量就多出了一個量級,比如,一個工作室羣的員工至少要參與3場年會——本工作室羣的年會、IEG年會和集團年會,集團年會的線下參與資格需要抽籤獲取,大部分員工只能在線上觀看。從活動內容來看,也多了很多環節,最重要的是“領導要講話,各級領導都要講話”。
來到騰訊的這段時間,面對這麼多年會,王琳感受有些複雜,但在她看來,許多同事還是很關心年會的,領導講話也不完全是形式主義,員工能夠通過公司對明年的規劃,來確認自己的未來。“項目會不會繼續投入?會不會被調去新項目?萬一項目被砍掉……”
在騰訊,因為公司體量太大,各部門年會之間有着不小的差異。賀北所在的部門屬於IEG的技術公線,為不同項目提供支持。不同於那些面向市場、有直接收益的項目組,公線需要從其他業務部門那裏分錢,年會也因此顯得不是很“富裕”——今年的年會抽獎,賀北只抽中一個水壺。
相較之下,負責海外業務的IEGG(IEG Global)要富裕不少,在IEGG任職的姚冀告訴我,他們老闆每年都會給技術公線的年會贊助禮物。不過與往年相比,今年降本增效的風也吹到了IEGG的年會上。
“(今年年會)挑了個偏遠一點的酒店辦,之前都是打車過去,這次變成了大巴統一拉過去。”據説省下來的錢會花在獎品上,他們今年的“陽光普照獎”是一個很小的金手鍊,姚冀目測,應該是以200元以內標準採購的。
姚冀在騰訊工作好些年了,待過幾個不同的部門。在他的回憶中,公司已經規模化、規範化運作很久了,早些年的年會也不會特別誇張。他印象比較深刻的大概是2018年左右的部門年會,有一個現金盒抽獎的環節,大家伸手進去抓一把錢,抓多少就拿走多少。

多年前年會上的“現金盒”抽獎
“其實沒多少錢,但是噱頭拉滿了。”姚冀回憶,大部分人抓兩三次也就帶走幾千塊錢,“最多的是一個女生,手很小,老闆説我替你抓,我抓多少‘Double’給你,加倍之後好像是2萬元左右。”
回憶至此,姚冀不禁感慨,這彷彿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不同於單純的遊戲公司,大型互聯網公司似乎更加重視公司文化的統一。一位靈犀互娛前員工告訴我,靈犀(那時候還叫簡悦科技)被阿里收購的第一年,在廣州酒家舉辦年會,包下了大廳,擺了大概幾十桌,“還要以桌為單位,搶答阿里相關知識”。
在那年之後,靈犀也不怎麼舉辦大規模的年會了,改成了各部門自己聚會,通常就是聚餐吃個飯,連酒也不怎麼喝。
4
2020年後,先是受疫情影響,後來又遭遇了行業不景氣,很少有遊戲公司舉行大規模的線下年會了。
這在一些入行較早、現場經歷過千人年會的人看來,是一個遺憾。
“完美世界去年直接沒有年會了。”在馬路的記憶中,2016—2019年他在完美世界時,每年公司都會組織所有人一塊去九華山莊——位於北京小湯山的一處温泉度假村,週五全公司出動,第二天才返程。
年會現場擺了小几百桌,領導們上台講話的時候,大家會起鬨説多抽點獎,老闆也配合,隨便報幾個桌號,抽中的幾桌人手發一部iPhone。“中獎率還不低,業務線的負責人各抽5桌,老池(大老闆)抽10桌。”
對馬路而言,這些都是很難忘的記憶,“那時候能夠感覺到大家都很開心,會討論某一年年會請了水木年華,期待今年能夠抽中大獎,商量晚上要不要一起玩桌遊……”
那時候還流行大年會、小年會,每個工作室都會開小年會。在馬路離開前一年,第三項目中心的《完美世界手遊》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小年會去了馬爾代夫,每人發一部iPhone。
馬路感覺,那些年似乎所有人都充滿了希望,相比之下,如今年會的整體氛圍完全不同:“就是覺得,活着。”
相比於大廠,更慘的是大量默默消失掉的小公司。馬路告訴我,他去年去澳門時和當地的地陪聊天,對方表示,以前會承接很多遊戲公司的年會活動,如今很多老客户要麼破產,要麼就不開年會了。
一位創業公司老闆也告訴我,小破公司哪裏還顧得上年會的事,只希望“明年可以不倒閉”。
結尾
回看莉莉絲CEO王信文在2018年寫的公眾號,除了健身、上年會走秀,還有兩篇文章在今天看來很有現實意義,叫做《預期與智慧》和《穿越那座絕望山谷》。
在《預期與智慧》中,他寫道:“個人的預期錯誤會導致一些錯誤的決策。如果是一羣人的預期錯誤,常常會導致泡沫。”並引用了“技術成熟度曲線(高德納曲線)”加以説明——一項新科技推出後,會經歷過高期望的峯值,以及泡沫化的低谷期。而在低谷之後,人們對新技術的期望又會開始慢慢爬升。

技術的成熟需要經歷波峯和波谷
他認為,高德納曲線不僅適用科技泡沫,對其他泡沫也同樣適用。回望遊戲行業過去這幾年,這句話似乎一語成讖。
高德納曲線還暗含一個特點:預期並不會在峯值停留,而是在泡沫破滅之後迅速轉向低谷。這是因為預期中包含了增長,只要不增長,之前的預期就會被證偽,而預期一旦過了峯值,就會快速下跌,不會橫盤。這意味着,過度樂觀的預期被打破之後,很容易矯枉過正,走向過度悲觀。
如今的遊戲行業似乎正處於一個增長預期被打破後,悲觀的情緒還在延續的階段。
在《穿越那座絕望山谷中》,王信文則提到了達克效應:人總是有一種虛幻的自我優越感,錯誤地以為自己比真實情況更優秀,而往往在跌落絕望之谷後,人才能夠正確地認識自己。

跌下絕望之谷,才能爬上開悟之坡
過去的成功帶來的自我感覺良好,往往是一個人站上愚昧之巔的原因,王信文以自己在2015—2016年成功後的盲目投資為例,説明了即使聽過很多道理,人們往往在親身經歷失敗之前,並不真正理解這些道理的重量。
與語言相比,只有失敗才能真正將人推下絕望之谷。他在文章中寫:“掉到谷底之時,正是成長開始之時。”
(除王信文、羅子雄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題圖選自電影《年會不能停!》,與本文內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