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經裏的齊家説_風聞

    《周易》是孔子選定的經典，可老先生再三強調自己“不佔”。理由是老先生自己給出的：“吾求其德而已”。他説得多好！就是説，孔子好《易》，是好其中的德，而不是好佔。孔子不是技術咖，而是思想家。

    《周易》何德令聖賢刮目？

    修身、齊家、治國，這是儒家看重的含德量高的三大件。講修身，《周易》裏頭着重有個謙卦（第十五卦），中心意思是，謙虛使人受益，我曾在前文《變與不變——《易經》五則》一文中解釋過了，不再贅述。總之，謙卦與孔子所主張的仁之核心——禮讓是互為唱和，互相印證的。如題所示，此文要寫的是《周易》裏頭的齊家説。齊家一頭繫着修身，一頭聯着治國，承上啓下，實乃儒家三大件的重中之重。齊家之德，包含今人講的家風、家訓，《周易》怎麼説。

望父成龍

    春秋以降，宮闈穢亂，史不絕書，於是齊家之説起。儒家痛詆東周，希望復古回到西周。歷史發展時不時陷入某種“循環”（有時也叫開倒車），不是就物質技術而言的，而是指精神文化方面，一次次復古（有時也稱復興）便是為此。但是不是回到西周就能更好？也未必。道德初年的早期貴族，也不一定是道德模範。不然，長篇大論的道德經是寫給誰看的呢？

    説到齊家的“家”，貴族的家不像窮人的家。窮人，一無權力、財產可以繼承，二無妻妾成羣、子孫滿堂需要平衡。所以，貴族的家，最難齊。最難做到事，做起來才有經典的效應。《周易》第十八“蠱卦”説的就是其中的一大難點，也給後世留下一大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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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蠱卦”之象，下巽上艮，巽是風，艮訓險，又訓止，是個與風化有關的卦。什麼叫蠱？古人認為，蠱是男女相誘（今語也可説是相悦），如風馬牛，其結果是生淫疾，並由淫疾引起家庭變故，甚至家道中落，覆巢之危。《左傳》載卜徒父之佔，遇《蠱》卦，以狐蠱為説，謂“《蠱》之貞，風也。其悔，山也”。在《周易》，“女惑男、風落山謂之蠱”。家長中出現這類有傷風化的行為很危險，要加以制止、糾正，此卦出現四個“幹（幹）”字，就是講制止、糾正。

    誰來制止、糾正？《周易》將權責賦予了子女，那至少是能擔當的成年子女。看爻辭是從下往上讀，我們來看一看這四個“幹”都具體講了些啥。

    陰爻一：“幹父之蠱，有子考（孝），無咎。厲，終吉。”阻止父親淫亂，如果兒子孝順，當可免於禍殃。即使冒風險，最後也會逢凶化吉。

    陽爻二：“幹母之蠱，不可貞。”阻止母親淫亂，此事不宜卜問。

    陽爻三：“幹父之蠱，小有悔，無大咎。”阻止父親淫亂，雖然小有悔恨，卻可避免大災難。

    陰爻四：“裕父之蠱，往見咎。”如果容忍父親淫亂，你去看他，肯定感到太可惜。

    陰爻五：“幹父之蠱，用譽。”阻止父親淫亂，應當受表揚。

    陽爻六：“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意思是，不事王侯，（在家侍親），也很高尚。

    以上説的很明確，子女能夠卜測的、需要着重製止糾正的，是父親的犯渾。或許是因父親為一家之主的緣故，是家人們惟其是瞻的“馬首”，早已被高高舉起，成為榜樣目標。在我看來，此卦頗有些望父成龍的味道，可視作現代“好爸爸”的思想先驅。

    制止糾正父親的失德犯渾，“幹”得成還必須有個前提，需要“有子考（孝）”，就是兒子要孝順，保持頭腦清醒。如果兒子不孝順，也犯了渾，結局往往父子反目，釀成悲劇，累及家國。這裏的一大疑問，不完美的父親怎有如此鴻福，生出個完美兒子。望父成龍不成，望子成龍倒先成了。還是，亂歸亂，孝歸孝，可以各幹各的。那麼，父不教，豈不成了子之過。這不是聰明人説的夢話嗎？

看緊媳婦

    《蠱》卦最後出了一個“大招”，要孝子們在家看好父母，換作今天的話説，“啃老”啃出個保家衞國，也很高尚。《周易》裏頭不僅有看好父母的，還有專門兜售看緊媳婦的秘方。

    《周易》第三十一“鹹卦”，此卦下艮上兑，艮是山，為少男，兑是澤，為少女，説道娶媳婦的事。此卦《大象》曰：“山上有澤，鹹。”傳統解釋是以鹹為“感”，指山澤通氣，上下交感。這是《易傳》的理解，用於《易經》似乎根本講不通。現代有妙解，指男以低姿態追求女，讓女方從頭感動到腳趾頭，吉事可成。如此解，很現代，好是好，但是太過穿越了。

    細讀原文，發現此卦的五個“鹹”字應是“緘”的通假字，因此“鹹”在這裏的意思應是捆綁、控制。捆綁控制什麼呢？不妨逐一看過去。

    陰爻一：“鹹其拇。”此話説得真是利落。手腳的大拇指都可以稱“拇”，而這裏應是腳趾。句意是，控制她的大腳趾，別讓她的雙腳動。

    陰爻二：“鹹其腓，兇，居吉。”意思是，控制她的小腿肚，別讓她的小腿動，(出門)兇，在家吉。

    陽爻三：“鹹其股，執其隨，往咎。”其中“隨”通骽（tui），即大腿與骨盆之間的髖部。句意是，控制她的大腿根，別讓她的大腿動，出門（亂跑）必定惹出讓人遺憾的事。

    陽爻四：“貞吉，悔亡，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占卜結果是吉，唯恐有失，匆匆迎娶匆匆歸，朋友跟着你。《周易》講嫁娶的內容也不少，裏頭多半不忘強調迎娶之事要來去匆匆，大概是生怕路上橫生事端，出岔子。這也難怪，那個時候還盛行搶婚的風俗。

    陽爻五：“鹹其脢（mei），無悔。”意思是，控制她的背部，別讓她的上身動，就不會後悔。

    陰爻六：“鹹其輔頰、舌。”其中“輔頰”指人的臉蛋，輔是裏面的骨頭，頰是外面的皮肉。句意就是，控制她的臉蛋和舌頭，別讓她亂講話。

   此卦最終要講的道理，無非是：婦道人家，非禮勿動。男人一定要把婦女從腳到頭，完全管控住。 捆綁並控制女人就像捆豬一樣，先要管牢她的腿，而後要管緊她的嘴，不許亂説，不許亂動。這竟然對娶媳婦有利。毫不謙讓的男權思想，躍然紙上。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回顧，雖讓人嗔目結舌，但又不覺為奇。

    《周易》分上經和下經，讀解之道還要一對一對地讀解。傳統認為上經講天地，下經講人倫，人倫始於男女。第三十一“鹹卦”與第三十二“恆卦”是一對，二卦居下經之首，據説就是根據這個道理。

    “鹹卦”強調不許動，“恆卦”似乎反着來，是可以動，但前提是不能隨便動，而是女人順着男人動，此之謂夫唱婦隨，男權的味道也很濃。《論語》《禮記》兩次提到此卦，可見“恆之德”在孔子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但有趣的是，此卦所謂“恆”，不是男人要守恆，而是女人要守恆：嫁出去，就別後悔，要絕對從一而終。

    天地陰陽是守恆的，一半對一半，而人間陰陽卻是如此一邊倒，陽氣過盛。這算是哪門子的道理！

    我想，還是不能低估先人眼光的穿透力。前面“蠱卦”所説的不宜卜問之事，到此總算默默地給了個交代。根據“鹹卦”之理，有些事不能八卦，因為此事是孩子他爹沒有看緊他孃的緣故。所以，孝順兒子只能“教育”父親，並深以為戒，看緊自家的媳婦。

    《周易》是哲學，它很講邏輯。只是這邏輯也酷似捆豬的牛皮繩，緊得讓人透不過氣。

家和萬事興

    孔子確實把嘴巴管得很緊，不多言，而荀子比較敢挑明瞭説。荀子説，非得要用到卜筮來決斷大事，拿個主意的，“君子以為文，小人以為神”。卜筮只是個儀式，佔一佔，卜一卜，只不過表表願望，試試運氣，並非一門心思，非求個好兆頭不可。對老天的期望有求必應，不應就使勁求，非靈不可，那是小人作派。所以，荀子總結道“善為易者不佔”。

    之於齊家，占卜是解決不了家庭內部矛盾和問題的，強制措施更不是化解的良方。俗話説，事在人為。問題出在人身上，解決的突破口自然也要在人的身上找。出路在哪裏？《周易》第三十七“家人卦”給出了部分解答。

    此卦下離上巽，卦象風和日麗，講的是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家和萬事興。看看它是怎麼講，怎麼解。

    陽爻一：“閒（嫺）有（於）家，悔亡。”《易經》裏的“有”字常與“於”字通。所以此句的意思是，熟悉家務事，唯恐有失。可見，勤儉持家，不愧是老祖宗的美德教誨，源遠流長。有些個亂子純屬閒出來的扯蛋。

    陰爻二：“無攸遂（逐），在中饋，貞吉。”意思是，用不着尋尋覓覓，問題全在柴米油鹽，占卜結果是吉。不得不説，《周易》有靈，在於它本身是靈活的，考慮周到。這裏説的，比起人盯人的損招，注重起過日子所需的剛性條件，確實務實多了，會過日子多了。

    陽爻三：“家人嗷嗷，悔厲，吉；婦子嘻嘻，終吝。”意思是，家人啼飢號寒，唯恐過不下去，倒可能交好運；縱容老婆孩子享樂，早晚要出倒黴事。這裏頭講的是過好日子的一大秘訣，生活的幸福感也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陰爻四：“富家，大吉。”意思是，家財日進，大吉大利。俗話説，流水不腐。家庭經濟保持足夠的財源“流水”，四季富貴，年年吉祥，可期。

    陽爻五：“王假有家，勿恤，吉。”意思是，先王顯靈，降臨我家，不用擔心，也很吉祥。

    陽爻六：“有孚威如，終吉。”意思是，民信其上，敬上畏上，結果一定圓滿。

    最後兩爻辭講的是祭祀，即卿大夫的家祭。古人認為，一大家子的人團聚一堂祭祀祖宗，是觸及家和靈魂的活動，絕對不可缺少。“先王顯靈”，保不準就下派個完美兒子光耀家門。家庭依然是現代社會的細胞，但已然是一幅小家子的氣象，現代家庭高度碎片化了，户均人口不足三人，家祭傳統自然瀕臨香火斷絕之境。這算是一種文明進化的必然嗎？

    説到底，不論家祭有多重要，終究還是一場儀式。無數現代小家庭沒有王位可承，舊傳統可以不繼，丟下求神拜祖，只是，有沒有新傳統能夠擔當得起家和的重任？傳統的沙漠化，帶來的何止是散沙一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