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僧人——慈善的無數種可能_風聞
死理性派-死理性派官方账号-“死理性派”是一种信仰,致力于从荒诞中寻找理性,从虚无中看到……56分钟前
文 | 女孩慧敏
(一)
1月1日
新年第一天,陽光很好,我們開車亂轉悠,下午五點多到了深山裏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廟。山很高,人很少,路很陡而且沒有防護欄,只在很遠處有一個警示:“懸空路段,謹慎慢行。”
路上稀稀落落有幾户人家,越往高處人越少,但一種開白花的小灌木變得越來越多,我愣了一下,輕呼一聲:
“茶樹開花了!”

圖片來源於互聯網
雖然在影像資料裏見過茶,以前夏天也曾在茶田邊緣駐留,但我第一次見白色的小小茶樹花還是上個月,當時第一眼以為是茉莉,但我知道茉莉花開應該是在初夏,而且那氣味會傳播很遠,所以立即查了一下,才發現是茶花。再往後退幾步,才發現那小灌木的排布方式正是農田最常見的絲帶狀,為的是方便管理與收穫。
茶通常被認為是經濟作物,櫃枱上、宣傳影片中常見的是茶葉,所以我們經常忘掉它首先是一種植物,多數植物都是開花的。而且茶樹花還很美。
這讓我想到了茼蒿與木茼蒿,親緣關係極近的植物各自被貼上了“蔬菜”與“觀賞植物”的標籤,於是極少有人知道茼蒿花多好看,也不曾親眼見識過,也極少有人知道木茼蒿是能吃的,口味與茼蒿相仿,只是略微辛辣些,有點兒像是把茼蒿與迷迭香的合體。(木茼蒿、迷迭香與鼠尾草在成都很有存在感。)
等一縷一縷的茶樹連成片,到一整個山頭全是綠底白花時,我們便走到了山路的盡頭,眼前是一個小城堡型的建築:下方是大塊的長方體石頭堆成的地基,最上方是一大塊平整的地面,之上便是寺廟了。
寺廟中等大小,我以為至少會有三、五名僧人,結果只見到了一位。
我下車往裏走,一位僧人在院子裏打掃,見了我,用方言問我的來處,我説:
“從市裏來的。”
“眉山市?”
“成都市。”
“哦。”
僧人隨即又用方言説了好幾句話,可惜我完全沒聽懂,只是禮貌微笑説“啊!”對方大概發現了我的尷尬,低頭繼續清掃肉眼不可見的灰塵,把沒戴僧帽的青頭皮對着我。(或許我也該試着學點兒方言吧。)
我雙手合十,微微點頭行禮,便接着向裏走,參觀了各路菩薩之後,發現西邊似乎是個餐廳,走進去一看,確實有點兒像是吃飯的地方,但並不像尋常大食堂那樣有明顯的適合多人的桌椅。右側是廚房,至少有十幾平米,很寬敞,物品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像新裝修完的房子一般,只有灶膛邊的一抹黑色證明着歲月的厚重。
S走過來,我們從餐廳西門走上了露台。這裏視野很好,可以看到日落的全過程,還有整個茶林風景。身邊有幾株一人多高的山茶花,茶花很大,像紅豔豔的玫瑰一樣俯視圍牆外小小的白色茶樹花。

像玫瑰一樣的茶花,圖片來源於互聯網
“山茶”跟“茶”只有一字之差。我搜了一下,茶花一般指的是景觀用山茶花,而茶樹一般指可以做成茶葉的矮灌木。茶樹很矮是修剪的結果(就像大棚裏專門用於採摘香椿芽的矮椿樹一樣),如果不進行人工干預,茶樹是可以長三到五米的,一些喬木型茶樹甚至能長到三十米。(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閲歷的淺薄。)
離日落還有約半小時,似乎在這裏等日落也是不錯的選擇。我們靜靜地觀看太陽媽媽逐步收起她的光芒,突然聽到了類似鐘聲的清脆聲音,我以為是晚餐鍾,正思忖寺廟晚餐不知是否有香客的份,又想到“過午不食”,結果那聲音又響了一下。我們循聲走過去,發現原來是那位僧人在做晚課。
寺裏只有她一位僧人。
青燈古佛,讓我自然地想到惜春和妙玉。
雖然孤身一人,無人監管,她還是謹守所有規則,認真打掃寺裏的每一個角落,到五點半時準時燃起一支香,筆直地側身站到佛前,左手木魚右手大磬,就像左手有萬千信徒一般做着方丈的事情,按規律敲擊法器、唱誦經文。我瞭解的佛經太少,所以只能勉強聽到“阿彌陀佛”、“如是我聞”之類非常熟的字,別的就像催眠咒語一般陌生。
我在院子中央只燃着一支香的香壇前面站了很久,看着她端正如雕塑的側臉,輕微張合的唇。我不知道她是因為有遊客過來所以才按時做晚課,還是風雨無阻,自覺自發地每天機器般重複着自己的生命。
如果換了我,要是也這樣每天定點起牀、定點就寢、定點做早課晚課、打掃衞生、依照某一規矩給自己做簡單的食物,吃掉,再清理得像不需要吃飯也不曾吃過飯一樣乾淨,大概不出一週就會逃離吧。而且她是獨守這空蕩蕩的廟宇,或許很長時間都找不到一個説話的人,這簡直不是“修行”,而是“渡劫”了。
我沒有辦法從她唱經的表演中聽出情感。我不知道將這説成“表演”是否太冒犯,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有口無心還是滿懷深情。都説有口無心的是年輕僧侶,被老人監管着硬唱,但她是完全自由的狀態,她完全可以什麼都不做,或意思一下草草念一段266字的《心經》就完成任務,但她選擇了按規矩辦事。她背下了超長經文。
這裏是深山,她不會説普通話。她很可能就是在這深山的某户農家出生的。她可能在十六歲結過婚,然後被家暴,然後被什麼人救到廟裏邊,遠離了婚姻的黑洞,終於過上了安寧、安全、能被一些人尊重的生活,如果是這樣,那就可能是深情唱誦了。(但佛教又講究“渡有情”,好像“有情緒情感”是什麼不得了的壞事一樣,所以“有口無心”的記誦竟然是被鼓勵的,也算是奇觀了。)
就算她在此刻深深認同她唱誦的一切,也依然是不自由的,就像腳下被修剪得只有半米高的茶樹一樣。這是她所知曉的最好的選擇,青燈古佛讓她逃離了更大的痛苦,但至於“追求”,沒人為她提供過任何可參照的素材,所以她或許只是無法想象那些更好的可能性而已。(有網友分享説,她的媽媽是虔誠的佛教徒,每天規律的功課讓她快樂。我想,在我25歲時,每天逃離現實生活的時光大概也是讓我快樂的。)
她正對着兩位面目猙獰的男天王唸經,右手是面無表情的男性佛陀,右前慈眉善目的女性菩薩像在她的視野盲區。
確實無“人”監管,但三位老大哥在看着,而且無論如何,花了那麼多時間、精力與情感把這些經文記誦到如此爛熟的人,即使初始有過不虔誠的階段,即使曾經也像山茶花那樣燦爛地綻放過,現在大概也已經失掉了所有色彩了吧。
她失去了自己的聲音。每天她説的最多的話便是那些死了兩千多年的老男人的語錄。
S先去開車,我還在聽經,突然聽到似乎有人聲,轉頭看到了一隻個頭很小的白狗。我想過去擁抱它,它被我嚇了一跳,又大聲汪汪了兩聲,與普通農家不曾有幸體驗過許多温暖擁抱的半野生狗狗毫無二致。我發現僧人掉頭看了一眼又迅速轉了回去,沒中斷唱經。
傳説中高僧是完全不受干擾的,但這僅僅是傳説。現實生活中所有人都會受周邊環境影響,特別是需要照顧老幼的女性,正是她們“容易分心”的強大的多線程處理能力才有了孩子們的美好生活。
那個小小的動作讓我發現她也只是一個普通的有温度的女人,讓我很想擁抱她。
我把我的心情分享給S,中途用了“姐姐”這個詞,S説:“她可一點兒也不老,我有一刻離她比較近,發現她皮膚很年輕,年紀可能小你很多。”
我又一次小聲驚呼。
S一聲嘆息:
“如果不是經歷過特別的事情,誰會願意出家呢。”
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茶樹全身都是寶。葉子與花都可以做茶,花粉是高級營養品,茶樹花還被另外開發成了酒類及軟飲。
女僧人也全身都是寶。她以一己之力托起了諾大一座寺廟,不僅要照顧好自己的飲食起居,還要把整個寺廟裏裏外外收拾得一塵不染,要照料附近流浪的貓貓狗狗,還要做早課晚課,要熟記所有經文,或許還要學習一點兒算命知識,或者説心理按摩——當有香客想要與她聊天時,她至少要有能力讓説同樣方言的香客滿意而歸……同時我深知,功德箱上的收款碼並不在她名下。
我很厭惡“全身都是寶”這個説法,好像它存在的唯一意義就只是“犧牲自己成全他人”一樣。(在許多語境下,“人”=“男人”。)
我倒願意她把做這些重複勞動的時候拿一點出來喝茶、看日升日落、發呆、與狗狗一起淘氣,偶爾學一學普通話,在有人來訪時問一問對方的來意,無緣就微微一笑,若是有緣,一起喝點清水聊聊天,彼此到對方世界裏瞧一瞧,倒是甚好。
當然,既然她也曾認真地與我説過幾句我此生再也不會知道內容究竟是什麼的話,她大概也是一直有在嘗試與外界溝通的——能聽懂此地方言的人並沒有那麼少。但是,如果她確實有着像妙玉一樣的世俗期待,確實也會與狗狗一起淘氣,卻要按流程做那些事情,似乎會是更大的悲劇——妙玉是期待只做自己的,我也無法容忍自己撒謊或是做任何違心之事,她大概也是一樣吧。

過於規整的茶田,圖片來源於互聯網
(二)
很巧的是,就在那之後不久,我接到了一條廣告邀請。
廣告的內容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期。

我之前一直隱約知道慈善對於許多有錢人來説是個生意,但直到這時才更能深刻體會到這是個什麼樣的生意——
這是欺騙。
本來慈善是好事,我這樣的熱心腸也會樂於傳播。
但他們預設我不是一個熱心腸,他們預設我會快快樂樂地在捐助貧困人羣的事情中分一杯羹而不願意提供主動、無償的幫助。
只能證明他們是這樣的人。
我想看賬單,他跟我説資質。給他資質的人是跟他一樣的騙子。

軟文的部分內容
軟文的內容像是拌了沙子的米飯。作者並未與當事人有過任何交流,就妄自猜測對方“虔誠”,猜她們會“祈願世界和平,眾生離苦得樂”。
可是對於從未出過深山、不會説甚至聽不懂方言之外的任何語言、很可能也不識字的人們來説,“世界”究竟是個什麼概念呢?她們中多數人的有生之年都生活在和平年代,但這種宏大敍事中的“和平”並不能解決她們生活中的任何問題。
文章説她們每天24小時都在努力求生存,但結尾又説“您的愛心將成為她們堅守信仰、傳播佛法的動力,讓她們在艱苦的修行道路上更加堅定地前行。”
24小時都在掙扎求生、不會説普通話、無法走出深山、沒有代步工具的她們怎麼傳播佛法?
她們究竟是選擇了艱苦的修行,還是在更糟糕的可能性與出家之間做出了相對不太糟的選擇呢?
或許在我採訪更多真實的女僧人之前,我也不應該亂猜。但我聽過許多外表光鮮或聖潔的人的內心戲,我知道每個人首先都是凡人,在自己的生存都存在問題時,人實在沒有心力思考太多宏大的問題。我也一樣。
我一直有幫助別人的習慣。當我看見身邊有貧窮的女孩需要幫助,我也會請廣大網友捐錢捐物(主要是捐物,或為具體的事情捐錢給具體的人。)
我也是一個普通人。我更願意幫助我看得見的人,我絕非不能對千里之外的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我更期待自己的愛心能轉化成真實的人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們願意走出家門,會發現路邊需要幫助的人很多,即使高檔社區也是一樣——高檔社區的清潔工、底層園林工人的孩子同樣是需要幫助的,如果願意在有閒時多與身邊那些維持着我們生活體面但沒有姓名的人交流,或許不需要中介就能幫到更多的人。
而我目前想到的最適合我的助人且自助的方式是,我認真地交朋友,認真地介紹朋友們互相認識,也鼓勵我的朋友們認真地經營幾份有深度的友情。這不僅意味着我們在低落的時候可以輕易獲得情感支持、物質援助與滿懷深情的照護,也意味着未來將有越來越多的人從“有人想要主動交友”這個事情中獲益。這也是慈善的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