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印度比愛祖國更多:首任英印總督黑斯廷斯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56分钟前
黑斯廷斯是在東印度公司駐孟加拉的行政機關冉冉升起的明星。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他的母親死於難產,父親不久之後去了巴巴多斯,在那裏再婚,後來去世。沃倫由祖父母撫養長大,在格洛斯特郡戴爾斯福德村的一家慈善學校與最貧窮的孩子一起讀書。後來一位叔父搭救了他,把他送到倫敦,在威斯敏斯特公學就讀。傳説他在那裏曾與愛德華·吉本(後來成為歷史學家,即《羅馬帝國衰亡史》的作者)一起打板球[1]。在威斯敏斯特公學,黑斯廷斯很快成為名列前茅的學生,但在叔父去世後不得不退學,那時他只有十六歲。他的監護人為他在東印度公司找了一份文員的工作,把他送到孟加拉,結果他到了那裏之後正好趕上1756年卡西姆巴扎爾貿易站陷落,於是他成了西拉傑·道拉的俘虜。【24】
那時的黑斯廷斯負責在穆爾希達巴德周邊的村莊收購絲綢。他的烏爾都語和孟加拉語都已經説得很流利,並且正在努力學習波斯語。他已經愛上了印度,一直説他愛印度比愛自己的祖國“更多一些”。他這個時期留下的肖像當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瘦削、衣着樸素而謝頂的青年,穿着簡樸的棕色棉亞麻混紡粗布衣服,面容開朗,神情顯得很聰慧,也有些憂傷,但嘴唇的模樣似乎暗示他是個有幽默感的人。他的書信也確實很風趣,讓人覺得他是一個羞怯、嚴峻、敏感而獨立自主的青年。他黎明就起牀,洗個冷水澡,然後騎馬一個鐘頭,偶爾胳膊上帶着一隻獵鷹。他似乎喜歡獨處,“只喝一點點葡萄酒”,晚上的時間都用來讀書、彈吉他和學習波斯語。他的家信裏常有索要書籍的請求。【25】從一開始,他就堅定不移地捍衞孟加拉人的權益,他們在普拉西戰役之後面對東印度公司代表的擄掠與剝削,簡直毫無抵抗之力。黑斯廷斯寫道,公司代表對民眾的壓迫往往“駭人聽聞,我不能容忍,否則就違背了我的品格……我厭倦了向不懂得公義、悔恨和羞恥的人發怨言”。


黑斯廷斯
黑斯廷斯被讚譽為品行無可指摘的好人。他身材瘦削高挑,生活樸素,説話温和,頗有學究氣,是整個公司裏少數始終反對公司暴政的員工之一。他卓越的行政才幹和無比勤奮也贏得了廣泛的敬慕。曾與沃倫•黑斯廷斯一起在恆河上旅行的藝術家威廉·霍奇斯談到過黑斯廷斯的樸素衣着與同僚的富麗堂皇形成鮮明對比,並注意到他堅決制止自己的僕從粗暴地對待印度的平民百姓。黑斯廷斯經常借錢給有困難的朋友,對待下人也是慷慨大方、十分體貼照顧。他發放年金的對象當中有他在卡西姆巴扎爾的第一個僕人的遺孀,甚至還有一個曾在加爾各答街頭為他唱歌的盲人。【76】古拉姆·侯賽因·汗一般對英國官員都沒什麼好話要説,卻在自己的史書中寫了很長的一段來讚頌黑斯廷斯“為公司統治下的普通百姓伸張正義,以及他個人的慷慨大方”:“願全能的真主獎賞這位總督,因為他不遺餘力地救助如此之多受苦受難的家庭……並聆聽成千上萬受壓迫者的呻吟與抽泣,那些可憐人知道如何忍受苦難,卻有苦難言。”【77】
黑斯廷斯比他的許多同時代人更清楚地明白東印度公司統治的許多缺陷,並撰文闡述這些問題:“擁有廣袤的土地,卻僅僅以商人的思維來行事,把短期收益視為我們的首要原則;接受了鉅額收入,卻沒有力量去保護納税人……這些矛盾無法彌合,對我們的國家極其有害……並且近似於慘無人道。”【78】他下定決心要實施改革,讓公司的統治變得更公正、更有效和更負責任。他寫道,公司的僱員往往不懂當地語言和風俗,鳴冤的印度人仍然沒有能力抵抗公司僱員的虐待和壓迫。他相信這就是“我們的政府的每一個渠道都在蔓延的一切邪惡的根源”。【79】他在赴任時寫道:“但願這個富饒國度的政府不再僅僅是一連串任期三年一屆的貧窮冒險家斂財的工具。”【80】
從黑斯廷斯於1772年2月被任命為總督[1]到兩年半之後弗朗西斯和另外兩名議事會成員上任,黑斯廷斯在這段時間已經做了很多工作去整頓和改革公司在孟加拉的統治的很多最惡劣的方面。抵達加爾各答之後,他對前任留下的爛攤子感到震驚:“公司的新政府由一大堆尚未消化的材料組成,亂七八糟。政府的權力沒有明確界定;徵税、投資、司法(如果司法工作真的存在的話)、警務,所有這些領域都堆砌在一起,由同一羣人處理,不過最後兩項工作往往被完全荒廢了,因為沒有人知道誰負責。”【81】
他迅速開展工作,將東印度公司轉變為行政服務機構。黑斯廷斯的第一項重大改革是將所有的政府職能從穆爾希達巴德轉移到加爾各答。納瓦布仍然統治着孟加拉的幌子被徹底拋棄,東印度公司現在成為完全公開的統治者。他寫道:“如今加爾各答就是孟加拉的首府。一切政令出自加爾各答……現在必須要建立東印度公司的權力基礎,讓人民和納瓦布都習慣於公司的主權。”【82】但黑斯廷斯希望保留並復甦現有的莫卧兒體制,並通過印度官僚來運作這個體制,僅僅是讓總督及其議事會取代了納瓦布及其御前會議。他甚至提議禁止歐洲人在加爾各答之外居住,與東印度公司貿易有關聯的少數貿易站除外。

黑斯廷斯與妻子
整個1773年,黑斯廷斯以驚人的充沛精力日理萬機。他統一了貨幣,命令將印度教法律編纂成文,整理穆斯林法律的摘要,改革税收與關税制度,固定地税徵收標準,阻止公司在地方上的代表串通私營商人壓迫民眾。他創辦了高效的郵局;支持詹姆斯·倫內爾[2]對印度進行科學的勘測和地圖繪製;建造了一系列公共糧倉,包括巴特那的大圓形糧倉,以確保1770—1771年的饑荒再也不會重演。【83】
曾在西藏冒險的英國外交官喬治·博格爾在這個時期見過黑斯廷斯,讚譽他是“方方面面都非常適合這個職位的人。他十分穩重,同時又温和而剋制;他辦事高效勤勉,文筆斐然,熟悉土著的風俗習慣和秉性,他懂土著的語言,並且他雖然不算和藹可親,卻平易近人。在他任職期間,許多弊端得到矯正,政府各部確立了許多有價值的規章制度”。【84】
在黑斯廷斯的所有工作的背後,是他對這片土地(他從青年時代就生活在印度)的深刻的尊重。與克萊武不同,黑斯廷斯真心實意地喜歡印度。他當上總督的時候不僅精通孟加拉語和烏爾都語,還能流利地説宮廷和文學使用的波斯語。他甚至喜歡唱“印度斯坦的歌謠”。他的書信(其中有些是寫給他的朋友塞繆爾·約翰遜的)揭示了他對印度和印度人的深切的好感,而克萊武的書信清楚地表明他是個種族主義者。黑斯廷斯寫道:“我們的印度臣民的品德和地球上的任何民族(包括我們英國人)一樣優秀。他們温和、善良、知恩圖報而不是睚眥必報;他們憎恨流血,服務時忠誠而有愛心,對合法權威恭順而尊重。”【85】黑斯廷斯特別不喜歡東印度公司僱員對待印度人的傲慢方式和他們經常採用的居高臨下的語氣:“歐洲人的性情當中有一種兇悍的品質,下層歐洲人尤其如此,這與孟加拉人的温和天性互相牴觸,所以歐洲人顯得傲慢無禮。若沒有權威的支撐的話,這種傲慢簡直令人無法忍受。”【86】
這麼多年來,黑斯廷斯對印度文化的研究越深,他就越是尊重印度。在他的庇護下,在波斯語學者和東方學先驅威廉·瓊斯爵士[3](他來到印度的使命是監督新的法律制度)的指導下,“亞洲學會”於1784年成立。該學會的貢獻之一是贊助了對《薄伽梵歌》[4]的首次翻譯,黑斯廷斯親自為這個英譯本撰寫了一篇著名的序言。“不久前,很多人還認為印度人比野蠻人強不了多少,”他寫道,“這種偏見雖然消退了很多,但我擔心它還沒有完全消失。每一個體現出印度人真實品格的例子,都會讓我們對他們的自然權利更加尊重,並教導我們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他們。但這樣的例子只能從他們的作品中覓得。當英國人對印度的主宰早就結束的時候,當財富與權利的源泉早就被世人遺忘的時候……那些偉大的作品仍將存世。實際上,我愛印度比愛自己的祖國更多一些。”【87】

威廉·瓊斯爵士
在瓊斯和黑斯廷斯的領導下,亞洲學會促成了大量研究印度文明(瓊斯稱印度為“這個美妙的國家”)的學術著作的發表。亞洲學會與孟加拉知識分子建立了長久的聯繫,並引領一代代學者去探尋印度歷史與文明最深層次的根源。瓊斯寫道,他在印度找到了世外桃源。這在帝國主義的歷史上是一個罕見的真正欣賞異國文化的例子。【88】
並且,黑斯廷斯對《薄伽梵歌》的興趣不僅僅是因為他熱愛歷史。《薄伽梵歌》哲學的一些方面,成為他私人生活的指導原則。他自己的座右銘就是《薄伽梵歌》中的一段詩:“您的責任就在於履行職責,任何時候都不要追求它的結果,切勿使追求業果成為動因,也不需要將那無為執着……有智慧的那些智者,將業的結果全部捨棄,他們解脱了生的束縛,達到了無災無難的境地。”

亞洲學會,加爾各答

《薄伽梵歌》
[1] 原文如此。黑斯廷斯成為印度總督的時間應當是1773年10月20日。此前他就任孟加拉總督的時間是1772年4月28日。
[2] 詹姆斯·倫內爾少校(1742—1830)是英國地理學家、歷史學家和海洋學先驅。他繪製了印度最早的一批精確地圖。
[3] 威廉·瓊斯爵士(1746—1794)是英國語言學家、孟加拉最高法庭的法官和研究古印度文化的學者。他最早提出,印度語言(梵文等)與歐洲語言(拉丁文、希臘文等)之間存在關聯,可能同源。瓊斯是語言天才,是孟加拉亞洲學會的創始人之一。
[4] 《薄伽梵歌》是印度教的經典之一,字面意思為“神之歌”,共有700節詩句,收載在印度兩大史詩之一《摩訶婆羅多》中。成書時間約為前5世紀至前2世紀。此書對於印度思想界有莫大的影響,而且是近世印度思想家的精神支柱。《薄伽梵歌》採取對話形式,借阿周那王子與大神黑天的問答,論述在既存的社會制度之中,必須毫無私心地各盡本分,以及應當對唯一的神作絕對的歸依與奉獻。由於所含的思想極為複雜,因此在哲理與實踐、信仰與現世的關聯上,常有矛盾與不統一之處,但仍然是全印度教徒的福音書、信徒的座右銘,至今仍是印度人誦讀的經典。

黑斯廷斯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