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只有850名觀眾的球賽，卻寫下了女子體育的「起義時刻」_風聞

文 / 王帥

850人。

這是美國當地時間週五晚正式開打的Unrivaled「無敵聯賽」籃球賽，首場比賽現場全部觀眾的數量。

你或許從沒聽説過這個比賽，也就對這區區「850人」的數字沒有概念。但來看看對陣雙方的領銜人物——一邊是布里安娜·斯圖爾特（Breanna Stewart），身兼3屆奧運會、3屆世界盃、WNBA、歐冠女籃等無數冠軍和MVP頭銜，是女籃歷史級的超巨；另一邊則是娜菲薩·科莉爾（Napheesa Collier），同樣是當今女籃最具統治力的球星之一。

藍衣持球者為布里安娜·斯圖爾特，白衣為娜菲薩·科莉爾  圖源：美聯社

就是這樣一場「名不見經傳」的比賽，賽前的二手票均價已經炒到500美元，最貴更是以727美元的價格成交。

因為球迷們知道，這場球，很可能已經寫下了女子體育史的全新篇章。

單開一桌

2025年1月17日，美國邁阿密，由布里安娜和娜菲薩牽頭組建的女子3X3全場制籃球賽Unrivaled「無敵聯賽」在籌備2年後終於打響。

揭幕戰，布里安娜和娜菲莎就打出了刺刀見紅的名場面，最終也憑藉娜菲莎隊友的壓哨3分絕殺屠榜了美國體育媒體的頭版頭條。

比賽結果其實是最不重要的。因為，這個由女性創辦、被女性主導、旨在解決女性困境、全部賣點都屬於女性的賽事的落成，本身就標誌着在全球體育產業最發達的美國，體育圈裏的女性，決意通過自己的方式對行業中來自性別的結構性壓迫勇敢説「不」。

這是女子體育的「起義時刻」。

無敵聯賽的緣起，恰恰來自於兩位新手媽媽對疲於奔命生活的不滿。

布里安娜和娜菲莎都是剛剛當上母親，她們的孩子一個1歲、一個2歲，正是離不開媽媽的年紀。

但為了給寶寶更好的生活，她們卻不得不在WNBA的休賽期滿世界打球賺錢。畢竟，**國外的報酬比國內高出許多，**長期奔波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代價。

那是一種深切的無力感。在男人主導的體育行業裏，NBA的男同事們大可以錢多事少離家近、事業生活兩不誤，女性卻只能為了那仨瓜倆棗的辛苦錢滿世界折騰。而人們甚至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體育世界的性別不平等現象依然嚴重  圖源：Parity

正所謂「女性是一種處境」，對於全世界的職場女性而言，在試圖完成「平衡事業與家庭」這道本就無解的命題的同時，她們還必須承受長期累積的性別不平等對待。哪怕你已經是行業的翹楚，是全球tier 1級的存在。

就連布里安娜和娜菲莎這樣的巨星也不例外。翻閲二人的生涯資料就會發現，為了多掙一份錢，在她們那堪稱璀璨的履歷裏，還穿插進了法國聯賽、土耳其聯賽、俄羅斯聯賽乃至WCBA的履歷。

而為了避免球星們因為別國的高價合同外流出走，WNBA甚至特別設置了所謂的「優先級條款」（prioritization rule），要求所有在聯盟效力滿2年的合同期內球員，必須於每年季前訓練營開始之日向她們歸屬的俱樂部報到，否則就將面臨全賽季禁賽的處罰。

他們寧願發明如此複雜的懲罰制度，也不願意讓球員多掙點。

WNBA「優先級條款」引發球員聲討  圖源：AS WELL

怎麼就得是理所當然的呢？

「不如，拉上幾個姐妹，咱們單幹吧！」

説幹就幹。

於是，2023年，布里安娜和娜菲薩公佈了自己的大計劃，一個球星邀請制的全場3X3籃球聯賽，每年冬季舉行。既能掙到錢，又不用在休賽期撇家棄子、遠走他鄉，完美地滿足了WNBA球星的需求。

全場3X3，也是一個相當取巧的設計。既保留了全場籃球的視覺衝擊和爽感，又規避了與WNBA陷入同質競爭的麻煩，還和那些如雨後春筍般冒頭的半場三人制賽事保持了差異性。

但最引人矚目的，還是球員的收益。

根據規劃，在2025年的首個賽季中，所有創始球隊的「創始球員」都將收到一份股份，股權池還將在未來至少四個賽季為後續可能加入的球員保留空間。同時，她們的薪水也將直逼WNBA的最高檔次，至少6位數。

無敵聯賽將為創始球員分配股權  圖源：Unrivaled

此外，在規劃中的季中1v1單挑賽上，冠軍還會額外收穫25萬美元的獎金。

的確，這些錢和NBA相比不值一提，但你知道現在WNBA的最高年薪是多少嗎？一年25萬。

科莉爾在官宣裏慷慨陳詞：「我們保留自己對WNBA的義務與承諾，但我們不能對已有的問題視而不見。女性球員難道非得在‘去海外掙錢’和‘在家呵護家人’中二選一嗎？不，我們決定給出自己的解決方案。」

「布里安娜和我都有女兒，而作為公眾人物，我們有責任向所有女孩發出呼籲：你不必只是等待屬於你的話語權。在社會的飯桌上，你可以主動要求給你加個座；或者，你可以像我們一樣，自己另開一桌。」

娜菲薩·科莉爾對「女性上桌」的表態

——是的，哪怕在老美，「女性上桌」，同樣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話題。

吃飽吃好

消息一出，應者如雲。

球星們來了：雖然第一新星凱特琳·克拉克（Caitlin Clark）放棄了邀請，但讓耐克史上第一次為女球員推出男女通款簽名鞋的薩布麗娜·約內斯庫（Sabrina Ionescu）加入了；還有拿着25萬美元現役WNBA最高薪的傑姬·楊（Jackie Young），以及憑藉俊俏的娃娃臉火遍全美的安吉爾·瑞茜（Angel Reese）。

無敵聯賽還把觸手提前伸向了NCAA。**先後榮獲「美聯社年度最佳運動員」和「ESPN全國最強高中生」、在各年齡段和美國國家隊一起橫掃全球的天才少女佩吉·博克斯（Paige Bueckers），已經和Unrivaled簽下了授權使用其姓名和肖像權的NIL協議，**並計劃在2026年正式加盟。

類似的簽約，還有從小到大一直和男生打球、獲得了所在高中唯一一件女子退役球衣的弗勞傑·約翰遜（Flau’jae Johnson）。

無敵聯賽從NCAA開始搶人  圖源：Unrivaled

大佬們來了：華納兄弟集團史上首位女CEO安·莎諾夫（Ann Sarnoff）、ESPN前總裁約翰·斯基珀（John Skipper）和特納體育集團前總裁大衞·萊維（David Levy）組成了聯賽的核心投資團。

接下來的公開融資，從創投圈的高管到文藝界的名流，從美國女足的傳奇摩根（Alex Morgan）和拉皮諾埃（Megan Rapinoe），到NBA的大腕安東尼、納什、字母哥，乃至於菲爾普斯、可可·高芙這樣的狠角色，都齊刷刷成為了聯賽的座上賓。

更重要的是，贊助和轉播商來了：

7月，市值百億的「盟友金融」（Ally Financial）成為了創始合作伙伴；**11月，市值千億的「國家農場保險公司」（State Farm）完成了簽約；12月，苦於在NBA缺少曝光的安德瑪拿下了無敵聯賽多年的官方服裝供應，沒有球鞋贊助的選手還將獲得UA定製產品線的保障；**米勒淡啤（Miller Lite）則鎖定了賽事的官方啤酒夥伴席位。

安德瑪找到了籃球線的突破口  圖源：Under Armour

而在NBA新週期版權競爭中鎩羽而歸的TNT，在如飢似渴地尋找籃球內容的替代品時，與無敵聯賽一拍即合。

截至12月，無敵聯賽已經總共募得了3500萬美元的投資。看上去，所有人都對這個全女子的3x3籃球賽充滿遐想，連那些呼風喚雨的男人也忙不迭地下場，生怕晚一步就沒了自己的「座位」。

是的，女性不僅可以單開一桌，而且可以吃飽吃好。

新的球場設計完成了、全女子的解説陣容敲定了，1月17日，隨着那顆點燃全場的壓哨絕殺，女子體育迎來了里程碑的一天。

TNT為無敵聯賽配備了全女子明星解説  圖源：TNT

如果她能贏，我們都能贏

TNT為無敵聯賽專門搭建了全女子明星解説。這也恰恰説明，女性要想在體育行業真正「上桌」，只靠小部分精英運動員是不夠的，整個產業鏈的上上下下，都需要有女性的「搶班奪權」。

就像伍皮·戈德堡（Whoopi Goldberg）在娛樂圈做到過的那樣。

1983年，卡琳·伊蓮·約翰遜（Caryn Elaine Johnson）在百老匯開始了演藝生涯。**有些人的天份就是如此耀眼，以至於僅僅三年後，她就憑藉錄像音樂劇（彼時還沒有數字流媒體）拿下了格萊美獎。**那時她改了個藝名，Whoopi這個詞取自喜劇道具「放屁坐墊」，是一種人見人愛的整蠱玩具。

也就是在1985年，伍皮成為了斯皮爾伯格的卡司，並通過精湛的演技拿到了電影金球獎。1990年，《人鬼情未了》橫空出世，伍皮也用一座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的小金人走向了職業的全盛期。

但伍皮從未將自己「侷限」為一個演員，在她躋身好萊塢片酬最高女星序列的90年代，她仍然對舞台劇傾注了大量心血，並以製片人的身份拿下了象徵百老匯最高榮譽的託尼獎。

2007年，美國演藝界「舞台戲劇--電視節目--音像製品--院線電影」全滿貫的最後一塊拼圖姍姍來遲，伍皮以綜藝節目主持人的身份榮膺電視艾美獎。

伍皮實現了美國演藝界的全滿貫  圖源：People.com

演員、戲劇人、劇作家、電視工作者……打出「通關成就」的伍皮，身體力行地證明了女性可以在一個行業的各個環節綻放光彩。

伍皮本可以安享晚年了——直到她發現自己找不到想看的女籃比賽。

「老實説，我在媒體界也算摸爬滾打有些資歷了，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一廂情願就能成功的。所以當時我想，再等等吧，會好起來的。」

「結果，我一等就等了16年。女性體育比賽在美國的優先級還是被幾乎所有平台默契地排在後面，ESPN它們還是沒有意識到有多少好比賽‘被失聯’了。我已經等得太久，我不想再等了。」

在吉米肥倫秀上，伍皮介紹自己的體育情結  圖源：Awful Announcing

於是，這個2025年即將年滿70歲的美國傳奇老太，像個熱血的年輕人一樣開始了她與過往生涯毫不相干的創業之旅——她要打造一個只屬於女性體育的流媒體，讓全美國乃至全世界的女孩可以收看由女性書寫的體育故事。

「就像我小時候也會玩男選手的球星卡玩得不亦樂乎那樣。」

伍皮為這個新的流媒體平台取了一個直工直令的名字——All Women’s Sports Network（AWSN），「全女子體育網」。

2024年11月，在CNN、NBC等一眾權威媒體的見證下，AWSN正式上線運營。伍皮拉來了圈內老友創辦的傳媒公司Jungo TV負責技術支撐，並在第一時間簽下了女足歐國聯、WTA、法甲女足、歐洲乒乓球聯賽、澳洲女籃，以及曲棍球、板球、橄欖球等各種女性賽事。

圖源：AWSN

就像伍皮在《吉米肥倫今夜秀》上不無自豪描述得那樣，「這裏就是女性體育之家。隨便什麼項目，只要是女人打的比賽，我們就要播出！」

據報道，AWSN的視頻流已經可以在全球65個國家和地區免費收看。

最新消息是，新年前夕，AWSN拿下了新的陣地：國際籃聯3X3女籃系列賽在美國、東南亞、中東、北非和印度等13個國家和地區未來兩個賽季的直播與點播版權，並且全部免費看。

所有人都在期待AWSN和無敵聯賽「夢幻聯動」的那一天。無疑，那將是女性體育產業鏈構建的標誌性時刻。

「AWSN的信條是：**如果她能贏，我們都能贏。**我們要提醒所有人，女生在體育世界始終擁有‘控球權’。我們想看到更多的女性內容，不只是比賽，是有關女子體育的一切！」

圖源：AWSN

「我等待過、猶豫過，**但我現在確信這將是我職業生涯最驕傲的遺產，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要繼續下去。**希望有朝一日，AWSN能像ABC、NBC和CBS那樣家喻户曉。」

熱與冷

如果你有關注整個2024年的歐美體育輿論，你會發現，女性體育已經被提到了一個近乎「政治正確」的高度，彷彿不對女子賽事大吹特吹，就失去了做體育媒體的資格。

但這看似烈火烹油般的熱度，是否真如想象中那樣滾燙呢？

就像你在本文中看到的，目前WNBA的最高年薪不過一年25萬美元。當WNBA在2024年7月簽下「歷史級」的11年每年2億美元的轉播合同後，且不説攤到每支球隊身上還剩多少，WNBA工會對勞資協議的談判重點除了漲薪，還涉及家庭福利、育兒津貼和養老金。

這些與普通人無異的關注點折射出了骨感的現實，女性運動員的整體經濟狀況，距離理想的狀態仍有巨大的鴻溝。

女子運動員收入較之男子還有數量級的差距  圖源：New York Post

包括號稱「重新定義女足」的美國女足聯賽NWSL，在各路富豪競相入局、版權合同暴漲40倍的背後，其實每年的轉播費也才6000萬美元，雖然頂級球星能拿到每年40萬，但人均年薪只有6萬而已——作為對比，在男足裏排不上號的MLS，人均薪酬是60萬。

至於那些拿到牌照才幾年就用翻幾番的價格倒手賣出的案例，你既可以説是成功的體育投資，但換個角度理解，不也是一種利用樂觀預期的「擊鼓傳花」嗎？

所有人都在鼓吹女性體育的美好「錢景」，但事實是，2024年全球收入最高的女運動員榜單前10名，網球、高爾夫這些老錢運動依然佔了絕大多數，而且除了凱特琳·克拉克，全部來自個人項目。

你知道2024年美國平均薪水最高的女性運動項目是什麼嗎？匹克球（Pickleball）。在那裏，女生們平均可以拿到一年26萬美元，且這個平均，只是因為60個參賽者的體量實在太小。

匹克球是2024年全美女性運動員人均收入最高的項目  圖源：Pickleballify

如果上面這些數字還不夠冰冷的話——根據美國南加大和普渡大學的調研，直到2019年，美國全部的體育視頻轉播中，95%的內容都是男性。

你要明白，這裏是美國，是全世界體育文化和商業最發達的地方。如果這裏的現狀是這樣，全世界其它地方的女子體育，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無論是無敵聯賽還是AWSN，在為女性的勇氣獻上讚美的同時，我們也要清晰地認識到，女性在體育產業「上桌」還有漫長而曲折的道路要走，「用愛發電」最終還是要落到乾巴巴的財務數字上來。

正所謂經濟獨立才是真正的獨立，當女子體育能撐起產業營收半邊天的時候，自然不會再有什麼「上不上桌」的問題。

我們並不確定這樣的未來幾時能來，但至少，已經有人邁出了第一步。

如果説，在從古至今女性爭取權利的大歷史中，有什麼值得當下的我們學習的地方，或許就是：出發比到達更加重要。

※ 文章題圖圖片來源：ESP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