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婆的紅燒肉到屋頂的星光:年夜飯的年味_風聞
张佳玮-作家-43分钟前
現在想,所謂年味的底,是年夜飯打下的。
我小時候不覺得,是長大離家四處晃盪,才發現無錫傳統鄉間吃菜,大概就是講究糯,講究甜。
我小時候過年,年夜飯別的菜倒還罷了,最後壓桌的菜,講究做紅燒蹄髈——如果買不到蹄髈呢?紅燒肉也將就。
我外婆的做法,紅燒肉是把豬肉先煮一煮,再加上醬油、酒和糖,慢慢燉,燉好了,再在米飯鍋上蒸一蒸,以求酥爛,水放得少,所以肉頭味道醇濃,沒有水汽。
除了紅燒肉,還得有份雞湯——年夜飯到最後,雞湯經常喝不完,但起碼得有一大盆放着。我外婆做雞湯,雞肚子裏塞了葱和姜,外面澆了黃酒和水,滾開了十分鐘,酒香流溢,再小火,慢慢燉,燉完了,肥的好雞會讓雞湯上有一汪汪的黃油。
這兩樣備齊整了,就得預備其他菜了。
大年三十前幾天,得去菜市場:買白切牛肉(紅曲煮好的)、買羊糕肉(凝凍的冷羊肉)、買酒釀(即醪糟,用來做酒釀圓子)、買黃豆芽(不知道為啥,我們那裏很流行吃黃豆芽配百葉結,祭祖宗時尤其要吃),買蝦,買榨菜,買黑木耳,買胡蘿蔔,買青椒,買芹菜,買豆腐乾,買百葉。順便跟那些菜販們一一道別:
還不回去過年呀?
今天做完,這就回去了!
那麼新年見!
好好,新年見!
買許多滷菜熟食。過年了,店主也豪邁。買豬頭肉,白送倆豬耳朵。買紅滷腸,白送雞肝。
早點賣完我就收了!
忙啊?回老家啊?
不忙!就是去打麻將!
年三十那天,我常看着長輩們從早上便開始忙。最早是外婆在廚房指揮,後來外婆年紀大了,就都是我爸媽做了。
年夜飯不講貴,但要敦厚、肥碩,用本地話,“扎足”。
大青魚的魚頭湯在鍋裏熬着;紅燒蹄髈得燉到酥爛;滷牛肉、燒雞要切片切段兒;要預備酒釀圓子煮年糕。我小時候,過年時,我爸單位會分一條大青魚。過年了,我爸負責把青魚或鰱魚頭切開,起鍋熱油;等油不安分了,把魚頭下鍋,“沙啦”一聲大響,水油並作,香味被燙出來;煎着,看好火候,等魚焦黃色,嘴唇都噘了,便加水,加黃酒,加葱段與生薑片,悶住鍋,慢慢熬,起鍋前不久才放鹽,不然湯不白……上了桌,年夜飯大概是:滷牛肉、松花蛋、炒蝦仁、黃豆芽炒百葉、糖醋排骨、藕絲毛豆、紅燒蹄髈、八寶飯、雞湯……現在想起來,一半是黃綠色,一半是紅色:濃油赤醬的紅。
後來條件好了,年夜飯餐桌上就多了炒花生,海蜇、燻魚、脆鱔、白切羊羔肉蘸點辣子。百葉包、蛋餃、炸春捲、紅燜蝦,用我爸的話説,就是“實在”的菜。

年夜飯通常會吃得很長,五點多上桌,拖拖拉拉的吃。我爸要喝酒,吃得慢,用我媽話説就是“前三灶吃到後三灶”。經常到七點多,湯涼了,我媽再回爐熱一熱。春節晚會開始,一般是邊喝雞湯泡飯或面,邊舉家看電視。外婆以前喜歡邊嗑瓜子和剝花生看,後來牙口差了些,改吃軟水果糖了。我媽總是讓我們把年夜飯幾道湯喝掉,大菜和涼菜倒無妨,可以在年初一、二幾天用來做雜燴菜,下粥下飯。
大年初一,早飯是酒釀圓子年糕、稀飯年糕,配上自家醃的蘿蔔乾,求的是步步登高,團團圓圓。多幸福,少是非。年初一照例沒有親戚來,到黃昏,大家就把年夜飯剩下的菜,做成了鹹泡飯:冷飯和冷湯,倒一鍋裏;切點青菜,就開始熬:
燉鹹泡飯時,隔夜飯好些:蓋隔夜飯比剛出鍋白飯少點水分,更彈更韌,而且耐得久,飯卻沒爛,甚至還挺入味。拿些蝦仁幹——當地話叫開洋——下一點兒在泡飯裏,很提味。一碗鹹泡飯在手,熱氣騰騰,都不用就菜就湯,呼嚕呼嚕,捧着就吃。
初二初三,就得下鄉拜親戚了:這個過年招待親戚的,也算年夜飯。
鄉下開宴席,慣例請師傅來,在院子裏支起鍋子做菜,喧騰熱辣,乒乒乓乓。父親跟叔叔們聊天,母親和阿姨們拉家常,磕瓜子、花生和糖果。來探親的遠房親戚中,年輕的姑娘紅着雙手,提着開水為一家家長輩泡茶,一被人誇美貌就紅起臉來,轉身跑了。鄉間土菜,都不甚精細,但肥厚重味,氣勢龐大。菜式與城裏差不多,就是分量大。到吃時,大師傅們被請到桌旁,上酒上湯,吃自己做的飯食。別人敬煙,誇他菜做得好,他便將煙別上耳朵,哈哈大笑。
天色暗下來,宴席吃完了一巡,大家三三兩兩地散了,愛喝酒的紅着臉拿酒去隔壁串門。隔壁家還沒吃完的,聽見人敲門趕緊開,各自拍肩歡笑。各家門前掛了燈,怕喝醉了的摔着。房間裏便有人收拾了桌子,便開始打牌。孩子們這時有些已累了,蹲在媽媽膝上看打牌的也有,在沙發上睡着的也有。有些不甘寂寞,從後門跑去河旁。就聽見遠遠的一片鵝叫聲。
近了午夜,主人家把消夜擺上桌來。宴席沒用上的菜,簡單整治一下出來,淡一些的茶,用雞湯下的粥,以及些甜點麪食。小孩子們不知飢飽,看見甜點就撲了過去。大人們彼此感嘆,説酒量是不行啦,這個年紀多喝點湯身體才能好。你看我這不,胖成豬了。哎呀,胖才好呢,有福嘛。吃完了這頓,大家各自散了,或是去主人家安排的房間去睡了。我記得某年冬夜,吃罷住在鄉下。我們一家三口到了客房,正待收拾牀,卻有人敲門。開門時,卻是我叔叔、我兩位姑父,拿着酒,紅着臉,對我父親擠眉弄眼。我母親嘆口氣,説去吧。我叔叔看着我,道:
“你來不來?”
我去了。我們爬上屋頂,坐在屋頂的瓦楞上。我叔叔提了一個爐子上來擱在平整處,大家圍着爐子,看着滿天星光,呵着白氣,看見下面一片灰黃的田野,一路遠去的蕭疏林木。叔叔和兩位姑父開了瓶酒,給我爸倒了一碗,給我倒了一點兒,叮囑我,“別急着喝,抿一點點。”我呵着白氣,搓着手,不知道該期待什麼,只記得他們四個人——在小時候的我看來,那時他們又高又大——説些我聽不懂的話,指點着這片他們生長的農田。
初四初五,四處走了幾趟親戚,回家應該吃炸春捲。春捲皮包了豆沙和芝麻,往油裏一落,滋瀝瀝作響,麪皮由白變黃,香味就出來了。
到年初五,該上街去溜達了,去菜市場買些新鮮菜來。回家過年的諸位,也有些回來開鋪子了。大家小別數日,都無比驚喜,彼此道:
新年好!
恭喜發財!
於是,一年又開始啦!
小時候偶爾會想:過年為什麼高興呢?
大概年夜飯?紅燒蹄髈?嗑瓜子?春節晚會?“過年好”的祝福聲?雜燴飯?走親訪友?爆竹聲?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
大概是因為有吃有喝,熱熱鬧鬧,而且有親戚,有電視節目看,又正好是寒假……歸根結底,“過年就該是高興的!”這還需要理由?
後來我離開了家,後來我有那麼幾年,沒法回家過年了。
自己在家操持年夜飯,才覺出以前爸媽的辛苦。敢情對操持過年的人而言,過年一點都不清閒。
只我小時候,總坐在那個坐享過年的角色,享受着大人們營造的過年氛圍與年夜飯,所以開心。
站大人們的視角,大概,在奔忙的時間裏,有那麼一個節點,大家忙碌那麼一頓飯,彼此有個由頭進行這麼個儀式,這就是樂趣所在吧?
小時候,坐享其成地享受過年,於是慢慢地相信了這份理所當然:過年就該是快樂的,就該是喜氣洋洋、辭舊迎新、關愛互助、温情禮讓,走向更好的開始。
所謂年味,也就是自少年時,從上一代和上上一代長輩的日常言行裏,承繼下來的氛圍;一種暖烘烘的,大家真誠的彼此關懷的,足以讓人感覺周遭過於美好,過於和睦,簡直可以無憂無慮的氛圍。
到最後,過年本身從一段快樂的記憶,變成了快樂的理由,或者説,一段念想:
別管現實生活多忙碌繁雜,至少還有年可過不是?
大家過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