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悟空化了？·從剔骨還父到逆天改命_風聞
张佳玮-作家-昨天 20:59
之前看到有觀眾説，看哪吒，電影屏幕上金箍棒出現的時候，大人小孩都在等孫悟空出場。
由此想到……開句玩笑話：新一代的哪吒，孫悟空化了。
“若前方無路，我就踏出一條路！
若天地不容，我就扭轉這乾坤！”
這台詞，乍看來：哪吒？悟空？
以前的哪吒，對抗威權父權；這一代的哪吒，像猴子一樣：抗天命？
雖然都是少年意氣。
之前討論過：
孫猴、二郎、哪吒，中國傳統神話裏三大最能打，且，都叛逆。比起滿天道貌岸然的神佛，他們三個，一派蓬勃的少年氣象。
猴子無父無母，天生地長，“齊天大聖”。二郎是玉帝外甥，然而聽調不聽宣，自保一方百姓，以及“斧劈桃山曾救母”。他倆如此叛逆，某遊戲都讓他倆惺惺相惜，瞞天，“真讓我歡喜”。
悟空一度被壓在山下，終於歸來；哪吒割肉還父，蓮藕生成。《西遊記》裏，悟空甚至和哪吒合謀玩了一次“裝天”的把戲；這麼誇張的玩法，其他六丁六甲二十八宿估計不敢跟悟空玩，也就哪吒和悟空一對少年心性，可以這麼折騰。
能打、叛逆、自由。與專橫的父母、舅舅與天庭，一刀兩斷。
但也有變遷。
傳奇動畫片《大鬧天宮》結尾，沒讓猴子被壓五行山下，卻安排他在花果山舉旗為王。導演萬籟鳴先生，當年如是説：
“如果不提煉原著情節，適當地加以改編，有損於積極的浪漫意義的光采和深厚的主題思想。”
類似的，哪吒的故事，也是一路改編。
佛家四大天王：多聞、廣目、持國、增長。
北方多聞天王，就是“毗沙門”；早期形象：左手持供奉釋迦牟尼的寶塔——多聞就是托塔天王。
多聞托塔天王，沒成神前叫俱毗羅（Kubera）。學者梅爾·沙哈爾（Meir Shahar）考證説，唐朝李靖太有名，印度人把多聞天王和李靖掛了鈎。
《封神》故事裏，唐李靖穿越到商朝去了；到《西遊記》裏，還成了李天王。
多聞托塔天王俱毗羅，有個兒子叫Nalakūvara，曾經殺死過亞穆納河裏的某種Nāga——也就是天龍八部裏的龍。後來，這個Nalakūvara，慢慢演化成了Nazhajuwaluo。
在中文的翻譯，叫做那吒矩缽羅，或者那吒俱伐羅。然後就演化成了我們知道的哪吒。
南宋的《五燈會元》裏説哪吒：“那叱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後現本身，運大神力，為父母説法。”
骨肉還了父母，現出本來面目，為父母説法。
明朝《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有了完整情節：哪吒本是玉皇駕下神仙，三頭九眼八臂，能呼風喚雨。投胎到托塔天王李靖家裏，生出來五天就鬧了東海，殺了九條龍；還在天門下把龍給截殺了；射死了石記娘娘（《封神演義》裏的石磯娘娘）的兒子，石記娘娘作為羣魔之首不樂意了，起兵鬧事。李靖朝哪吒生氣，哪吒割肉刻骨還了父親。
世尊以荷菱為骨、藕為肉、絲為筋、葉為衣，讓哪吒重生了，從此縱橫四海。
哪吒和李靖的關係，也是一路流變。
原本的印度版故事裏，哪吒他爹是多聞。在中文裏，變了。
蘇轍有詩《那吒》，前三聯：
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
佛知其愚難教語，寶塔令父左手舉。
兒來見佛頭輒俯，且與拜父略相似。
大概在宋朝，哪吒只拜佛不拜爹，佛就讓他爹舉寶塔，讓哪吒見父/塔就拜。
後來《西遊記》裏更有搞笑劇情：
説哪吒因為割肉還母剔骨還父，被佛賜了藕荷做身體；哪吒找李天王報仇；如來送了李天王寶塔，讓哪吒以佛為父。所以李天王平時端着塔不放，就怕哪吒要報仇；某次看哪吒亮了劍，李天王第一反應就是先取塔在手，再跟哪吒説話——大概塔才是哪吒他爹本體，是李天王的護身符。
《封神演義》裏，哪吒任性鬧事，其實頗有孫猴子風範：
——孫猴子去海里強索了金箍棒，後來鬧地府、闖出御馬監、偷蟠桃、鬧蟠桃會、偷金丹。
——哪吒鬧海，抽龍筋打龍王，殺了石磯的童子，自盡，讓媽媽給自己修廟集香火，被爹攪擾後，蓮花再生，上門跟爹尋仇。
主打一個縱情鬧。
所以1979年《哪吒鬧海》裏，其實將哪吒柔化了，主打的是對抗父權與威權。
哪吒在大雨中對父親喝一聲，“爹爹，我把自己還給你，”噙發睜目，橫劍自盡。大概這是許多孩子，一生中初次見到悲劇，初次見到主角死去，初次看到有主角跟親人恩斷義絕。
我一個朋友説，他小時候看那一幕，最解氣的反而是哪吒説“我把骨肉還給你”時，李靖暈眩的那一下——“這一下，你知道後悔了吧？”
——當然，人要到自我傷害，才能讓逼迫自己的長輩後悔，那也是無可奈何，委屈到極致了。
許多少年對哪吒那一下，感同身受的緣由吧？也許在親子關係裏，已經委屈了太久太久，想掙脱出去；但在中國傳統文化的重壓下，很難。
哪吒自刎這一下對父親的訣別，是獨立自我的陣痛。因為凝聚了人可以受的最大委屈，以及為了自由與自我，必須付出的極限代價。
但2025年了，時代不同了。
《哪吒鬧海》裏的哪吒，丹鳳眼，俊美水墨面龐。
魔童系列裏的哪吒，頑皮，煙燻妝。反英雄形象。
以前的哪吒，橫劍與父權訣別。
這一代哪吒，與父母合力，對抗更大的規矩、更大的不公平。
是什麼將哪吒敖丙申公豹石磯，扣成現在的樣子？
敖丙是妖族，哪吒是魔童，出身就是錯？
故事最後，仙翁是仙，反派；魔童哪吒是魔，正派。
——孫猴子作為無根妖猴鬧天庭時，反派是一本正經的天兵天王諸天神佛。
——武松被張都監栽贓，當面喝出身份“賊配軍，你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於是武松大鬧飛雲浦後殺將回來，血濺鴛鴦樓。
——張無忌作為殷素素與張翠山孤臣孽子，光明頂排難解紛當六強時，反派是滅絕師太這些喊打喊殺的名門正派。
都是類似的：
反抗，破壞，改命，碎舊立新。
“若天地不容，我就扭轉這乾坤！”——換一個表述：逆天改命。
“若前方無路，我就踏出一條路！”——換一個表述：“踏平坎坷成大道。”
1979年的哪吒，是反抗威權與父權。極限的痛切割捨之後，才有極限的自由。
2025年的哪吒，是反抗更大的一切：
無數老規矩大道理、無數身份標籤，最後如果都是他人的謀劃、分配與規訓……
那推翻了便是！
老《封神演義》主題曲：
“聽萬民百世輕唱，只留下神的飄逸，神的傳説。”
每一個新的神話傳説，都是百世萬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