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 | 為何以及如何談論城市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9分钟前
陳平原|河南大學至善特聘教授,
北京大學哲學社會科學一級教授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5年第1期
具體內容以正刊為準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陳平原教授
在中國近三十年翻天覆地的城市化進程中,**無論城市規劃、城市建設,抑或城市改造、城市更生,人文學者發揮的作用其實很有限——起碼談不上“舉足輕重”。**那是學科性質決定的,我們沒必要過分自責。人文學者扮演不了主角,做一個批評者或見證者,總還是可以的。
因緣湊合,我得以介入若干舊城改造及文化更新,對城市問題略有體味。這裏就想談談一個“低調的理想主義者”在落實自家標榜的“學者的人間情懷”時,所面臨的諸多惶惑、困頓與掙扎,以及自我救贖的可能性。
應該説,我很早就關心城市問題了,可至今學術成果仍乏善可陳,寥寥幾種編著,實在説不上精深。我曾檢討自己首舉“北京學”義旗,可又成不了真正的“北京學”專家 ;“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成績很不理想”。如此明顯的“未完成性”,消極的辯解,那是“好為人師”的弊端 ;積極的闡發,則稱其為“行動的人文學”。
這就説到我之談論城市,不同時機、不同場合、針對不同受眾,兼及論文、演講、隨筆、雜感、文化評論,雖大都言之有物,畢竟不成體系。唯一的好處是,始終保持學者的獨立思考與自由表達。
以下略為介紹我為何以及如何關注北京、深圳與潮州這三座城市,屬於“舉例説明”。此三城的歷史、體量及重要性明顯迥異,如此新舊雜陳、大小並舉,除了有壓在紙背的個人情感因素,更希望從中透露出某種眼光、趣味與方法。等故事講完了,略為小結,再進入我真正關心的話題——作為人文學者,我們到底該如何談論城市。
多年前,在《“北京研究”的可能性》一文中,我曾談及 :**“今日中國,無論轟轟烈烈的城市規劃,還是在清幽的書齋裏談論‘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已經很難再特立獨行,像梁思成那樣為理想而激烈抗爭了。****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守住自家的底線——****有所為,有所不為。”**如此低調的陳述,似乎與我多年的努力不太相稱。三十年前,我發表日後常被研究者提及的《“北京學”》一文,那時何其意氣風發。
2001年,我在北大中文系開設“北京文化研究”專題課。2003 年,與王德威合作在北大主辦“北京 :都市想象與文化記憶”國際學術研討會。此後,便是多輪選修課以及指導完成十篇博士論文(另有兩篇正在撰寫中)。2022年起,我更是邀請校內外不同學科的專家共襄盛舉,開設全校性選修課“北京研究”。在那篇《北京研究的魅力及可能性》中,我講述了自己從事北京研究的心路歷程,以及開設此課程的目標 :“一是吸引更多北大學生關注腳下這座既古老又新潮的國際大都市 ;二是希望有若干博學深思之士,以北京為研究對象,假以時日,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理論創新’。”

北京中軸線
除了古都北京,我對新城深圳同樣感興趣。以2009年11月15日的專題講座為起點,到2021年底,我總共在深圳出席了20場學術/文化活動。眾多活動、講座及文章中,我最看重的是十多年前的《“三足”能否“鼎立”——都市文化的競爭與對話》,該文分析廣州、香港和深圳這三座城市各自的文化性格,特別提及 :“以深圳的經濟實力、人口規模以及雄心壯志,獨立創辦或合作經營七八所大學,應該説是綽綽有餘。正是因為高等教育不發達,導致深圳在科技產業上引領風騷,而在思想建設及文化創造上明顯乏力。”這個敏感話題,日後得到很好的回應。
此外,最得意的舉措,莫過於被深圳南山區委區政府聘為文化顧問,三次給地方官員開專題講座 :“嶺南文化的蜕變與新生”(2020),“嶺南文化的新變與大灣區的未來”(2021),“都市研究的魅力及可能性”(2024)。有用沒用不管,起碼我是盡了心的。與此相配合,2020年12月,首家“南山書房·平原軒”在百度國際大廈建成,開啓了一種新的文化傳播方式,獲得了社會及上級主管部門的高度讚許。

南山書房·平原軒
**一半基於鄉情,一半緣於學術理念,**2017 年,我與林倫倫、黃挺合作主編《潮汕文化讀本》四冊(廣東教育出版社),2022 年出版論文及隨筆集《故鄉潮州》(商務印書館),2021 年 9 月受聘暨南大學潮州文化研究院院長,2024年9月又被潮州市委市政府聘為潮州古城研究首席顧問。目前正緊鑼密鼓進行的,是主編十卷本《潮學集成》。即便如此,我依舊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潮學專家”。

深圳
大約二十年前,我開始談論潮州這座四線小城。最初的動因,是有感於國人過分追求“國際化大都市”;而我看來,若講生活質量,文化悠久且經濟發達的小城更值得推崇。本來只是泛泛而談,沒想到第二年《南方日報》組織大型系列報道“廣東歷史文化行”,正式成書時,邀我撰寫引言,於是開啓了一系列與家鄉的文化對話。眾多文章中,影響最大的,當推初刊《人民日報》2011年2月10日的《古城保護是基礎工程——關於世界文化名城建設的思考》,以及 2021年10月22日在首屆“潮州文化論壇”開幕式上的主旨報告“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古城”。至於近期撰寫的《尋找古城的“文眼”》,除了學理探尋,還有現實需求——那就是為潮州古城申遺打前站 :“舊城保護與改造中,最難處理的是如何協調政府與民眾、市民與遊客、文化與產業、當下與長遠的關係,不能説潮州是理想的案例,但作為‘活着的古城’,其存在方式及發展路徑,值得我們認真思考——這比‘潮人故里’或許更具普遍意義。”

潮州
**與偶爾談論其他城市(比如西安、開封、香港、上海、天津)不同,我之涉足北京、深圳與潮州的研究,學問之外,多少都有個人感情以及文化介入。研究城市,全力以赴,挖一口深井,容易做出好業績;**至於“大城小城落一盤”,好處是看問題的角度多元,立論不止一個支撐點。我組織過多次關於城市問題的國際會議,深知不同區域、不同專業、不同學養的專家,各具深刻的洞察力,但也不乏知識盲點。如果再考慮到學院與社會、歷史與當下、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巨大縫隙,很容易明瞭城市研究的複雜性。
撇開史料、視野及論述等技術問題,也不談跨學科的方法或貫通古今的立場,若問我多年研究城市的經驗教訓,我願意談以下幾點。
十幾年前,我稱閲讀與闡釋城市的最大挑戰,不是學養與能力,而是價值判斷 :**“作為學者,我們的責任是説出自己相信的、經過深思熟慮的見解 ;至於領導在不在場,民眾愛不愛聽,能不能收穫掌聲或付諸實踐,不在考慮之列。可惜的是,‘行走江湖’多年,發現一個小小的秘密 :無論著書立説或現場發言均不受外界影響、氣定神閒、‘吾道一以貫之’,這樣的學者越來越少了。”**文中用了一個直截了當的警語 :“見了領導千萬別激動。”因為,若涉及當下的城市規劃/建設/更新/微改造,最終拍板的,是領導而不是專家。不要説其中藴含巨大利益,單是希望“學以致用”,也會導致很多專家喜歡揣摩領導意圖。看多了此類見風使舵,説話會拐彎的專家,我才會在文章中強調 :“我的建議是:見了領導,千萬別激動,不卑不亢,好話歹話都説,有用無用不管。那是因為,現代學者不同於古代策士,‘主公’的心事你不見得了解,人家也沒要求你越俎代庖。抱定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你可聽可不聽,我該説什麼還説什麼。當下中國,保持學者良知,拒絕曲學阿世,應是治學的第一律令。”
書齋裏做學問,只要肯用功,且有一定的才華,一般不會走彎路。反而是喜歡用世,講究“修齊治平”的,建言獻策時,須時刻警惕自己的立場。多年前,有感於旅遊城市的定位容易出現偏差,我在某次國際學術會議後接受採訪,專門談及不該按觀光客的眼光來改造城市,理由是 :“城市是給人看的,更是給人住的,因此應當尊重市民的感受,要有自己的品位與風格,勇於展現自己的審美趣味,來影響觀光客的眼光,這樣才是一個良性循環。”我知道這樣的話領導不一定愛聽,對於主政一方的官員來説,不管是 GDP上一個台階,還是標誌性建築成為風景,都是可以看得見的成績。至於我所説的,“小巷深處,平常人家,才是一個城市的精髓所在”,必須是站在本地普通人的立場,才能深切體會。
**這就説到城市研究及論述的“內在視角與外在視角”——前者強調體驗,注重舒適度 ;後者着重觀賞,看好視覺形象。**我曾在《看得見的風景與看不見的城市——關於城市化進程的若干思考》中指出 :“理論上大家目標一致,都是希望城市變得越來越漂亮。可實際上,百姓要的是生活舒適,商家要的是利市大發,官員要的是政績顯赫,各有各的利益訴求。我希望強調的是,**城市建設應更多考慮市民的需求,把適合於居住以及本地民眾的感受放在第一位。**這也是我為什麼一再追問城市為誰而建。我心目中的城市,應該為廣大市民,而不是為官員或觀光客而建。”學者(尤其是本地學者)立場的好處在於,介於內外視角之間,有可能超越一己之私,在城市規劃與建設中,較好地平衡官方意志與百姓趣味。
我多次談及,“城市是建起來的,也是説出來的——尤其是城市的歷史意藴與文化內涵,即內在的力度與美感,需要人文學者幫助發掘,才能被公眾所接納”;因此,當代中國城市建設,人文學者雖不能拍板決策,但同樣可以為保護文物、抵制推土機暴力、維護生態平衡、改善底層民眾生活,乃至讓城市變得更舒適更美好也更人性,作出不俗的貢獻。即便著述不夠厚實與專深,也是可以諒解的,誰叫我們有幸(或者説不幸)生活在中國城市化進程中最“高歌猛進”因而也最容易“百弊叢生”的時代呢?我曾為自己內心深處一直徘徊在書齋生活與社會關懷之間辯解 :“之所以採用兩套筆墨,背後是兩種不同的學術思路 :在與學界對話的專著之外,選擇了‘雜感’,也就選擇了公民的立場,或者説知識分子的責任。在這個意義上,‘蕪雜’也不全然是一件很壞的事情,若持之以恆,説不定還能另闢蹊徑,闖出一番新天地。”我明白自己的困境——天分及能力所限,無法兼及魚與熊掌,但不等於這條路就一定走不通。
以上講述的,更多屬於個人的心得體會,並不具有普遍意義。自知長期在書齋生活,“站着説話不腰疼”,看問題趨於理性化與理想化,如此觀察及談論城市,是有侷限性的。尤其是與在一線工作的朋友接觸,聽他們談實際操作的兩難困境,更曉得專家説話,除了學養與立場,還得講究分寸。現實生活中,如何在城與人、古與今、官與民、經與權之間斟酌、徘徊與掙扎,絕非輕而易舉的選擇。
作為人文學者,談論城市,希望兼及史料與方法、觀察與思考、批判與建設、制度與文化,“博識”與“深刻”之外,還得講“通達”與“温情”。如此説來,述學文體同樣值得探索。
【此乃作者2024年11月8日在上海“文明互鑑與城市中國”研討會上的發言,12月2日修訂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