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旭華:隱姓埋名30年,用核潛艇讓新中國挺直脊樑_風聞
酷玩实验室-酷玩实验室官方账号-17分钟前
2025年2月6日,武漢的冬夜寒風凜冽,99歲的黃旭華院士在病房中悄然離世。
這位曾隱姓埋名30年、用畢生心血為中國鑄就**“深海長城”**的老人,終於可以休息了。
他的名字或許曾無人知曉,但他的貢獻早已融入共和國的海疆——**中國第一代核潛艇,**正是他留給這個國家最硬核的“護身符”。

01
黃旭華原名黃紹強,1924年出生於廣東汕尾的鄉醫家庭。
少年時,他目睹日軍轟炸下的山河破碎,立誓學醫救國。
然而戰火中顛沛流離的求學路,讓他逐漸意識到:醫者只能救一人,強軍方能護一國。
1945年,他放棄學醫,轉而考入國立交通大學造船系,期間加入了我黨地下組織,隨後在1949年入黨,成了我國第一批船舶人才。

上海交大畢業合影,後排左三為黃旭華
時間到了1958年,一紙北京的絕密調令改變了他的人生。
黃旭華辭別父母妻兒,踏上了研發核潛艇,為新中國築起“深海長城”的征途。

然而,彼時的中國,連常規潛艇都依賴蘇聯圖紙。
赫魯曉夫在聽聞中國要造核潛艇時直接表示:“核潛艇技術複雜,價格昂貴,你們搞不了。”

但黃旭華偏不信邪。
他相信,一切都是從無到有的,美國人蘇聯人用計算機算出來的,我們用算盤也能做到。
02
無圖紙、無技術、無外援——“三無”。
這就是中國核潛艇起步時的真實寫照。
想要造核潛艇,要從外到內逐步攻關。
首先擺在黃旭華和中國科研團隊面前的難題就是核潛艇的特殊構型。
自二戰以來,常規動力潛艇的外形,一直和普通軍艦較為類似,線條流暢的下半部分能讓潛艇在水面航行時的阻力降到最低,卻沒太考慮水下航行的問題。

圖:德軍21型遠洋潛艇,常規構型
但問題在於,潛艇真正作戰時,是在水下的。
而這種類似水面船舶的外型,無論是潛艇表面的設備,還是不均勻的船體,都會對水下航行產生負面影響,也就是,船體與水的摩擦力和水與船分離形成的形狀阻力,而後者又會帶來阻力渦流,大幅降低水下航行速度。

常規構型潛艇排水阻力示意圖
本來,這不是什麼大問題,畢竟那時的常規動力潛艇在水下航行最多也就48小時,主要時間都是待在水面的,只有在接近作戰海域之前才會下潛。
但核潛艇不一樣,它不僅要充當大洋中的沉默刺客,還是大國海基核威懾的最後一重保障。
這就對潛艇的水下性能提出了極為苛刻的要求。
而水滴線型由於整體完全流線型的均勻造型,使形狀阻力降到最小,產生的阻力渦流和常規動力潛艇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整體來看,這一構型能將水下阻力降低40%。

水滴線型潛艇排水阻力示意圖
這也就意味着採用**水滴線型設計的核潛艇,**其水下速度將大幅提升。
我們不妨做個比較。
德國人1945年最先進的21型U艇,水下最高時速為17.2節,水下排水量2100噸,和同期水面上的驅逐艦差不多,堪稱海底巨獸。
然而短短13年後,美國的長尾鯊號核潛艇水下排水量卻高達4310噸,是U艇的2倍還多。
更誇張的是,在水下航行時,這個快趕上一艘輕巡重的大黑魚,卻能夠“飛奔”到31節的高速。

美國長尾鯊號核潛艇,於1963年深潛事故中沉沒
要知道,冷戰初期各國巡洋艦(CL/CA)水面航行的極速也就是這個水平,而大型主力艦比如航母(CV/CVE)這類,還達不到。
更恐怖的是,它是核動力,理論上無限續航。
這也就意味着,在那個年代,碰上美國核潛艇,你抓不到也跑不過,而它卻有可能出現在大洋的任何一處對你進行打擊。
但這種國之重器,美國人是斷然不可能讓其他國家瞭解詳細數據的。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黃旭華給出的答案是,給我幾張照片,還你一艘核潛艇。
於是,靠着幾張模糊不清的,外國報刊拍到的核潛艇照片,黃旭華拼出了美國核潛艇的總體佈局,帶領團隊開始了研究。
沒有計算機,他們就用算盤和計算尺,算珠的噼啪聲中,堆起如山的草稿紙下,黃旭華和同事們,終於算出了首艘核潛艇的幾萬個數據。
同時,為了確保數據準確,他們還要確保兩組人同時計算,反覆核對,直到結果一致為止。
據知情者回憶,黃旭華和同事們總共為核潛艇畫了45000張設計圖紙。
如果把它們一張一張連接起來,大約有30公里長。
就這樣,中國的“水滴線型”被黃旭華和他的同事們用算珠和稿紙,算了出來。
03
而除了外形問題,潛艇製造中的重心問題也是一大難點。
一般來説,潛艇穩定,是靠艇體的“重心”與“浮心”控制的。
“重心”,顧名思義,就是潛艇的重力中心。
而“浮心”,則是潛艇水下部分體積的形狀中心。
重心與浮心如果不在同一垂直直線上,就會產生力矩,嚴重影響船舶穩定性。
我們不妨想一下,假如一艘船下水的時候一邊艙室比另一邊沉了許多,是不是就會側傾?
而如果這種側傾被帶到了水下,是不是就不符合設計之初的受力標準?

這種問題,在水面上和淺水區航行,也許不會造成太嚴重的後果。
然而在深水區,巨大的水壓則會讓這種缺陷變得致命。
比如,核潛艇最大設計潛深普遍為300米,在31個大氣壓下,相當於每平方米300噸的重量壓在潛艇上,一旦出現重心問題導致受力不均,部分艇身就必然會遭受遠超設計強度的壓力。
更麻煩的是,當潛艇方位偏轉時,水下部分的體積雖保持不變,但形狀卻會發生變化,這跟刮颱風的時候咱們在高樓裏會覺得樓在晃一樣,潛艇這樣的鋼鐵巨獸也會有類似的現象,這樣一來浮心也就是形狀中心的位置也會相應地移動。
這種位置移動又會增加重心與浮心位置的差別。
在巨大的水壓下,潛艇中的人會和潛艇一起被壓成鐵餅,造成艇毀人亡的慘劇。
因此,核潛艇的重量分佈必須精確到小數點後三位,否則下潛等於沉沒。

但那時的我們,連電子秤都沒有,怎麼辦?
“有辦法,每個閥門、每根電纜都要稱重!”
黃旭華目光灼灼,用“土法配平”的方式,將數萬個零件逐一過磅,再用算盤累加,手工調整安裝位置。
甚至在最瘋狂時,連續工作72小時,稱壞了3台磅秤。
最終,全艇重心誤差控制在0.01噸——相當於在萬噸巨輪上精準放置了一桶水。
就這樣,靠着精益求精的態度和廢寢忘食的研究,黃旭華和同事們克服重重困難,先後攻克了核動力裝置、艇型及操控設計、艇體結構設計、聲吶系統、武器系統、綜合空調系統、慣性導航與通信系統7大關鍵技術——史稱“七朵金花”。
正當西方專家斷言“中國至少需要20年”時,黃旭華在1970年交出了震驚世界的答卷——國產首艘核潛艇“長征一號”,建成下水。

091級攻擊核潛艇
這次成功,不僅使我國成為了全球第五個擁有核潛艇的國家,要讓我們成為了第四個掌握水滴線潛艇構型技術的國家。
然而,僅僅是有,還不夠,我們的核潛艇,還要“精”。
04
對於一艘核潛艇來説,下潛到標定的最大潛深,無疑是一項艱鉅的考驗,美國就在曾經的實驗中付出過慘痛的代價。
1963年4月10日,美國“長尾鯊”號核潛艇在深潛試驗中,不幸跌入了2560米深的海底斷崖。
這艘重達4000噸的鋼鐵巨獸,在那一刻如同脆弱的紙片,瞬間被深海的黑暗與高壓所吞噬。艇上的129名官兵,無一倖免,全部遇難。
這次事故,也為後來各國所有的深潛試驗蒙上了一層心理陰影——這是一道“鬼門關”。
時間到了1988年4月,我國核潛艇也即將挑戰300米極限深潛。
試驗前夜,參試人員紛紛寫下遺書,氣氛一片凝重。
而時年62歲的黃旭華卻穿上軍裝,第一個登上潛艇:“我必須對自己設計的潛艇負責!要沉,我和你們一起沉!”
就這樣,在黃旭華的帶動和鼓舞下,170多人精神抖擻地走上了試驗崗位。

隨着實驗開始的命令發出,潛艇緩緩下潛。
至280米時,艇體開始發出“咔咔”的呻吟聲,鉚釘滲出的水珠在艙壁凝結。
慢慢地,各艙室內開始滲水,累計有19處。
黃旭華指示按照預案實施搶修,待情況恢復正常後,他告訴大家,結構變形屬正常現象,都在預估的設計與控制範圍以內。
甚至他還開了個玩笑:“這是核潛艇在唱歌。”輕鬆的態度,給艇上工作人員吃了一顆定心丸。
當深度計指針定格在300米時,我人民海軍潛艇史上的深潛的最高紀錄(1988年)也隨之誕生。
同時,中國也成為全球首個首次深潛即達設計深度的國家。
而在隨後上浮時,艇上的《快報》請黃旭華題字,他激情澎湃地一揮而就:“花甲痴翁,志探龍宮,驚濤駭浪,樂在其中。”

黃旭華手書
05
然而,為國奉獻一生的背後,卻是對家庭的無限遺憾與愧疚。
1956年新年,趁出差廣州,黃旭華請假回老家看望父母弟妹,在家只停留了三天,過了元旦就匆匆走了。
然而,這卻是30年間,他最後一次和自己的親人團聚。
臨走前,母親摸着黃旭華的頭髮輕輕地説,你從小離家,在外顛沛流離求學,吃盡苦頭,那時戰亂,交通中斷,你回不了家;如今解放了,社會安定,交通恢復,可父母也老了,你要常回家看看。
黃旭華噙着眼淚滿口答應,可是,這一別,就是30年。
在荒島埋首攻關的30年裏,黃旭華從未和家人謀面。
期間,父母多次來信詢問他,在北京哪個單位、幹什麼。出於保密緣故,他都無法答覆。
後來,父親病重,他卻因工作忙和保密原因未能回家。
黃旭華的父親直到去世,也只知道三兒子在北京,只知道一個信箱號碼,不知道他在哪個單位,更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當時,同志們勸黃旭華向領導請個假,但黃旭華説不行。
他知道自己如果向領導反映,一定會被批准,但為了國之重器的信息安全,黃旭華還是選擇忍着悲痛,默默承受。
直到1986年11月,因工作需要,他到深圳大亞灣核電站出差。這裏離他的老家很近,黃旭華才向上級申請順路看看自己的母親。
批准後,離鄉30年的他終於重新出現在家人面前。
屈指一算,母親已是93歲高齡。
她把兒子緊擁在懷中,對兒子30年不回家,老人家難免有怨言。她也很想知道,這麼多年來兒子到底做什麼?
但因保密紀律,黃旭華無法具體回答,一説到工作就趕忙岔開話題。
直到一年後,一篇報告文學悄然發表——他,恰是有為而埋名的人生,就像他負責設計的潛艇,久久地潛進深深的海洋,是赫赫的存在,又是無影的存在。
黃旭華的母親顫抖着一遍遍讀着報道,淚流滿面。

當天,她把子孫們叫到身邊,簡單地説了一句話:“三哥的事,大家要理解,要諒解”。
知兒莫如母,母親簡單的幾句話傳到黃旭華的耳朵裏,讓他30年如山般的重負一下釋然。
這個鋼鐵般的漢子,忍不住淚流滿面。
回到老家後,黃旭華在父親墓前長跪不起……
後來,有學生問他,忠孝不能兩全,黃老是怎樣理解的?
他説:對國家的忠就是對父母最大的孝。沒有國哪有家,沒有家哪有孝,我雖然沒有遵守“常常回家看看”的諾言,但我恪守了要嚴守工作機密的承諾,我相信總有一天,大家會理解、諒解我的。
黃老的一生,正如2019年,他登上人民大會堂,接受共和國勳章時説的那句——“我此生屬於祖國,屬於核潛艇,無怨無悔!”

如今,武有096大洋黑洞,文有奮鬥者號五洋捉鱉。
這位用算盤打出大國重器的老人,終於可以安心長眠。
而他留下的“深海長城”,正載着中華民族的尊嚴,駛向更遠的深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