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敍事的勝利，從最低處到最高處_風聞

作者|顧   韓

編輯|李春暉

內容的週期律再次以暴烈的方式發揮作用。在女性敍事正為價值觀問題爭論不休時，男性敍事絕地反彈，成為2025年春節檔的最大贏家。

這個春節檔，長劇可説是近十年最落寞的一年，偶像劇尤其門前冷落。與之相反的是短劇和電影。前者雖未能佔據話題C位，但市場依舊活力滿滿。電影更不用説，總票房、單片票房連破紀錄，一舉推翻去年的各種悲觀論調。

事實上，二者在春節檔的成功呈現出顯著共性——**在經歷過不同程度的低迷與唱衰之後，男性敍事作品再度佔據上風。**短劇這邊，為數不多付費、免費兩開花的並非哪對人氣CP，而是男頻創新類型《老千》。電影方面，掀起全民觀影熱潮的《哪吒之魔童鬧海》也是男性導演編導一肩挑的男主視效大片。

一方面，這可能是近十年來“得女性觀眾者得天下”的反噬。如今文娛行業越發難以掩飾對男性用户的愛而不得，視其為值得爭取的增量、拓展邊界的希望，對男頻精品劇格外用心。而廣大男觀眾的情感需求因長期受到忽視，也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內容藍海。

另一方面，“爽文體驗”成為時代剛需。而在打造全民爆款方面，相比仍在動態迭代、莫衷一是的女性爽點，男性爽點明顯更具優勢——相對固定的訴求，大把經過驗證的模板，以及歷史慣性造就的、更加廣泛的受眾基礎。

男性爽片能讓男女老幼都爽到。因此，從最低處的男性需求市場空白，到最高處的男女通吃全民爆款，都讓我們需要重新審視男性主題與男性情感。

永恆的江湖

武俠曾是男性爽文爽劇的頭號代表。內地熒屏“陰盛陽衰”，便始自於正魔改金庸、武俠讓位仙俠。近幾年，武俠已死更是成為熱門話題。

那麼，武俠到底死沒死？如果是狹義的武俠類型，看最近幾部武俠影視劇的市場待遇，以及其中熱情不夠、特效來湊的武打設計，答案是神仙來了也難救。但如果將範圍放大，會發現武俠套路仍舊活躍在各色背景、各種層級的男性劇集中。

例如長劇裏，搞商戰創業的《繁花》涵蓋了高人指點、一男三女、情義相交與歸隱結局。漫改奇幻劇《異人之下》第一季就上演了武林大會，第二季又掉落了更多身懷絕技、率性而為的奇人。還有懸疑劇《邊水往事》，在架空異域講述我們熟悉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而在這個春節檔，無論豎屏還是橫屏，都有男頻短劇借武俠套路登頂。上文提到的《老千》，顧名思義是賭術題材。熟悉港片的朋友都知道，只要想，賭桌對決也可以拍得花裏胡哨、緊張刺激。看過《孤注一擲》的朋友則明白，賭術騙術的背後有着“千門八將”的文化積澱，自帶江湖氛圍與獵奇聯想。

《老千》的劇情設定也將武俠吃得透透的：男主身負血海深仇，於是拜師學藝，決心以賭反賭，一路上既收小弟、又遇紅顏。更重要的是，他有規矩、講信義，為守承諾，寧可街頭凍餓也不靠賭求財，顯露本事不是為了人前顯聖，而是為了報恩。這部劇讓短劇用户直呼新鮮，既在於題材少見，可能也在於人物的觀念行事超越了以往短劇流行的權勢壓人。

無獨有偶，騰訊視頻在這個春節檔的贏家也是以武俠江湖模式打開的“行業劇”。

《點石成金》在春節檔高居短劇熱播榜與全站傳奇劇榜前列，不輸“橫短一姐”李沐宸的《奪娶》，甚至同樣開啓了結局點映。

**《點石成金》的前作《見好就收》，以及同期另外一部《石來運轉》都是賭石題材的男頻短劇，類似於地攤版《古董局中局》。**它們與《古董局中局》的相似之處在於，抓住了鑑寶賭真假的刺激、背後的種種門道，發散出一整個文玩地下江湖，將鑑寶作為家族絕學與決勝負的手段，拍出了高手對決的中二感。

《古董局中局》中有“五脈”，故事圍繞幾大家族幾代人的恩怨講述，憑懸疑冒險俘獲大批男性讀者。短劇則更加直給，將重點放在擁有鑑石金手指的男主如何在這個傳奇世界中闖蕩，進入各大家族的視野、獲得各色紅顏的青睞。這套路，就問你熟悉不熟悉？

遙想當年，傳統武俠在香港電影中逐漸衰落，不久卻出現了張徹弟子吳宇森引領的“英雄片”熱潮、以及一代又一代的現代黑幫片。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武俠有審美疲勞、代入困難、主題陳舊，江湖卻是不受拘束。畢竟，不是有暴力的地方才有江湖，而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父”與“夫”的精神按摩

説起男性敍事，通常更容易想到的是廢柴逆襲、後宮種馬、王圖霸業、殺伐果斷，似乎裏邊沒有什麼情感的空間。實則不然，連續多個春節檔，男性對小家的眷戀都是內容的爆款密碼。真正的男人沉默女人流淚，男人女人都愛看，各自澆各自的塊壘。

比如2022年的《人世間》，主角是沒什麼大成就、但是扛起了家庭重擔的老兒子。2023年的《狂飆》，養弟妹、愛老婆的高啓強也獲得了比孤家寡人安欣更多的喜愛。

這個春節檔也一樣。電影短劇兩頭髮力，肯定男性在情感方面的付出與需求，以不同的方式為“父”與“夫”提供宣泄撫慰與完美投射。

餃子新編的哪吒故事中，再無迂腐無情的父親。不止三歲小孩哪吒會為了母親終極一怒，老一輩的李靖、敖光、申公豹（長兄如父）也都做到了自己家人優先、宏大敍事靠後。

短劇界花活兒更多。首先是從去年起就湧現出了一批男性主角的虐爽劇，疑似是男頻贅婿模式融合了女頻的“追妻火葬場”。其爽點不再是亮明身份之後的權勢反轉，而是真相大白之後的深情悔恨：子女愧對老父、姐姐愧對弟弟、渣女愧對好男人，實現情感維度上的逆襲。

1月初上線的《錯位温情》就是一個煮夫出走的故事。男主年輕時因為家庭放棄了事業，可多年後並未得到妻女的愛重，反而經常被冷落羞辱。於是他選擇重拾專家身份、投身國家大業，令妻女意想不到、慌亂不已。

這還不夠。男主之後並未順勢開啓傳統男頻式的開掛打臉、左擁右抱，而是聖人做到底。即便剛經受妻女又一番冷言冷語，依然願意捨身救女兒，這才換來對方真心的眼淚。

春節期間多次登頂熱力值榜的《人間有朝暮，雲海苦無情》則追上了“胎裏素文學”的進度。

男主前世為了守護妻子甘心當一個空管員，明明在飛機事故時救了所有人，卻為事故始作俑者、也就是揹着他在駕駛艙亂搞的妻子與兄弟背鍋而死。重生之後他不想追妻、也不求對方痛心悔恨，只是不再管閒事，坐視渣男渣女自取滅亡。

當然，就如同男頻重生文近年的重點逐漸由獲異能、搞事業，轉向了田園牧歌與甜甜的戀愛，男頻重生短劇在這個春節檔也出現了一部獨特的温情爆款——《重生：帶着妻兒走向致富路》。

該劇講述了上輩子心比天高、拋棄懷孕妻子投奔豪門的男主在車禍重生後做出不同選擇，彌補心中遺憾、阻止悲劇發生的故事。過程依然是靠信息差致富，動機卻是給妻兒更好的生活，而非熟悉的屌絲逆襲、大展拳腳。

面對突然轉了性的老公，被傷透了心的妻子最終也選擇放下過去，重新建立起愛與信任。

無獨有偶，橫屏短劇領域曾經有一部綿延三季的男頻重生劇《重返1993》。穿越過來的男主振作的關鍵也是要為白撿的妻女化解危機，撐起一片天。換了個芯子，改掉賭博、家暴等一身惡習的男人，當然也收穫了妻女的仰慕與依賴。

人皆想爽，男性更爽？

從昔日現象級的《完蛋！我被美女包圍了》到短劇中的新型男性敍事，顯而易見，多年壓抑的男性的情感需求終於被宣之於口，並被越來越多爆款標註。

這可能是因為，重壓之下，男性也開始放棄為現實婚戀拼搏，轉而重視自身感受。由此對文娛內容產生新的訴求，即與男性適配的戀愛代餐與獨身爽文。如此，在“舔狗經濟”退潮的同時，文娛市場上的男性消費者則急於彰顯自身的消費力、影響力。

這個春節檔後期，圍繞《哪吒之魔童鬧海》之所以越吵越有，也正是因為部分女性唏噓地發現——男性雀躍地發現，當爽劇成為時代剛需，目前依舊是男性敍事更有條件誕生全民爆款。

背後原因多種多樣。首先，怎樣才算“女性爽文”，女性自己都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有效的不見得正確，正確的不見得有效。世界變化如此之快，女性內部存在着多種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聲音，難以被同時取悦。

“男性爽文”則正相反。男性的訴求相對明確也相對固定，上個世紀大把驗證過的模板，現在依然可以拿來套用。把商戰、賭術拍成現代武俠並非《繁花》《老千》首創，都可追溯到八九十年代的經典港劇如《大時代》、《勝者為王》。

其次，所謂久經驗證，正是源於男性敍事曾在幾乎整個歷史長河內佔據主流。從才子佳人戲曲故事，到古裝傳奇如《康熙微服私訪記》《鐵齒銅牙紀曉嵐》。它們順應也鞏固着本土的倫理文化，人們對其有一種消費慣性，在春節檔這種講究最大公約數的檔期，很容易被喚醒。

這樣的慣性具體意味着什麼？眾所周知，女性敍事中的女性角色很難招男性喜歡，男性敍事中的男性角色卻很容易招女性喜歡——因為美強慘、因為好嗑好嬤，或者因為逆天改命、自立自強，等等等等。

《哪吒之魔童鬧海》的閤家歡就是這樣實現的。而上文提到的男頻短劇，評論區也可看到不少或心疼、或羨慕的女性觀眾。換句話説，男性敍事在受眾基礎方面有着更高的上限。

歸根結底，由歷史、也是由現實決定的，“男性爽文”就是爽過枷鎖重重的“女性爽文”：大女主要極力自證獨立不依附，大男主卻可以盡情享受親人愛人的託舉、大佬知己的幫助；女性復仇更容易面臨道德審判，男性復仇更容易達成殺伐果斷；男人戀愛腦是最好的醫美，女人戀愛腦則是重點批判。

女性爽片往往先要過女性內部“審判”這一關。而一旦它突破這一關，也就意味着被打上了強烈的“女性”標籤，可能將原本潛在的男性觀眾拒之門外。

另外，女性在歷史現實中活躍範圍有限，也就天然被排除在許多類型爽文之外，或者在其中難以擔當主角。所以更微妙的是，男性敍事於男性來説是可代入的爽，於女性則是可以逃離現實的爽。耽美在女性羣體的風靡就是明證——任何人都可以在男性身上寄託人性、釋放自我，而女性，就是女性。

如果説我們可以從這些內容趨勢和大眾情緒中得到什麼啓示，那或許是不妨放下性別和性別敍事的許多成見。男性也隱秘渴望着被“追妻火葬場”，女性也可以大開金手指（很多男性是宮鬥劇受眾，就在於其爽文式的升級體驗）。在男性女性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共通的人性。而我們是來找樂子的，我們可以放肆做夢、從輕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