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chSugar：ASML CEO談半導體產業、EUV、中美技術差距、AI_風聞

Christophe Fouquet，ASML現任CEO，一個極其通透的人，一個優秀的技術公司領袖，一個看穿半導體產業規律的行業專家。他説，謙遜是領導力第一要素；他説，當你不再為證明自己而戰時，你就獲得了工作上的自由；他説，做決策時要冷靜，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呼吸是否還平穩來判定自己的情緒；他説現在的人們太聰明，很多人不知道活在當下，enjoy your moment。

他堅信摩爾定律還可以延續，先進工藝至少還可以再做20年，他説AI用户已經嫌棄兩年晶體管密度翻倍的速度，他們要求晶體管2年提升16倍，但在半導體產業鏈相互配合下，這個要求也得到了滿足。

他説，以前的半導體全球化分工才是最適合這個行業的，現在的政治干預產業，已經讓產業發展偏離了原來的軌道。

他還陰陽了一下英特爾，他説台積電在7納米時引入了EUV，英特爾拒絕了EUV，現在的結果，大家都看到了。

他説，中國在EUV上落後世界先進水平10-15年；

他説，美國芯片法案人為提高了半導體成本；

他説，台灣的風險，大家都能看到……

以下是對話全文，略作刪減。

Nicolai Tangen： ASML是許多人從未聽説過的最重要的公司之一，它生產的設備實際上是製造芯片的核心，ASML的進展決定了我們在醫療健康、電動汽車、通信、武器等幾乎所有領域的進步速度。因此，我認為Christophe是當今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熱烈歡迎！

**Christophe Fouquet：**非常感謝Nicolai，今天能在這裏與你交流非常愉快，我很期待這次關於半導體這個偉大行業的討論。

**Nicolai Tangen：**Christophe，ASML實際上生產什麼？

**Christophe Fouquet：**我們在ASML生產的是光刻系統。光刻系統是整個半導體工藝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因為它負責將電子電路的圖像印製到芯片上。簡單來説，ASML根據客户的需求進行光刻。這已經是我們過去40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

**Nicolai Tangen：**ASML是全球唯一的EUV光刻機制造商。請用一分鐘時間解釋什麼是EUV？

**Christophe Fouquet：**EUV指的是ASML在這台光刻機上使用的光的類型。EUV的意思是極紫外光，波長非常短，只有13.5納米。在芯片製造的光刻環節，波長越小，能夠印製的特徵尺寸就越小。EUV之所以備受關注，是因為產生足夠強度的EUV光並將其工業化應用非常困難。

**Nicolai Tangen：**為什麼這麼難？哪部分最難？

**Christophe Fouquet：**主要有兩個難點。第一個是光源的生成。你可以把EUV的光源想象成你家裏的燈泡，產生這種光需要巨大的能量。實際上，產生足夠強的EUV光一直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即使在ASML，我們也花了20多年的時間才實現了200瓦的輸出，這是我們實現EUV經濟可行性的第一個關鍵目標。

為了產生EUV光，我們使用高功率的CO2激光器擊中一個非常小的錫液滴。當激光擊中液滴時，電子開始移動，從而產生EUV光。我們每秒擊中液滴5萬次，實際上每次擊中液滴三次：第一次讓液滴變大，第二次讓它變成類似氣體的狀態，第三次才能真正產生EUV光。開發這項技術是一個巨大的挑戰，這也是ASML花了20多年時間進行研發的原因。

ASML是全球唯一能夠實現這一點的公司，至少在工業化應用方面是如此。當然，許多研究機構也能產生EUV光，但無法達到我們所需的規模和系統性。

**Nicolai Tangen：**我瞭解到，ASML的EUV光刻機體積非常大，差不多有雙層巴士那麼大。據説運輸這台機器需要七架飛機和50輛卡車。

**Christophe Fouquet：**沒錯，機器的尺寸與生產EUV的第二個挑戰——光學系統有關。有能量夠高的EUV光源之後，就要將光引導到標線上，拍攝用户想要印製的圖像，然後再引導到晶圓上進行光刻。為了做到這一點，晶圓製造工程師需要在真空中工作，並開發非常複雜的材料。這是我們與合作伙伴蔡司公司多年來共同努力的結果。

EUV可以看作是一個雙重挑戰：光源和光學系統。其餘的則類似於普通的光刻機。

**Nicolai Tangen：**你提到EUV是為了讓芯片越來越小。這讓我們想到了摩爾定律。你能簡要解釋一下摩爾定律嗎？

**Christophe Fouquet：**摩爾定律有很多版本。有些人説摩爾定律已經死了，或者多年前就已經死了。我喜歡的版本是：每兩年芯片上的晶體管密度翻倍。這個定律到現在還一直有效，像英特爾、台積電、三星等邏輯芯片客户以及DRAM客户都在遵循這個定律，每兩年將晶體管密度翻倍，這樣做是提升性能的關鍵。

尤其是今天的AI，我們之所以有AI爆發，是因為我們在摩爾定律上走得足夠遠，擁有了足夠的計算能力來處理AI模型。

**Nicolai Tangen：**這種發展還能持續多久？

**Christophe Fouquet：**最近，由於AI的需求，摩爾定律實際上加速了。晶體管兩年翻倍已經不能滿足AI公司的需求，這些公司希望每兩年將晶體管密度增加16倍，這是我們在高性能計算領域看到的新摩爾定律。

雖然隨着時間的推移，實現這種集成度提升變得越來越難，但到目前為止，半導體行業一直有足夠的創造力來繼續推動這一進程。我認為至少在未來的20年內，摩爾定律不會停止。

**Nicolai Tangen：**你認為未來20年內，每兩年將複雜性提高16倍是可能的嗎？

**Christophe Fouquet：**這是AI公司目前的需求。但問題是，如果按照這個速度發展，成本將成為一個問題，能源消耗也是一個問題。因此，這種需求必須通過半導體行業的關鍵創新來滿足，包括邏輯芯片、內存芯片以及光刻技術的創新。

**Nicolai Tangen：**你認為摩爾定律還能持續多久？

**Christophe Fouquet：**通常我們對未來五年有很好的規劃，對未來的10到15年也有一定的想法，但之後就需要考慮不同的情景了。在未來5到15年內，我們有信心摩爾定律將繼續下去，儘管會有很多挑戰，但摩爾定律還能延續，這始終是事實。

Nicolai Tangen： 2納米芯片有多小？

**Christophe Fouquet：**芯片本身並不太小，仍然是幾毫米乘幾毫米的大小。真正小的是晶體管的尺寸。2納米大約是硅原子尺寸的兩倍，這意味着我們正在接近原子級別的尺寸。在這種尺寸下，人們甚至開始計算電子的數量。我們正在接近物理學的極限，至少是我們目前所知的物理學極限。

**Nicolai Tangen：**ASML花了超過15年的時間，投入了60億美元來開發這項技術。你是如何培養這種長期思維的？

**Christophe Fouquet：**我們實際上投入了更多。ASML的獨特之處在於，我們只做我們認為正確的事情。

20年前，ASML研究了不同的光刻技術選項，包括EUV、EBM和納米壓印，最終選擇了EUV，並不是因為它最容易，而是因為它是最有潛力隨時間擴展的技術。ASML相信行業需要它，事實證明ASML是對的。

在7納米工藝時，台積電選擇了EUV光刻機，但英特爾沒有，現在結果顯而易見。

**Nicolai Tangen：**ASML的客户也參與了投資，這對公司有多重要？

**Christophe Fouquet：**這非常重要，尤其是在技術方面。它顯示了客户對這項技術的承諾。ASML當時的研發投入能力不如今天，客户的共同投資幫助我們加速了EUV的開發，可能提前了3到5年。

**Nicolai Tangen：**ASML與蔡司的合作關係如何？

**Christophe Fouquet：**我們的關係比婚姻還要緊密，因為我們永遠無法“離婚”。ASML與蔡司之間的相互依賴性非常高，蔡司在光學方面非常出色，而ASML則專注於光刻的其他部分。這種合作關係使我們能夠共同推動EUV的發展。

**Nicolai Tangen：**AI在未來幾年將如何發展？

**Christophe Fouquet：**AI是這個行業非常重要的問題。我相信AI對人類的潛力。在ASML，我們已經看到AI在研發中的巨大潛力，尤其是在加速學習週期和改善產品方面。AI需要更多的計算能力，這將推動對3納米、2納米甚至更小工藝節點的需求。AI正在改變這個行業，不僅僅是新產品，而這些產品正在成為行業的核心。

**Nicolai Tangen：**ASML在這個行業中的重要性越來越大，你如何看待這種責任？

**Christophe Fouquet：**這是一個巨大的責任。ASML曾經是一家無人知曉的公司，但現在很多人都依賴我們。我們必須繼續開發產品，確保我們不會成為行業的瓶頸。每一位ASML員工都感到自豪，因為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是未來重大創新的核心。

**Nicolai Tangen：**地緣政治緊張局勢對ASML有何影響？

**Christophe Fouquet：**我們從一個非常開放、協作的世界轉向了一個更加分裂的世界。這對行業的影響很大，因為半導體行業的設計和發展是基於開放的市場的，而現在，成本成為一個主要問題，因為如果收入減少，研發能力也會受到影響。此外，美國和歐洲的製造成本遠高於亞洲。

**Nicolai Tangen：**中國在EUV方面落後多少？

Christophe Fouquet：中國目前無法獲得EUV技術，而EUV對先進邏輯芯片至關重要。中國在先進邏輯芯片方面至少落後10到15年，因為如果沒有EUV，很難在體積和成本上實現經濟可行的先進芯片製造。

**Nicolai Tangen：**中國台灣在整個價值鏈中處於核心位置，這有多大的風險？

**Christophe Fouquet：**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供應鏈集中在某個地方總是有風險的，但台灣的情況對全球都有重大影響。我個人認為，台灣發生重大沖突的可能性很低，但緊張局勢可能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加劇。

**Nicolai Tangen：**ASML的企業文化如何？

Christophe Fouquet：ASML是一個非政治化的組織，人們做事是為了公司的利益，而不是為了個人利益。我們的員工非常自然地挑戰任何事情，即使是CEO的意見也會被討論。這種文化使我們能夠做出最好的決策。

**Nicolai Tangen：**你認為好的領導力關鍵是什麼？

**Christophe Fouquet：**謙遜是我想到的第一個詞。你必須記住，你是在為一個更大的目標服務。你需要真實，人們需要看到你真實的一面。你必須努力工作，以身作則，保持對內容的關注。戰略思維也非常重要，你要敢於夢想，並能夠以簡單明瞭的方式解釋你的夢想，讓人們能夠執行。

**Nicolai Tangen：**你如何保持對內容的關注？

**Christophe Fouquet：**對我來説，這是自然而然的。如果我沒有與工程師、運營人員、銷售人員、客户和供應商進行內容討論，我會覺得我做錯了什麼。我認為，只要我們的客户信任我們，我們為他們提供正確的產品，公司就會做得很好。

Nicolai Tangen：講故事能力為什麼重要？

**Christophe Fouquet：**講故事能力很重要，因為你需要能夠解釋為什麼某些事情是重要的。簡化是關鍵。如果你不能用簡單的語言解釋你在做什麼，那麼你就無法有效地傳達信息。

**Nicolai Tangen：**是什麼驅動你個人？

**Christophe Fouquet：**解決問題是我職業生涯中的一個共同點。無論是作為工程師還是CEO，我都在解決問題。與人的接觸也是我的一大動力。我非常享受在ASML的工作，過去的25年裏，沒有一天是無聊的。

**Nicolai Tangen：**你如何放鬆？

**Christophe Fouquet：**我不容易感到壓力。我喜歡去聽歌劇，喜歡音樂，也喜歡運動。與家人在一起的時間對我來説非常重要，孩子們讓我忘記一切，專注於簡單的事情。

**Nicolai Tangen：**你如何確保自己不感到壓力？

**Christophe Fouquet：**我認為這是我訓練出來的。我喜歡在冷靜的狀態下思考和做決定，因為這樣能做出更好的決策。呼吸非常重要，尤其是在做重要演講時，控制呼吸可以幫助你保持冷靜。

**Nicolai Tangen：**你通常什麼時候睡覺和起牀？

**Christophe Fouquet：**這取決於情況。在家時，我通常睡6到7個小時。旅行時，可能只睡3到4個小時。我的能量水平通常很高，短暫的休息就能讓我恢復精力。

**Nicolai Tangen：**你的能量來自哪裏？

**Christophe Fouquet：**我認為這來自於我對工作的熱愛。作為ASML的CEO，每天都有許多有趣和令人興奮的事情發生，這讓我充滿能量。與客户和供應商的討論也非常深入和令人興奮。

**Nicolai Tangen：**你讀什麼書？

**Christophe Fouquet：**我喜歡讀小説，因為我想遠離工作。我不喜歡商業書籍，覺得它們不夠有啓發性。我喜歡讀歷史書和傳記，因為它們讓我瞭解人們的生活，有時也能給我帶來靈感。

Nicolai Tangen：你對年輕人有什麼建議？

**Christophe Fouquet：**找到你真正喜歡的事情。不要過多考慮職業生涯。我看到很多年輕人想成為CEO，但這不是正確的問題。正確的問題是：明天我要做什麼讓我感到興奮、讓我發揮出最好的一面？如果你每天都這樣做，你可能會成為CEO，但更重要的是，你會做一些讓你感到快樂的事情，併為你周圍的人帶來能量。享受當下，找到你喜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