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人為什麼攻不下君士坦丁堡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42分钟前
在真主聖言和神聖征服的驅動下,來自沙漠的人民在埃及和巴勒斯坦的造船廠在當地基督徒幫助下建造了艦隊,以“在海上開展聖戰” 【4】。他們於648年佔領了塞浦路斯,然後在655年的“桅杆之戰”[1]中擊敗了一支拜占庭艦隊。最後,在669年,也就是穆罕默德去世不到四十年之後,哈里發穆阿維葉派遣了一支龐大的海陸混合部隊前去猛攻君士坦丁堡。在一連串勝利之後,他自信能夠順利拿下這座城市。

(桅杆之戰)
對穆阿維葉來説,這將是一個雄心勃勃的長期計劃的巔峯,此前他為了這個計劃的籌劃和執行已經投入了極大心血。669年,阿拉伯軍隊佔領了君士坦丁堡對岸的亞洲海岸。次年,一支擁有400艘艦船的艦隊駛過達達尼爾海峽,在馬爾馬拉海南岸的庫濟科斯半島建立了一個基地。在這裏,阿拉伯軍隊囤積了補給物資,建造了幹船塢和用於長期圍城的維修設施。穆斯林在君士坦丁堡以西渡過海峽,首次踏上了歐洲的土地。在這裏,他們佔領了一個港口,從那裏圍攻城市,並在其腹地周圍發動多次大規模襲擊。君士坦丁堡的守軍躲避在雄厚的城牆之後,同時他們的艦隊停泊在金角灣,準備對敵人發起反擊。
從674年到678年的連續五年時間裏,阿拉伯人堅持不懈地圍攻城市。每年春秋之間,他們攻打城牆,並在海峽內發動海戰,與拜占庭艦隊持續交鋒。雙方使用的是相同類型的槳帆船,船員也大體是一類人,因為穆斯林的航海技術是從業已征服的黎凡特[2]的基督徒那裏學來的。冬季,阿拉伯人重新集結在他們的庫濟科斯基地,修理船隻,準備在次年更進一步。他們開展了長期圍困,堅信勝利終將屬於他們。
但在678年,拜占庭艦隊採取了決定性的行動。他們向穆斯林艦隊發動進攻,時間可能是作戰季節的末尾,進攻目標是穆斯林的庫濟科斯基地。這次攻勢的細節要麼不甚清楚,要麼被故意隱瞞了。拜占庭艦隊的先鋒是一羣快速的德羅蒙戰船,這是一種輕型快速的槳帆船。關於當時的戰況,沒有同時期的文獻流傳下來,但我們可以根據後來的記載進行推測。進攻的拜占庭艦船逼近敵人時,除了放出常規的箭雨之外,還從船首高高的噴嘴裏射出了一種非同一般的烈火的激流。互相逼近的兩軍之間的海面登時熊熊燃燒起來,然後穆斯林船隻也被大火吞沒,火焰“就像閃電般降落下來”【5】。火焰爆炸時發出雷鳴般的巨響,黑煙遮天蔽日,蒸汽和毒氣讓阿拉伯戰船上心驚膽寒的水手們窒息倒斃。這火雨似乎能夠違抗自然規律:它可以根據操作者的意志向任何方向移動,可以向兩側轉移方向,也可以從任意角度向下噴射。它接觸到海面之後,海水也會燃燒起來。它似乎還有黏着性,能夠粘在木製船體和桅杆上,沒有任何辦法能夠將它撲滅。於是艦船和船員都迅速被狂飆突進的火流吞沒,那看上去像是天神在大發雷霆。這片非同一般的火海“燒燬了阿拉伯人的船隻,將他們的船員活活燒死”【6】。阿拉伯艦隊遭到滅頂之災,飽受摧殘的倖存者“損兵折將,傷亡嚴重”【7】,放棄了圍城,返航回鄉。冬季的風暴又摧毀了大部分倖存的船隻,而阿拉伯陸軍則在亞洲海岸遭到伏擊和全殲。穆阿維葉灰心喪氣,不得不在679年接受了條件非常不利的三十年和約,就此一蹶不振,在次年死去。穆斯林的事業第一次遭受了嚴重挫折。

650年前後的地中海世界
史學家們將這場戰事付諸筆端,認為它明白無誤地證明了“羅馬帝國自有神助,”【8】但事實上,拯救拜占庭的是一種新技術:希臘火。甚至直至今天,這種神奇武器的故事仍然是激烈爭論和推測的主題。它的配方被拜占庭視為國家機密。據傳説,大約在圍城的那個時期,一個名叫卡利尼克斯的希臘逃犯從敍利亞來到君士坦丁堡,帶來了一種用虹吸管噴射液態火的技術。如果這個傳説是真的,那麼他應當是對當時在中東廣為人知的火攻武器技術進行了改良。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希臘火的核心成分就是黑海天然油井產出的原油,混以粉末狀的樹脂,以賦予它黏着性。在漫長的圍城期間,君士坦丁堡的秘密軍工廠完善了噴射這種物質的技術。拜占庭人繼承了羅馬帝國的應用工程技能,似乎研發了一種技術,用密閉的銅容器加熱這種混合物,用手壓泵對銅容器加壓,然後將混合物從噴嘴釋放出來,在噴嘴處就可以將這種液體點燃。在木船上操作易燃物、壓力設備和火焰,着實需要精準的生產技術和技藝高超的操作人員。於678年打破阿拉伯人鬥志的希臘火的秘密就在於此。
四十年間,在君士坦丁堡遭遇的挫折讓大馬士革的倭馬亞王朝哈里發們耿耿於懷。伊斯蘭神學界感到不可思議,人類竟然沒有漸漸全部皈依伊斯蘭教或者屈服於穆斯林的統治。717年,穆斯林世界進行了第二次,也是更堅決的一次嘗試,一心要克服這個阻礙伊斯蘭信仰向歐洲傳播的障礙。阿拉伯人進攻時,拜占庭帝國內部恰好發生了動亂。新皇帝利奧三世於717年3月25日登基;五個月後,他發現,一支8萬人的阿拉伯大軍在君士坦丁堡陸牆全線掘壕據守下來,同時還有1800艘戰船控制着海峽。阿拉伯人的戰略比上一次進步了不少。穆斯林軍隊的統帥馬斯拉瑪很快意識到,攻城武器奈何不了君士坦丁堡的城牆;這一次必須對城市進行徹底封鎖。他的軍隊帶來了小麥種子,準備播種,這印證了他進行長期圍困的決心。717年秋天,他們在城牆外開墾土地,播下種子,次年春天的收成將為軍隊提供糧食。然後他們安營紮寨下來,靜觀其變。拜占庭人用裝備希臘火的戰船發動突襲,取得了一些成功,但未能打破封鎖。穆斯林對一切都作了精心準備,一心要打垮異教徒。

(希臘火)

(利奧三世)
但隨後,無法想象的巨大災難不可避免、也無法逃脱地逐步降臨到了阿拉伯人頭上。根據他們的史學家記載,利奧三世通過超乎尋常的、按照拜占庭人的標準也算非常突出的外交欺騙手段矇蔽了他的敵人。他説服了馬斯拉瑪,如果阿拉伯人銷燬自己的儲糧,並給守軍一些穀物的話,他就能讓城市投降。馬斯拉瑪照辦之後,利奧三世就穩坐在城牆後面,不肯出來談判。上當的阿拉伯軍隊沒有做好過冬的準備,遭到了嚴冬的摧殘。大雪覆蓋地面達一百天之久;駱駝和馬匹逐漸被凍死。越來越絕望的士兵們別無選擇,只能把死牲口吃掉。一向偏頗的希臘史學家暗示,阿拉伯軍營裏發生了更恐怖的事情。懺悔者狄奧法內斯[3]在一百年後寫道:“據説,他們甚至將死屍放在爐子上烘烤,將它們吃掉,還吃了發酵的糞便。”【9】緊隨饑荒而來的是瘟疫,還有成千上萬人被凍死。阿拉伯人對博斯普魯斯海峽令人震驚的寒冬毫無經驗:地面被凍得鐵板一塊,無法挖坑安葬死者;他們不得不將幾百具屍體海葬。第二年春天,一支龐大的阿拉伯艦隊運載糧食和裝備抵達,準備接應受到嚴酷打擊的陸軍部隊,但也未能挽回敗局。阿拉伯海軍深知希臘火的厲害,卸載貨物後就躲在亞洲海岸。不幸的是,有些船員是埃及基督徒,他們逃到拜占庭皇帝那裏,將阿拉伯艦隊的位置報告給他。帝國派出一隊火船,襲擊了毫無防備的阿拉伯艦隊,將其全殲。從敍利亞趕來救援的阿拉伯陸軍則遭到拜占庭步兵的伏擊和屠殺。同時,意志堅定、詭計多端的利奧三世在和不信基督教的保加爾人談判。他説服了保加爾人,讓他們進攻城牆外的異教徒;2.2萬阿拉伯人在隨後的戰鬥中喪生。718年8月15日,也就是哈里發的軍隊兵臨城下的差不多一年之後,他們放棄了攻城戰,從海路兩路潰不成軍地撤退。敗軍在安納托利亞高原一路遭到襲擾,還有一場新的災難在等待穆斯林的事業。有些船隻在馬爾馬拉海被風暴摧毀;其他船隻則被愛琴海的一次海底火山爆發毀滅,火山爆發令“海水沸騰,船隻龍骨上的瀝青熔化後,他們的船隻與水手一起墜入深海”【10】。當初啓航時的龐大艦隊只剩下五艘船返回了敍利亞,“宣告了上帝的偉業” 【11】。 拜占庭在伊斯蘭世界的進攻下承受了壓力,但並沒有崩潰。由於技術革新、嫺熟的外交、個人的突出表現和強大的防禦工事,以及好運氣,君士坦丁堡生存了下來。隨後的很多個世紀裏,這樣的故事一再上演。當然,拜占庭人在這種情況下有着自己的解釋:“上帝和聖母保佑着這座城市和基督教帝國……真誠地呼喚上帝的人不會被徹底拋棄,儘管我們由於自己犯下的罪孽在短期內受到了懲罰。”【12】

717年阿拉伯人攻打君士坦丁堡

君士坦丁堡的狄奧多西城牆的黃金門
伊斯蘭世界在717年未能攻克君士坦丁堡,這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假如君士坦丁堡陷落,穆斯林世界向歐洲擴張的道路就暢通無阻了,這或許就會改變西方世界的整個未來;這是歷史上最大的“假如”之一。這次失敗打擊了伊斯蘭聖戰的首次強大攻勢。這場聖戰將在十五年後、地中海的另一端達到高潮:一支穆斯林軍隊在盧瓦爾河畔、在巴黎以南僅150英里處被打敗。
對伊斯蘭世界來説,在君士坦丁堡的慘敗主要是神學問題,而不是軍事問題。在伊斯蘭教問世的最初一百年內,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懷疑伊斯蘭信仰的最終勝利。聖戰的法則指向了必然的征服。但在君士坦丁堡城牆下,伊斯蘭教被與它非常相似的另一種信仰擊退了。基督教是與伊斯蘭教競爭的另一種一神教,同樣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和獲得更多信徒的慾望。這兩種宗教是真理的兩個緊密聯繫的版本,君士坦丁堡劃定了它們之間漫長鬥爭的前線,這場鬥爭將持續幾百年。在此期間,穆斯林思想家們被迫承認,伊斯蘭世界和“戰爭的世界”之間的關係發生了一個實際的變化。對非穆斯林世界的最終征服不得不推遲,或許要一直延期到世界末日。某些伊斯蘭法學家為了表達最終勝利的延遲,設想出了第三個世界,即“停戰的世界”。聖戰的時代似乎結束了。
拜占庭被證明是伊斯蘭教最頑固的敵人,君士坦丁堡對穆斯林來説既是一個傷疤,也是一個渴望的源泉。伊斯蘭教的很多烈士都犧牲在它的城牆下,包括先知穆罕默德的旗手艾優卜[4],他於669年陣亡。烈士們的犧牲使得這座城市成為伊斯蘭的一個聖地,並給佔領它的事業賦予了一種救世意義。對它的兩次圍攻留下了大量神話和民間傳説,一代代傳承下來。聖訓(它被認為是先知穆罕默德言論的集合體,預言信仰的戰士必將經歷失敗、死亡和最終勝利的輪迴)中有這樣的話:“在攻打君士坦丁堡的聖戰中,三分之一的穆斯林將被戰勝,這是真主不能寬恕的;三分之一將英勇犧牲,成為偉大的烈士;還有三分之一將最終得勝。”【13】這將是一場無比漫長的鬥爭。伊斯蘭世界和拜占庭之間的衝突規模如此宏大,歷時如此漫長,以至於此後的650年之中,君士坦丁堡城牆下再也沒有展開過穆斯林的旗幟。這個時間跨度比1453年到今天的跨度還要大,但預言宣稱,穆斯林還會回來。

(穆罕默德的旗手艾優卜的陵墓)
[1] 公元655年,阿拉伯海軍與一支拜占庭艦隊(由皇帝君士坦斯二世親自指揮)交戰,這是穆斯林世界的第一次決定性海戰,確立了穆斯林隨後幾個世紀中在地中海的霸權地位。在此役中,拜占庭人在桅杆上升起十字架,穆斯林則在桅杆上懸掛新月旗,故名“桅杆之戰”。
[2]黎凡特(Levant)是歷史上的地理名稱,一般指中東、地中海東岸、阿拉伯沙漠以北的一大片地區。在中古法語中,黎凡特一詞即“東方”的意思。黎凡特是中世紀東西方貿易的傳統路線。
[3] 即聖狄奧法內斯(約758/760 —817/818),拜占庭僧侶和史學家,出身貴族世家,在帝國宮廷長大,後來成為僧侶和修道院長。在著名的聖像爭端中,他主張崇拜聖像。他根據前人的記載整理撰寫了一部拜占庭歷史,雖然有很多訛誤,但仍然是重要的歷史資料。羅馬天主教會和東正教會都敬奉他為聖徒。
[4] 即阿布·艾優卜·安撒裏(576? – 674),先知穆罕默德的重要門徒和追隨者,伊斯蘭教早期的重要領袖和將領。他雖然已經是耄耋之年,但仍然參加了對君士坦丁堡的進攻,並在那裏戰死。他後來被安葬在城牆腳下。他的安葬地在奧斯曼帝國時期成為伊斯蘭教的聖地。注意關於他的死亡年份,此處原文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