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最絕望的角落裏,足球閃着微光_風聞
体育产业生态圈-体育产业生态圈-商业改变体育,体育改变生活34分钟前



文 / 王帥
那個被世人稱作「地帶」的區域,破舊、擁擠、混亂,狹長得彷彿永遠看不到盡頭。
但對出生於此的漢娜·瓦埃勒·哈瓦傑莉(Hanan Wael Al-Hawajri)來説,那裏有家和生活。
儘管日子艱苦,10來歲的她每天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父母給了她一雙大長腿,而**她不久前才加入一家名叫阿赫利·努塞拉特(Ahli Nuseirat)的足球俱樂部,**那是整個地帶的第三家、也是漢娜生活半徑裏唯一一家專為女孩設置的訓練機構。教練説,他們打算組建一支女足,以後還可以去踢聯賽。
漢娜想踢球,她想為家鄉贏得冠軍。
她訓練刻苦、天賦突出,兩條腿像小鹿一樣迅捷靈活。她還會主動為球隊招攬人才,把表妹和朋友拉進了隊伍。
對她來説,艱難而平靜的日常沒什麼不能承受的,她可以努力過好人生。

圈中為漢娜 圖源:Palestine Chronicle
然後,空襲發生了。漢娜的家落下了炸彈。
「好在」,一切發生得足夠快,沒有太多痛苦。
死訊傳回了俱樂部。女孩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足球不只是一個遊戲,它還藴藏着生命的重量。

避難
「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年代,我們只是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家。」
當加沙地帶的人間慘劇通過互聯網傳到國內,或許每一個看到這些的國人,都會對上面這句話擁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難民營」這個概念對於我們當下的生活是陌生的,社會安定、供給富足的我們擁有足夠的安全感。
但它並不代表,這個世界上沒有「地獄」。
當死神可以無預警地隨時降臨,當基本的生存權成為一種奢侈,足球彷彿理應變成一種不切實際的談資。
某種程度上,這是顯而易見的。
**加沙地帶若干個大型體育場的斷壁殘垣,成了流離失所的難民們棲身的倚靠。**荒蕪的草坪上搭起了簡易的帳篷,殘破的球門被當作了晾曬衣物的架杆,跑道上廢棄的替補席,更成為了男女老少聚在一起休憩飲食的「涼亭」。
與其説這裏是體育場,不如説這裏是避難所。

體育場成為百姓的避難所 圖源:法新社
然而,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早就告訴人們,生存是第一性的,卻從來不是唯一性的。當生存和安全需求得到滿足後——哪怕只是暫時的,人們仍然會竭盡所能去追求更高層次的滿足:歸屬、尊重和自我實現。
——何必冒這樣的風險?活着不好嗎?
——但你有沒有想過,對他們而言,活着和死去本就一樣辛苦。
在加沙地帶南部海邊的汗尤尼斯城區(Khan Yunis),幾十個孩子圍坐在一塊空閒的沙灘上,一位教練正在這片「臨時足球場」給他們傳授足球理論。
這是由巴勒斯坦足協官方支持的體教項目,在汗尤尼斯已經招募了80多個孩子。戰爭一開始,他們就失去了學校,只有這些隨時隨地能夠開展的簡易教育項目,算是一個讓青少年的生理和心理發育不至於荒廢的權宜之計。
聯合國的有關部門也在儘可能提供幫助。相比於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流竄,聚在一起學點知識,總歸是更安全的選擇。
當然,這樣的「安全」只不過聊勝於無。畢竟,空空蕩蕩、無遮無攔的場景中,一顆炮彈就足夠摧毀一切。
但一週三次的足球課,成為了孩子們在艱難時日裏的最大期盼。
大人們會給他們講述這個「非正常國家」裏足球英雄的故事,讓這些在動亂中長大的兒童體會應有的社會交往,並且,「儘可能發掘其中的天才,希望有朝一日,他們會代表巴勒斯坦,站上國際足球的舞台。」

圖源:巴勒斯坦足協
的確,足球無法果腹充飢、不能救死扶傷,但之於苦難中的人們,身處足球的時間,哪怕只有幾十分鐘,也足以幫助他們獲得一種暫時「逃離現實」、對正常生活的「迴歸感」。
説白了,足球,也是他們精神的避難所。
所以哪怕是在最窘迫的處境中,足球都沒有停止。
人們在沙灘踢球、在街角踢球、在遭到轟炸的廢棄房屋旁清理出空地踢球。而這些永遠不會被記錄在案的比賽,每場都能自發聚集成百上千的現場觀眾,其中很多人還拄着拐、包着傷,掩蓋着因戰火而殘缺的身體。
——生活裏有這麼多苦,要有多少甜才填得滿啊?
——生活裏有這麼多苦,只要一絲甜就能填滿。
當戰局緩和,巴勒斯坦足協立即克服重重險阻,在海灘邊組織了一場為期2天的小型錦標賽,讓各傢俱樂部裏活下來的年輕人齊聚一堂。沒有獎盃、沒有隊服、沒有裁判、甚至沒有比賽名,但賽後所有人在藍天和陽光下與戰爭廢墟的合影,卻在社交媒體上廣為流傳,因為那代表着:「我們仍在努力生活。」

圖源:巴勒斯坦足協
「逃離現實」,在大多數語境裏這都是一句帶有貶義的評價,可對於死亡轉瞬即至的難民,我們並沒有資格對他們提出任何指點。逃離現實,對他們無異於一種幸福。
而在敵人看來,逃離現實,也意味着他們還沒被打垮。
戰爭期間,以色列軍隊有計劃地摧毀了加沙地帶的50餘個大中型公共體育設施,其****中包括所有專業足球場,以及巴勒斯坦足協的總部。
他們甚至在攻佔了亞爾穆克體育場後把這裏改作了戰俘營。
而這裏,曾經是巴勒斯坦國家代表團為奧運會集訓的地方。

創業
很多媒體都會把加沙形容為這個星球上最大的「露天監獄」,**不過事實上,這個總面積360平方公里、分出了五大城區、生活着超過200萬人的海岸地帶,其體量已足夠民間經濟的產生。在沒有硝煙的時間段裏,那裏也確實形成了一些基礎的現代經濟面貌。**通過連接埃及的地道,加沙人偶爾還能吃到肯德基和麥當勞。
但在另一塊「世界的邊緣」,那裏呈現的是另一種苦難,一種被所有人忘記的苦難。
在非洲肯尼亞和以海盜聞名的索馬里邊境區的不毛之地上,坐落着被聯合國認定的全世界最大的難民營之一:達達阿布難民營(Dadaab Camp)。
1992年,為了接納戰爭中的流民,聯合國在這裏用塑料布和木板搭起了簡易的房屋。起初只是短暫的過渡之舉,但索馬里內戰干戈不止,後來又接連遭遇了洪災和乾旱,得不到政府救援的底層百姓蜂擁而至,把希望寄託在了聯合國身上。
就這樣,在接下來的30年裏,達達阿布逐漸演變成了包含四片營地、註冊難民數最多超過38萬的「無主之地」。

達達阿布難民營 圖源:路透社
這裏是肯尼亞的國土,但這裏97%的人口是索馬里人。**兩國羸弱不堪的政府根本不具備安置30萬人口的治理能力。直到今天,如何處理這座難民營以及營地裏的人,依舊是讓聯合國、肯尼亞和索馬里頭疼不已的難題。**於是,他們被打上了一個自相矛盾的標記——「肯尼亞的索馬里人」。
這是一羣被世界「遺忘」的人。
周邊的沙漠天然形成了「隔離帶」,肯尼亞不想管、索馬里管不了。離開難民營需要提前申請,但申請幾乎不被批准。而如此嚴格的管理,恰恰是為了不用管理。
他們的生活被完全限制在其中。時至今日,這裏的大部分公共設施都是靠着聯合國向金主們四處化緣才勉強修建起來的。
而這裏將近一半的人口只有不到18歲——他們從出生就從未離開。
極端的生存條件勢必造成極端的心理狀況。據統計,達達阿布的難民飽受抑鬱、焦慮、創傷後應激障礙等心理疾病的困擾。青少年藥物濫用、吸毒乃至自殺的比例更是高得嚇人。
所幸,還有足球。

圖源:半島日報
我們無從查證是誰第一個組織比賽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這個沒有戰爭威脅的地方,在30多萬常駐人口的營地裏劃出幾片球場、組織固定時間的聯賽並不是什麼難事。
**球場越劃越多(現在已經有上百個場地)、比賽安排也越來越規範。**偶爾,索馬里和肯尼亞的足球明星們還會來協助聯合國,藉助球賽向難民宣傳公益知識。
每當四個營地的「冠軍聯賽」在黃昏時分打響,球場總會擠滿上千名觀眾。這些比賽水平自然不算多高,球員們有的甚至還打着赤腳,但某種意義上,這才是這個世界最重要的球賽。

圖源:大西洋月刊
但達達阿布最大的「足球明星」,是一個不踢足球的男人。
他叫奈伊塔(Nyieth),2013年因為南蘇丹的內戰顛沛至此。很快,他就感受到了難民營中物資的匱乏。偶然的機會,他被選中前往挪威接受小手工業的職業培訓。回到難民營,他用幾根木棍搭起了作坊。
問題來了:賣什麼呢?
可能是一個商人本能的嗅覺,他發現達達阿布的球賽如火如荼,但「進口」足球一個要花30塊錢。可足球,不就是把幾塊皮革縫在一起嗎?
於是,「奈伊塔手作牌」的足球憑藉僅需進口球一半的低價迅速搶佔市場。起初,不熟練的奈伊塔3天才能縫好一個球,後來產能越來越高,至今,他一個人已經拿下了全營區30%的份額,連聯合國的工作人員都來找他買足球。

奈伊塔和他的手工足球 圖源:半島日報
「如果能出入自由、訂更多原材料,我還可以做更多。但現在沒辦法,我經常要等着從營區外寄進來的皮料。」
奈伊塔知道,足球是達達阿布的人們活下去的希望,也是他自己的希望。「我早就研究過了,這裏的人們離不開體育,如果有可能,我想做一家做體育裝備的企業。從難民營做起,做到外面去,我能成功的。」
所以在全世界最大的難民營裏,足球值多少錢?
15塊,或者,無價之寶。

發聲
某位臭名昭著的前美國國務卿曾經在一次國際局勢論壇上不加掩飾地聲稱:「對於國家而言,要麼上桌點菜,要麼成為菜譜。」
傲慢、尖刻、殘忍,但某種意義上,卻是真相。
不是所有國家都擁有平等的存在感和話語權。對於絕大部分小國而言,讓世界看到和聽到自己,本身就是一種極其稀有的「資源」。
這也是小國們往往重視體育的原因——體育的場景提供了國際舞台上一個平等的例外。
2016年,當蘇格蘭凱爾特人隊的激進左翼球迷團體「綠色衞隊(Green Brigade)」,在對陣以色列貝爾謝巴工人隊的歐冠比賽中亮出幾十面巴勒斯坦國旗,對那裏的人民而言,那是靠他們自己根本無力完成的「呼喊」。

圖源:SNS
出於「不允許在球場進行政治表達」的規定,歐足聯對凱爾特人隊執行了8600鎊的罰款。「綠色衞隊」順勢發起籌款活動,最終的募集金額超過了17萬鎊。在交完罰款後,剩餘資金被捐贈給了約旦河西岸最著名、最古老的艾達難民營(Aida Camp)。
看到足球所引發的巨大輿論聲量,難民營裏的人們決定有樣學樣。為了表達對「綠色衞隊」的感謝之情,這支球隊被命名為「拉吉凱爾特人(Lajee Celtic)」。Lajee,就是阿拉伯語「難民」的意思。
他們知道FIFA的規矩,所以乾脆把自己的球衣設計成了巴勒斯坦國旗的樣子——為了規避處罰,他們又在國旗那塊紅色的三角形區域裏,畫上了一個代表太陽的笑臉。
把國旗穿在身上的拉吉凱爾特人象徵着什麼,所有人心知肚明。

圖源:Lajee Celtic
2016年就已組隊的他們,至今仍然無法註冊為職業俱樂部。和前面的故事一樣,他們只得通過各種不被記錄的友誼賽和民間活動發出自己的聲音。
並且,出於對包括「綠色衞隊」在內的支持者的保護,在球隊的社交媒體上,所有合影的人臉都被打上了馬賽克。
就是這樣一支連「户口」都沒有的球隊,卻得到了巨大的認可。他們被邀請去非洲巡迴比賽、去搖滾音樂節當嘉賓,他們的球衣變成了文化icon,官網永遠顯示斷貨。連坎通納都穿上他們的球衣拍照,以此亮明自己的態度。
「打仗的事我們無能為力,但只要這支球隊還在,同胞們就會知道,始終有人在為巴勒斯坦的掙扎發聲。」

圖源:坎通納個人社媒
當地時間1月15日晚,以色列和哈馬斯終於在各方的不懈努力下達成了停火。儘管大家都知道,在中東,停火協議有多「薄」——它能否實現,往往只取決於強的那一方是否願意停下。
而最新的消息是,剛上任的美國總統特朗普甚至表示,打算「接管」加沙地帶,並把這裏的人民「安置」到其它國家。
也就是説,堅持了這麼久,那裏的人們卻可能連一個稱之為「家」的地方都留不住。
誠然,在漫長而艱難的生存之戰中,體育什麼都改變不了,卻是當下他們唯一能找到的快樂。
畢竟,這裏是全世界最接近「地獄」的地方。
這裏沒有新聞。
※ 封面及頭圖圖源:巴勒斯坦足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