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東美團,為何是給全職而非全部騎手交社保?_風聞
佘宗明-央视特约评论员、数字经济智库高级研究员-38分钟前

文 | 佘宗明
煽動家和思想家之間的區別,就是煽動家總是特別熱衷於搶佔道德制高點,而思想家總是熱衷於指出道德制高點底下的陷阱。
事實證明,學者劉瑜這段話總是常温常新。
就在這兩天,很多人心心念唸的“給外賣騎手交社保”這事,變成真的了。
2月19日,京東宣佈,自2025年3月1日起,將逐步為京東外賣全職騎手繳納五險一金,為兼職騎手提供意外險和健康醫療險。
同日,美團也表示,將為全國範圍內的全職及穩定兼職騎手繳納社保,預計將於2025年二季度開始實施。
次日,餓了麼回應,從2023年2月起已按計劃在部分城市展開試點,為藍騎士繳納社保,並持續加大對穩定騎手的專項補貼力度和範圍。
看到這裏,你是不覺得此處應有劉德華“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今天”的BGM?
那且慢,我想告訴你,這事其實沒那麼簡單。
01
在我看來,輿論在這事上有正解,也有誤解。
為騎手交社保是外賣平台的ESG加分項,算是正解。
有些騎手説:不愁社保了,心裏踏實了。這就是正向價值。
此事再度印證了那點:互聯網平台姓“社”——社會主義的社,社會價值的社。
覺得美團餓了麼跟進都是被京東所逼,則是誤解。
涉及百億級的投入,不大可能是臨時起意。
有三個背景值得參考:
1,前些天,美團創始人王興列席了民營企業座談會。
會上有幾句話,他肯定聽進去了——“希望廣大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胸懷報國志、一心謀發展、守法善經營、先富促共富”“積極履行社會責任,積極構建和諧勞動”。
2,去年底,美團餓了麼密集出台了防疲勞機制、取消超時罰款等機制。
3,都説“外賣騎手,困在系統中”,外賣平台也困在騎手保障問題帶來的系統中。它們不想總捱罵。
有媒體就提到,據前美團員工解釋,自2022年起,美團已經與有關部門合作,建立和完善新就業者的各類保障體系,包括了新型職業傷害保障等。本次社保計劃,據瞭解此前也已和多個政府部門溝通,並聯合學者進行過多輪調研,按原計劃將於近期先行試點。
京東外賣這條鯰魚進來,的確會倒逼外賣行業卡爾多改進。
但給騎手交社保這事,大概率不是“多年來都解決不了,一個京東進來就迎刃而解”,而是內部醖釀跟外部觸動共同作用的結果。
對美團餓了麼來説,這或許是沿着循序改進節奏的“更進一步”。
但相較於“突然決定説”,更大的誤解在於兩個“不簡單”。
02
第一個“不簡單”,説的是平台為騎手交社保的覆蓋面沒很多人想象的那麼廣。
不少人以為,平台是要給所有騎手都繳納社保。
但事實上,京東、美團、餓了麼的表述中都有“全職騎手”“穩定兼職騎手”等字樣。
公開信息顯示,京東旗下的外賣騎手數量約為130萬人,主要為服務商承包片區,此前並未區分全職兼職概念。若參考行業內全職騎手的平均佔比,過去在京東業務範圍內跑單的全職騎手約為3至4萬人。
美團的騎手規模要大得多。根據美團披露,2023年全年有過送單記錄的騎手總數僅為745萬,全年累計接單天數在260天以上的穩定騎手約為82萬人。
也就是説,絕大多數眾包型兼職騎手並不在交社保的涵蓋範圍之列。
有媒體報道就講到,記者詢問京東外賣APP客服,客服回應,全職騎手的招募細則正在制定完善中,現在的騎手包括騎士小隊等均被視為外包。
有達達區域服務商的説法也證實了這點:京東官方宣佈的社保方案並未包括過去的既有騎手,他初步得到的消息是,京東準備新建外賣全職騎手團隊,首批人數可能在萬餘人左右,京東將跟他們重籤合同、繳納社保。
美團研究院曾透露,745萬騎手中近一半騎手接單天數不足30天,真正高頻跑單的騎手只有約80萬人。據媒體估算,其社保方案最終可能將覆蓋超百萬騎手。
但即便是上百萬騎手交了社保,跟全國騎手規模(逾1100萬)比,都是少數。
聽到這些,有些人大概又要抽出剛收回的大刀,重新對準平台:説是給騎手交社保,合着是玩文字遊戲、整營銷噱頭呢?
可這真的該怪平台雞賊、資本嗜血嗎?
這就涉及另一個“不簡單”了。
03
第二個“不簡單”,説的是平台為騎手交社保的難度沒許多人想的那麼容易。
多年來,由“外賣騎手,困在系統中”炮轟平台壓榨騎手,是輿論場中的慣常論調。
被鍾睒睒點讚的煽動界好手劉雯,就憑着拿捏這股社會情緒完成了原始流量積累,在罵平台中賺得盆滿缽滿。
在很多人眼中,外賣平台的“原罪”之一,就是不給騎手交社保,讓他們老了沒有保障。
如今,平台給那些全職騎手交社保,有些人依舊不滿意:為什麼不能把所有騎手都納入進去?
但外賣平台真的有可能給所有騎手——無論全職的還是兼職的,都交上社保嗎?
拋開理性不談,當然得全都交上。迴歸基本理性,其可能性為零。
首先,從經濟成本角度看,外賣平台壓根就承受不起給幾百萬人交社保。
好多人説,外賣平台一年利潤幾十上百億,怎麼就交不起騎手社保?
但有個反直覺的事實是:外賣業務沒那麼掙錢。從外賣UE模型可以看出,外賣業務本身並不怎麼賺錢,它對平台的價值不在於賺錢,而在於做大流量入口。
美團們能掙錢,是因為外賣背後是“高頻打低頻”模式——靠不賺錢的高頻業務(外賣),為賺錢的低頻業務(如酒旅)導流。

▲外賣業務本身並不太掙錢,但可以為其他掙錢業務導流。
外賣絕非輕資產業務,看似簡單的履約服務成本與技術維護成本,對應的是線下地推、運力調配等苦差事與技術活。外界看着是中間商兩頭吃賺差價,內行知道是在外賣騎手、餐飲商家和訂餐用户三方間搞平衡。美團餓了麼之前都虧損多年,收益表的最大拖累就是外賣業務。
若給全部騎手交社保,那它們的利潤都不夠交社保。
粗略算一筆賬:根據估算,職工社保的企業繳納部分中位數在1.3萬元/年至2.1萬元/年之間。即便按偏低的1.3萬元/年算,美團餓了麼給全部騎手繳納的社保總額都要將其利潤吃得差不多(注:美團2024年前三季度淨利潤295.86億元)。
其次,從合規角度看,外賣平台給所有騎手交社保會面臨用工模式掣肘。
知名財經評論員劉曉忠就分析,絕大多數騎手跟平台不是僱傭關係,除非京東美團是將其作為特殊用途列支(得經過股東大會同意)或設立專項用途的公益基金,否則就算以漲勞務費名義加錢,也不能擅作主張替騎手繳五險一金。
在此背景下,平台將社保覆蓋人羣鎖定為“全職和穩定兼職”騎手,也是必然:一是受限於成本問題;二是受制於合規問題。京東要新建外賣全職騎手團隊,跟他們重籤合同,顯然也是出於這些因素考量。
考慮到騎手已漸次形成“全職”“兼職”的羣體劃分,很多騎手也有將職業穩定化的打算,為全職騎手交社保,也更具可行性。
04
問題來了:為什麼平台不跟騎手直接簽訂勞動合同,把他們變成正式員工?
就這麼説吧:沒哪個平台扛得住上百萬零工變正式工的社保負荷衝擊。強如微信,都不敢説:那些做視頻號的和寫公眾號的,來,你的社保被我承包了。
更何況,有些騎手也不一定會答應。很多人送外賣,圖的就是它的靈活性:他們可以將其作為過渡職業或碎片化閒餘時間盤活形式。若變成正式員工,那高靈活度就沒了:他們想同時接入外賣、快遞、閃送多家平台?不行。想關掉接單頁面歇會兒?也不行。
短視頻裏,經常會有單親媽媽送外賣和帶娃兩手抓:娃去上學了,就去送外賣;娃要放學了,就停止接單去接娃。但變正式員工得按時上班、到點下班後,她們可能就沒法再幹這活了。
都知道,兼職騎手普遍被視作靈活就業人員,就跟網約車司機、自媒體人一樣。
我寫文章,會同時在微信公眾號、頭條號、百家號等多個內容平台上發佈,這些平台當然不會給我交社保。
很多兼職騎手會同時接入美團、餓了麼、達達。若要交社保,該由誰來交,自然也是個問題。
因而,將社保方案使用面限定為“全職”“穩定兼職”騎手,在所難免。
説這些,不是説不要加強對騎手羣體的權益保障,而是説要建立跟靈活就業人員情況相適應的社會保障模式,而非不分青紅皂白地沿用傳統的勞動關係框架。
自2021年起,人社部文件曾明確了新用工形態下的“勞動三分法”架構,在“勞動關係-民事關係”間新增了一個“不完全符合確立勞動關係情形”,對應的正是兼職騎手這種模式。
這一年,“杭州中院”官微還專門發文,指出互聯網平台新用工方式帶來了介於勞動關係和勞務關係之間的第三種關係,可以稱為“弱從屬性用工關係”。
文章認為;純調度型平台(如淘寶網等),與從業者不存在建立勞動關係的餘地;對於組織掌控型平台(通過算法掌握定價權的網絡生產企業),應考察從業者與平台中的哪個主體(平台設立企業、平台要素企業、經營者)存在法律關係,再進一步考察其性質是否為勞動關係。
要求將所有騎手都按僱傭關係來交社保,跟要求滴滴給所有網約車司機交社保那樣,足以摧毀平台經濟的根基。
説個真實案例:2019年9月,美國加州曾出台法案,要求法院引入勞動關係認定的“AB5測試”,將靈活用工納入勞動法適用範圍。結果就是,很多平台減少靈活就業需求,大量“靈工”因此失業。當地後來不得不為此調整法規。
要求將所有騎手納入社保的鏈式反應,大抵也可以想見:所有騎手交社保-外賣業務沒利潤-平台提高配送費-點外賣需求減少-平台減少騎手數量-就業蓄水池縮容-很多人失去兜底性就業選項。這結果,如誰所願?
05
現實中,許多人不會這樣條分縷析,他們的默認邏輯是:1,不給騎手保障≈資本家剝削。2,不交社保對騎手是壞事。
我也認為騎手權益“裸奔”很不合理,認為該給騎手多些保障,但我不覺得給騎手交社保只是一個道德命題,覺得這更是一個經濟命題。
與其搞道德批判,不如先想想這裏面的多方利益關係:對外賣平台而言,它面臨的是“騎手高福利-商家低抽成-用户低配送費”的不可能三角,
伴隨騎手保障強化而至的,是成本增加。這筆成本只可能向三方轉移:向騎手轉移,意味着騎手收入下降;向商家轉移,意味着商家抽成提高;向用户轉移,意味着配送單價提升。
那些為騎手鳴不平者該自問下:你點外賣時,願意多掏些配送費嗎?如果不願意,那就是偽善——騎手保障的補足需要有人買單,包括那些訂餐用户。

▲騎手社保成本最終免不了要向用户側轉移。
説到底,我反對用簡單的“壓榨”二字將利害關係平衡的複雜給化約掉了。
更重要的是,在交社保這事上,我們不要輕易為外賣騎手代言,更要聽聽騎手自己的想法。
在很多人眼中,社保就是老了有退休金可拿。可結合養老金寅吃卯糧的背景想,你確定他們老了後能拿……此處省略N個字。
有兩個情況必須被看到:
1,2021年,有中國社科院學者發放的調查問卷結果顯示,在外包狀態下,過半數騎手不願意交社保。
他們對傳統五險一金的接受度不高的原因,主要在於兩點:
一者,他們的職業流動性大,社保繳納缺乏連續性,很可能交不夠15年。
社保對應的城市購房資格、子女上學等福利夠不上,離開城市後社保轉移手續又很繁瑣。
二者,社保需要企業和個人共繳。
這意味着,他們拿到手的現金會減少。
2,如今,“農村年輕人繳費養城裏別人的父母”的説法蔚為風行,這指代的是什麼不言而喻。
在代際轉移支付+養老金缺口的現實面前,許多年輕人身體很誠實地做了選擇。
騎手社保是保障了他們,還是保障了別的,頗堪思量。
“社保也是一種税”,是某些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喊口號的白左信徒們忽略的核心問題。
説了這麼多,有人可能會問:你到底想説什麼,莫非是反對完善對騎手的保障?
不,我並不反對。改善騎手處境的方向,永遠是對的。我只是想説兩點:
1,加強對騎手的保障,跟為他們交社保隔了好幾層。
該跳出“只有社保是保障”的思維習性了。如果是怕騎手發生意外保障無着,那落腳點可以是職業傷害保障跟商業意外險等保障措施的補全。如果是怕騎手老了沒養老金,那……
2,把是否交社保的更多自主權交給騎手自己。
最能代表他們利益的,未必是那些嚷着“為他們好”的人,而是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