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市的《哪吒2》能不能“拯救”月薪三千的打工人?_風聞
温度纪-13分钟前
作者|梧桐
編輯|路子甲
上映不足一個月,《哪吒2:魔童腦海》突破所有人的想象,從前期的單一市場破10億美元到如今衝擊全球影史前五,這無疑讓所有期待國漫或者中國影視崛起的羣體熱血沸騰。
而與此相對的是那些基層動畫從業者們,則圍在為“中國動畫走向世界”搖旗吶喊的帖子下面,討論自己的下個月到手的月薪三千如何生存。
每一個懷着國漫夢想的人,在剛開始做動畫的時候,幾乎都幻想過自己參與的項目大爆。但更多的現實情況是,等不到自己的作品上映,先被骨感的待遇勸退——動畫其實是藏在辦公室裏的勞動密集型產業,每一幀超絕的特效和大場面或者每個角色的頭髮絲背後,全是基層工作人員一幀一幀摳出來的血汗。除了熱愛,似乎大家只有牛馬和超級牛馬的區別。
根據《勞動報》相關報道,動畫師的月薪普遍在6k至15k之間,年薪大約在7萬至18萬左右。而大多數剛畢業的動畫專業學生,都從底薪3、4千做起。
時刻將“窮”和“為愛發電”刻進心裏的動畫打工人們,似乎都殊途同歸:要麼在新興行業內見縫插針轉行,要麼在技術相關的公司之間來回橫跳,要麼苟住,等待行業週期的到來。
《哪吒2》這樣的橫空出世的現象級大爆款能不能改變整個行業?這個問題的答案無人知曉,在很多從業者眼裏,就像把自己的職業生涯又交給了捉摸不透的命運。
動畫人的宿命,跳槽
“可能實際做動畫的人都換了幾輪了,作品還沒上映,這種情況普遍存在。”
2015年,小K已經在一家動畫公司工作了4年,這家公司有200名員工,公司主營原創動畫片,會往外界發佈外包需求,作品也會在電視上播出。那時,他身邊同樣畢業於影視動漫專業的同齡同學們,大都2年一跳槽。
“為什麼這家公司待遇這麼低,你還不走?”同學不理解小K為愛發電的選擇。
小K回想起他剛畢業的時候,本來想成為一名漫畫作者,但是,深圳當地一個大型動畫公司想招兩名比較年輕的分鏡師,老師就把小K和另一名同學推薦了過去,小K順利通過面試,負責畫分鏡台本。
動畫片一集20分鐘,一個月內,畫完300至400頁台本紙,他還為動畫劇集設計了100張海報,參與了IP授權主題餐館或展廳的佈景設計,後期甚至參與設定動畫人物形象,試着寫過幾集腳本。
小K早期工位,受訪者供圖
那個時期jiu,國內做動畫的工作流程大都借鑑日本。
傳統模式中,畫分鏡頭台本的,通常是執行導演或導演,而新手通常需要從學徒做起,從練習描線條、補中間幀到學習原畫,才能一層層往上成為執行導演,但因為時代及行業供需開始改變,小K一畢業就能當上分鏡師,“主要還是趕上了時候,當時的導演希望我們能帶來更年輕的想法”。
除了他和同學,團隊內的其他成員基本都是三四十歲的資深老員工。小K總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不僅能在專業指導下學到新東西,還能獲得成就感,但幸運終究不能當飯吃,因為工資太低,家人也開始勸他為了生計另尋門路。
讀書時,小k還聽到過很多有名的動畫公司,工作4年後,這些公司活下來的越來越少。
因此,當他要跳槽時,卻發現可選的動畫公司並不多,而剩下的範圍內,要麼是不感興趣的低幼IP,要麼依然待遇不好。小K四顧茫然時,有朋友將他介紹進了新公司。一開始,小K只知道業務和遊戲相關的片子有關聯,“反正用到的技能還是一樣,感覺離動畫比較近,”進去之後,他才發現這是一家廣告公司。
如果現在去翻社媒,總能在討論行業工作的帖子下看到打工人在感嘆:“當你做動畫以後,就會發現這輩子發不了財了。”
要麼深夜下班,要麼深夜出門盯着渲染,或者乾脆睡在工作室,工作與生活之間的邊界逐漸模糊,然後工作幾年後,落下了腰肌勞損和脂肪肝的毛病。
許多人為愛發電幾年後,頭也不回地跳槽到動畫相關的其他行業,而遊戲、廣告等行業頻繁出現在勸人跳槽的建議中,彷彿是所有動畫從業者的殊途同歸——雖然他們清醒地知道,這兩個行業也並不輕鬆,但至少工資相對過得去,比如,遊戲行業的薪資比動畫高近一倍。
也有逆流而上從其他行業跳進動畫的,比如昊宇。昊宇從小喜歡畫畫,幻想過有朝一日會做一部自己的動畫作品。然而,大學學了市場營銷後,他畢業後進了體制內傳統媒體,擔任項目管理。
不過命運總會讓人和目標相遇,憑藉着這一職位共通的工作底色,他順利跳槽到影視行業。又通過偶然的契機,2015年他從影視到動畫行業,做了動畫製片人。
2015年是個相對特殊的年份,那一年《西遊記之大聖歸來》讓無數觀眾和從業者充滿希望,喊出了“國漫崛起”的口號,但是後面等到《哪吒1:魔童降世》,已經是4年後的2019年了。
身為製片人,昊宇主要為動畫作品找投資,拉動宣傳資源,以及找到合適的IP推行宣發策略,因此,日常工作中,他總會和動畫團隊的中高層碰面。通過對整個行業鏈條的瞭解,他不斷思考整個中國動畫行業如何可以更好。
昊宇發出的關於中國動畫商業化前景討論的小紅書帖子下,有迷茫的動畫學生在評論區裏找方向,有千瘡百孔的打工人吐槽薪資待遇低,也有人分享被拖欠薪資的心酸歷程。昊宇也見過很多名校動畫畢業生,一畢業就被行業前景嚇得換了方向,從來沒有進入過動畫行業。
拋開那些特別有天賦和機遇的大神,大部分普通動畫專業的學生畢業起薪就是3500元上下,工作三四年才能達到1萬元的水平。
辦公室內,受訪者供圖
各類型動畫團隊內,基層員工的離職或跳槽的現象都不罕見。
有的團隊原本30人,一年後只剩一半員工;有的團隊作品還沒上線,就開始調轉方向。
“這也是為什麼我希望能從商業化的角度去跟大家討論一些事情,如果想整體提高大家的待遇,提升動畫的整體就業環境的話,光靠一部《哪吒2》是不夠的,我們需要考慮如何提升動畫行業的掙錢能力。”
打工人困在行業的週期裏
昊宇在傳統媒體時,收入不理想;他跳槽到影視的那幾年,行業正熱火,收入甚至比現在做動畫還要高。但是,如今影視熄火,當初跳槽來做動畫的決定,至少給他保住了一份穩定且相對體面的收入。
講到收入焦慮時,昊宇堅定地認為,每個行業都會有螺旋式上升或下降的週期性,選擇大於努力的本質是,成年人可以選擇上限更高的行業,並努力獲取相應的回報。
工作室進行後期調整,受訪者供圖
至於什麼是價值更高的上限,什麼是更好的行業,那是因人而異,見仁見智。
對於昊宇來説,從當時正火熱的影視跳槽到動畫,是因為窺見了一絲實現兒時夢想的契機。“跟你説你能去做動畫,你知道可以實現夢想的時候,你去不去?”
而小K的原創動畫夢想則在廣告公司按下了暫停鍵。那些在動畫公司工作時所迸發的人物靈感、劇情的跌宕、IP內容的新意等,都在廣告公司全部化為“以甲方需求為主”,乙方沒有了自己的靈魂。
同時,多線並行的項目節奏讓他感覺既刺激又無序,甚至重新塑造了他的工作習慣——一個沒有熬夜習慣的人開始適應熬夜甚至通宵的節奏,直至現在重新做回動畫,熬夜依然如影隨形。
2017年,在廣告公司工作2年後,小K的妻子懷孕,為了多一些陪伴家人的時間,他從廣告公司離職,和朋友做了一年的原創動畫,又轉做漫畫。
好在從第一份工作開始,小K就喜歡去各個部門串門。因此,他從實際工作中大量學習了漫畫、動畫、以及廣告的視聽語言和製作環節,不斷內化整合。再後來,孩子出生,他徹底成為自由職業者,開始在家裏接各式各樣的商業項目如產品廣告、企業宣傳片、採訪、TVC、遊戲、公益等。
小K的經歷中,行業週期性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疫情的到來,互聯網遊戲的發展和行情變化,遊戲廣告行業流入了許多動畫電影人才,小K能接到的業務開始變多,“好像又做回了以前做動畫的感覺”。
有時候,遊戲業務的甲方只給了一個腳本,讓他自己全權設計、跟進,“我的發揮空間就這樣來了,用跟我原來在動畫公司一模一樣的做法就行。”
小K工位,受訪者供圖
現在,小K做出的動畫不僅引起了眾多觀眾的興趣,加入一個動畫工作室以後,他還以動畫導演的身份,用商業項目和原創項目拿了許多獎,和團隊一起開發新的視覺效果技術。並且,他還利用業餘時間,正在開發2部動畫電影,一部是以家鄉的傳統文化為基底,另一部是科幻和傳統文化結合的題材。
除了遊戲影視等相關行業,動畫人還有一些讓人意料不到的出路。
比如,前幾年教培的興起激發了做課件的需求——一份好的課件,需要高標準的動畫承載高質內容,要求非常高。小K還記得,當時,教培行業的資金非常充足,可以給動畫人才提供很好的待遇,就業機會隨之增多,只是行業熄滅後,從業者們又被打回原形。
“總之,大家的發展甚至跳槽路徑都很相似,也有很多人直接放棄,相比之下,待遇可觀的選擇或許就是遊戲行業。”
《哪吒2》可以給動畫帶來什麼?
2019年,昊宇個人參與的第一部動畫電影正式上映,取得了還不錯的成績。
這是他第一次在動畫行業證明自己的高光時刻。上映的時候,昊宇帶着家人朋友們去影院,還每天在微博和朋友圈刷影評。
有一次,在東三省路演的時候,一位電影粉絲身患重度抑鬱,曾想過一走了之,聽到這部電影要上映的消息,他決定,在人生可能的最後階段,不管未來如何,至少要先看完這部電影。
VR項目開發測試,受訪者供圖
在昊宇童年的動畫夢想之上,這個故事又加了一層對真人和熒幕之間互動的探討,和所有過往經歷一起,成為他持續關注動畫商業化的來源之一。
如何能把一部動畫作品賣出去,甚至轉化為實體產品如穀子、周邊,或者用虛擬形象去和各方聯名產出衍生業態,都是能給動畫續命的手法。
“我的成本比你低,玩具賣得比你好,衍生做的比你好,收的錢比你多,那我就是比你厲害。”昊宇如此概括成功的商業化動畫。
他回憶,超級飛俠剛問世,這個IP的玩具就給母公司掙出一年15億銷售額,而同時期,如果一家動畫公司想要做到15億的成績,“得奔着兩三年去,還不止,還得投入巨大的成本。”做完這一切後,能否成功還是未知。
討論動畫商業化的帖子下,昊宇還曾在評論區回覆:“《哪吒2》是很好的項目。”它是推動行業發展的起點,但不是終點——未來的動畫電影一定是百花齊放的。
截至2月22日19時30分,《哪吒2》全球票房為133.85億元,位列全球電影票房榜第8,海外以悉尼為例部分影院的週末黃金檔IMAX廳幾近售空。《哪吒2》上映一週左右,其授權IP周邊的營業額就已突破了5000萬。這是讓所有動畫人振奮的成績。
近兩年,小K一直在用業餘時間寫電影本子,但整個行業都很困難。影視不景氣,大眾的觀影習慣越來越傾向於流媒體和短視頻。去年,小K帶着孩子去看了幾部在黃金檔期如中秋、國慶上映的電影,竟然每次都只有他們兩個觀眾,形同包場。
小K工位,受訪者供圖
據他觀察,市場上動畫番劇、動畫電影的製作單價和遊戲CG、廣告等商業項目相比低了不少,但動畫類的週期也就是時間成本也更長。
“這是我兩三年前瞭解到的,但10年前,這種單價上的差距就已經存在。”《哪吒2》的出現給了小K一些繼續做動畫電影的信心,“哪吒的成績會給我們行業重拾一些希望和信心,最近,我的確感受到有帶來一些不一樣的氛圍。”
小K聽説,關於動畫項目的投資和推進又開始活躍起來。
因為投入和回報的不對等,總是有許多人離開,但又有許多人懷抱熱愛,飛蛾撲火地湧進動畫行業。行業是一座金字塔,永遠是20%的塔尖賺得多,80%的基層賺得少。起薪低,工作量大,熬夜通宵,已經是從業者們心照不宣的事實,也是無數名追逐動畫夢想的人的陣痛。
“小孩看的東西”還是中國動畫在市場上的主流印象,動畫行業需要的是一個像《哪吒2》這樣的機會,撕掉“低幼”產品的標籤,能讓更多年齡段的觀眾願意去了解動畫,讓更多合作方瞭解到動畫可以帶動的價值。
一部橫空出世,單片救市的《哪吒2》無法拯救那些跳槽離開或者依舊掙扎的動畫打工人,勝在開了個好頭。這潑天的勢頭,也讓不少人相信,中國動畫的未來一定會有更多的“哪吒”出現。
注:本文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