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泛黃包漿的網吧大神Vlog,為何成了新時代的流量密碼?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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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新鎮小茂 | 文
你刷到過記錄“網吧大神”日常生活的Vlog嗎?
現在無論在B站還是抖音上,都活躍着許多頭頂網吧大神名號的博主,記錄並分享生活在網吧的日常。他們的視頻內容平淡無奇且相當一致,地點通常在多數人叫不上名字的三四線小城,網吧也稱不上乾淨整潔,隔着屏幕似乎也能嗅到二手煙、外賣和灰塵混合的糟糕味道。
總之,這些視頻很容易喚醒,你在青春叛逆期體驗過的10塊錢包夜網吧生活;而如果你沒經歷過,它也能滿足你對最底層青年生活狀態的想象。如果“三和大神”是自媒體時代之前的大神1.0版本,“網吧大神”則類似於2.0迭代版。
真正特別的是,許多拍攝質量粗糙、內容未經雕琢的網吧Vlog,卻能夠得到潑天流量的恩賜,隨便一條視頻的播放量放我們身上,都夠我們這些自媒體作者吹上大半年。不知是平台的算法有意將鏡頭對準這些邊緣青年,還是在這個時代,他們的生活方式,本身就能夠引起無數人的精神共鳴。
B站上,UP主“小A在上網”大概是這一賽道的代表。他的粉絲數即將突破60萬,百萬以上播放量的單個視頻更是手腳並用都數不過來。
要説小A的視頻內容有什麼特點,大概是畫面相對乾淨體面,沒太多骯髒、窘迫、粗俗的人和事出現,避免了觀眾在視覺和精神上的不適;其次,他會在全國各地的網吧流浪,從南方的大理,到北方的中朝邊境。
文藝點説,這種不確定性的生活充滿了詩意,儘管我們能在鏡頭裏看到的,也只是一間間佈局大同小異的網吧,彷彿無論逃到哪裏,都只能進入相同的牢籠。
此外,小A也能通過不錯的表達能力,帶領觀眾瞭解到鏡頭之外,網吧大神的生存方式。比如,為什麼網吧大神不自己配台電腦?天天去網吧的開銷有多少?對於習慣了網咖、電競酒店模式的人來説,數字可能遠比你想象得低:平均一個月300元左右。城中村低端網吧通宵只要15元,算上“衝一百送一百”之類的活動,確實花不了多少錢。一些小網吧本身也不靠網費賺錢,而是飲料和香煙,一瓶可樂會賣到5塊錢。
不自己配電腦,則是沒法一口氣拿出買電腦的錢;大神們通常住所也不固定,會經常搬家;更何況對於他們而言,網吧其實比家裏要舒服,比起冰冷的出租屋,這裏更有“人的感覺”;當然,還有拍視頻的需要,畢竟他們就是幹這一行的。
再比如觀眾還能瞭解到,大神們長期混跡於網吧磨練出的進階生存技巧。像是利用網吧免費的水電搞定日常洗漱,靠幾塊十幾塊錢支撐一天的飲食,或者無家可歸之際,假裝自己是網吧常客,躺在電競椅上湊合一夜。
雖然劇情粗糙,但勝在內容真實,煙火味十足,看着就像是出自峯哥手筆的底層人民紀錄片,正因如此,一些視頻有種直達人心的力量。
但是絕大多數的網吧Vlog,非常空泛,也沒法細説。但僅看標題,你也能感受到狂歡和自由背後,卻沒有出路的無力感。他們似乎總在自尊和自毀兩種對立的心態之間拉扯,昨天覺得一個人生活自由自在,今天又感覺自己像見不得光的老鼠。
無論是否在刻意賣慘,你確實能感受到隱約的悲傷。他們總是晝伏夜出,在泛黃燈光下,煙霧繚繞的網吧醉生夢死,直到夜色闌珊,再邁着行屍走肉的步伐回到破舊出租屋。仰望燈火通明的大廈,隱藏在麻木背後的情感偶爾也會噴湧而出,可夜晚空蕩蕩的街道,甚至連一個願意嘲笑他們的人都沒有。
天地之大,卻無處立足。
你會發現,這些網吧Vlog,總喜歡用電影《大佛普拉斯》中的音樂《面會菜》當BGM。面會菜這個詞源自台灣省,原指監獄探視時家屬帶給犯人的食物。電影中的流浪漢“肚財”,因幫助監獄廚房工作而獲得一頓飽飯,這頓“最後的午餐”,也成為了他人生最後的體面時刻。
《大佛普拉斯》是一部諷刺社會階級固化和貧富差距的電影,以至於影片中的世界被分為兩種顏色,窮人眼中的世界是黑白的,只有富人才能看到彩色。而《面會菜》的出圈甚至超越了電影本身,它既是對個體生命的哀歌,也是對集體困境的隱喻。正如電影中的台詞:“雖然現在是太空時代,人類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
説起來,以底層生活為主題的Vlog之所以走紅,可能還真能追溯到峯哥頭上。Vlog形態最早於2012年在YouTube興起,2016年隨着中國留學生羣體的傳播逐漸進入國內,最初的樣子,總是精緻、富裕、華麗的。
但2019年底,峯哥浪跡天涯的橫空出世,讓人看到了底層敍事的可信度。不同於別的博主拍遊艇飛機大飯店,峯哥的鏡頭下是一副清明上河圖,介紹社會的方方面面。你能看到他比劉墉更早開始喝印度恆河水、採訪韓國性感下崗女團、體驗深圳爛尾樓過夜、永不打工的“精神領袖”如今打兩份工,等等等。
底層生活Vlog往往以粗糙的鏡頭語言和未經修飾的場景呈現“不完美”,但這種原生狀態反而強化了觀眾對“真實人性”的感知。
比起啥都拍的峯哥,“摩的司機徐師傅”則是位更純粹的,以記錄底層生活、邊緣羣體生存狀態為核心內容的UP主。如網吧大神、農村躺平青年、城市流浪者等,通過跟蹤記錄他們的日常生活,展現被主流社會忽視人羣的生存狀態。
《互聯網大廠程序員的牛馬人生》,揭露996工作制對個體的精神摧殘;《被親媽逼到吃老鼠藥》,探討原生家庭暴力與心理健康問題;《香港掛壁老哥》,呈現住房短缺與福利制度缺陷對底層羣體的擠壓…..在他的視頻裏,你能看到更多的奇人軼事和悲傷迷茫,直擊底層生活的殘酷與荒誕。
“我試過打坐,像那個魯智深一樣,今日方知我是我,然後含笑就死了嘛。我想過這種方法,能不能自己坐化。還有像人家達摩祖師面壁思過那麼多年,我也想過能不能不吃不喝一直坐着。經常這麼想,我無慾無求,那我就不用上班了,不用打工了。”
這份荒誕之下,其實是一層深深的迷茫,和慘遭虛無主義暴打後的無力感。
在我看來,無論是徐師傅、峯哥,還是網吧大神們自己拍攝的Vlog,這些視頻內容的崛起,其實都有一種人文主義的迴歸,強調個體的尊嚴、自由和現實幸福。或者説,人們最在意的並非是內容本身,而是其背後的“意義符號”。沒錢、沒事業、沒家庭,從世俗的角度看,網吧大神都是一事無成的“失敗者”,但無論社會地位如何,人追求尊嚴與幸福的權利是平等的。
人文主義的歷史意義之一,除了“共情”這一本質,還有為弱勢階級、新興階級爭取話語權。技術賦權下,普通人得以繞過傳統媒介的過濾機制,創作者與觀眾共同構建了一個平民話語權崛起的平台。而這也許是這些青年、中年和老年人,僅存的自我表達機會了。
《東京殘響》
與之對應的,還有一種對宏大敍事的消解和反抗。
宏大敍事的優點當然有很多,它是積極的,認為歷史必然朝着進步方向發展,也能形成很好的文化認同氛圍,增強羣體的凝聚力,成為一種意識形態的宣傳方式。
可當普通人沉迷於宏大敍事帶來的崇高感時,卻容易忽略身邊看似細微的情感,忽略個人命運,愛上抽象的人而不是具體的人,讓“遠方的哭聲”覆蓋掉近處的呼喊。
好在短暫的精神狂歡之後,人們很快就回過神,想起那句經典的反資本主義宣傳:“即使是倫敦東區最貧窮的工人,一想到英國的財富和工業,便會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對吧,明明自己是勞動階級,用勤奮與努力換取價值,可當上層階級炫耀起自己的資本,為什麼自己要產生自豪感呢?他們的資本具體從何而來?當虛榮填滿了所有裂隙,誰還為打工人流下的血汗發聲與抗爭呢?
這種對宏大敍事的懷疑態度,使越來越多人站在了傳統權威的對立面,自願成為弱勢羣體和邊緣羣體的代表。
我看到有人説,似乎東亞文化固有的道德體系中,鮮少有愛自己的概念,尊師重道、孝敬父母、尊老愛幼、孔融讓梨、以身殉國…如此種種,卻很少有一個詞説愛自己,愛自己會被説成“自私”。人們將苦難視為一種崇高、有意義的狀態,可現在看來,它更像是一種服務於階級生產工具、服務皇權的副產物。
而小A這樣的網吧大神,則像是看透了苦難真相,卻無力反抗的一羣人。他們中不乏混蛋、懶人、賭博欠債者,但也同樣有被原生家庭傷害的可憐人、創業失敗一無所有的失意者,甚至是為了節省房租被迫下榻的窮人。太多的磨難,已經讓他們連憤怒都不剩了,只剩下悲傷和迷茫,然後把自己藏在名為自由和快樂的保護傘下面,活一天是一天。
而對網吧大神的關注,實際上也是一種對自我的未來焦慮。當你看到一羣人覺得,無法再獲得一份有價值、有前景、讓人能有尊嚴的工作;亦或者工作收入,比起買房娶妻生子等目標如此渺茫,從而選擇躺平時。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也順風順水,被社會需要着呢?
於是乎網吧Vlog,不僅成為了一羣底層人的生活方式和工作,也成為了另一羣觀眾的精神樹洞。現實生活中不存在交集的兩個羣體,卻在對抗人類共同苦難的時候,道路交匯在了一起。
但我還是得説,正因為網吧大神,是一羣被傳統媒介過濾,原本不被看到的人。所以我們同樣也應該看到,更多不被看到的網吧大神們。
在短視頻平台搜索“網吧大神”,能找到不計其數的賬號,其中粉絲數多者上百萬,但稍微往下拉,就只有幾百甚至幾十個粉絲。能被我們看到的網吧大神,本就只是無數頹廢青年中的“倖存者偏差”。
一些因網吧而走紅,收穫金錢的博主,也很快會發現,網吧頹廢生活帶來的流量,也會因為生活境況的好轉而流失。歸根結底,人們觀看這些視頻,不是為了獲得活着的勇氣,但也並非優越感,更像是希望在一個下沉的年代,即使身處頹廢與沉淪,也能坦然接受現狀,活在當下的某種“超然”。
當網吧大神成為謀生的職業,那些Vlog也就成為了他們的產品,就像是BB姬產出的一篇篇文章和視頻。但並非人人都有小A的頭腦,隨着越來越多青年以網吧大神自居,市場也進入產能過剩的階段。絕大多數人,也只能整夜對着冷清的直播間喃喃自語。沒錢了,便再回到工廠上班。
“希爾頓花園酒店,你們説,什麼樣的人能住在那裏面呢?”
就着夜色中唯一一點光亮,小A飲盡了最後一口啤酒。第二天,太陽依然會照常升起,平等地照耀大地,除了這些生活在黑夜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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