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特朗普在“下大棋”的人,犯了什麼錯_風聞
吃瓜群众40447-10分钟前
來源 | 微信公眾號“彼岸的潘恩 ”
作者 | 小西cic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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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好,這兩天連寫了幾篇談美國總統特朗普上台以來一系列“政策失誤”(抱歉,我斟酌再三,才沒忍住用“倒行逆施”)的文章。有讀者朋友可能依然是川粉,列出種種理由為特朗普目前的行為辯護。
昨天我看孫立平老師的“立平觀察”重發了一篇舊文,文頭寫了一個前序,把當下為特朗普行為的辯護總結為“五論”:
一曰:大棋論,也就是特朗普在下一盤很大很大的棋,有意放縱俄羅斯對歐洲造成威脅,促使歐洲覺醒、剛強起來、重新拿起武器,所以這是一招苦肉計,川總不惜自污,以拯救世界用心良苦啊,你們這幫肖小怎麼就不理解呢?
二曰:和平論,也就是説甭管俄烏戰爭怎麼開始的,現在不能再死人了,更不能有核大戰的隱患,既然俄羅斯無法被擊敗,那就只能委屈一下烏克蘭,讓它割地賠款媾和得了。所以唐納德·張伯倫·特朗普總統説得對,綏靖主義思想永放光芒。
三曰:實力論,這個世界就是一片弱肉強食的黑暗森林,什麼國際秩序、道義法則都是shit,烏克蘭被滅算它活該。同理,有一天如果加拿大、格陵蘭被美國吞併,那也是正常的。
四曰:關我屁事論,特朗普是美國總統,美國總統只管讓美國人民過好了就行了,至於對外怎麼胡作非為,那關我(美國公民)屁事兒?都不妨礙他是我的好總統。
五曰:謠言論,對川普的一切指責和對他不利的新聞,都是假的!Fake news!不聽不聽,王八唸經!
我覺得孫老師總結的挺好,這五論其實反映了人之所以會陷入盲從和偶像崇拜最典型的五種思維誤區。歷史上人類一次次陷入狂熱和謬誤,都有這五種邏輯錯誤的影子。我在之前的文章中其實也偶有批駁,只是孫老師沒有展開説,以後大家如果想看的話,我倒不介意費這個筆墨,一個謬誤一個謬誤的進行拆解。
今天就試一下,我們先説第一個,也就是大棋論——能不能以“總統在下大棋”為由為特朗普的賤賣烏克蘭和整個歐洲為其辯護。
我看到另一位我也曾比較喜歡的視頻號大V,某馬姓老師最近就以此為觀點發了個視頻,説特朗普現在搞的就是個“苦肉計”,促使歐洲“支稜起來”云云。
這位我曾很尊敬的馬姓老師,當然他不是馬保國老師,但抱歉,他的上述論斷方式,的確讓我想起了保國老師當年的雄風——鴨子煮了七十滾,全仗着嘴硬。明明被人家打了個鼻青臉腫,還硬要説“我全都防出去了啊!”“按傳統功夫的點到為止,他這個時候已經輸了”,云云。
因為按照馬姓老師這種“下大棋”,“苦肉計”的思維,我們幾乎可以為一切古往今來一切政治家的失策進行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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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川粉朋友們最討厭的拜登或者奧巴馬,他們大搞身份政治、美式政治正確,把人類性別一口氣幹到二十幾個,這個做法對不對呢?
這未嘗也不是一次“下大棋”和“苦肉計”麼!以放縱LGBTQ、黑命貴等運動的極致施為,促成美國人民的覺醒與反抗。你看現在美國人民不就“支稜起來”了麼?推出了川皇這樣不世出的MAGA總統,以狂風驟雨之勢清算美國的白左思潮?拜登老爺子用心良苦啊。
又比如俄羅斯的普京總統,他發動對烏“特殊軍事行動”,仗打了三年非但沒成,沒有特總此番搭救反而要現了,這算不算偷雞不成蝕把米呢?
以“下大棋”、“苦肉計”的思維去理解。那當然也不算了!如果特朗普拋棄烏克蘭都可以被解釋為“讓歐洲支稜起來”,那人家作為整個“支稜行動”的創始人為什麼不能得到一個公正友好的評價呢?美俄兩位總統在聯手拯救頹廢、瀕死的歐洲文明啊!這不給頒個諾貝爾和平獎怎麼説得過去?
再比如希特勒,他大搞種族滅絕,把成千上萬的猶太人送進奧斯維辛做成肥皂,可以不可以也用“下大棋”和“苦肉計”解讀一番呢?
那當然也可以了!沒有希特勒的殘酷排猶,今天的以色列地區怎麼能在短時間內聚集起那麼多跨海而來的猶太難民,又怎麼能逼迫猶太人在二戰後下定決心,不惜剛立國就與周圍一羣阿拉伯國家開戰也要把這個自己的國家建立起來?
合着照這個意思,以色列的國父不應該是本·胡裏安,而應該是希特勒才對麼!

甚至秦始皇、隋煬帝,他們任性施為、修阿房宮、大運河搞的老百姓民不聊生,終至揭竿而起亡秦滅隋。背後是不是也有一番“下大棋”和“苦肉計”的良苦用心呢?
那當然也可以有了!沒有秦隋,哪來的漢唐?或許就是人家秦始皇、隋煬帝算的深、看的遠,更兼格局廣大呢?就是要捨棄一家一姓的皇位尊榮,也要換十八路反王們“支稜起來”,教育後世王朝懂得愛惜民力、輕徭薄賦、“載舟覆舟,所宜深慎”?
偉大啊,太偉大了。
真的,就像講究“點到為止”的馬保國老師不可能輸一樣。你要以“下大棋”“苦肉計”這番道理而論,放眼整個人類歷史,古往今來的所有帝王將相,那簡直沒有壞人啊!因為只要我們相信人類的未來是光明的,結局是世界大同的。那所有歷史人物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都是“世界意志執行他的偉大目的”的必要步驟而已。又有什麼善惡是非之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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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種理論的荒謬之處到底在哪裏呢?
首先,就是以“偉大目標”為導向,忽略了手段。以“川普在搞苦肉計”為論的這些論者,臆造了一個阿川苦心謀劃,要讓歐洲“支稜起來”的最終目的,然後拿着這個目的一葉障目,有意忽略掉了烏克蘭人民作為別侵略一方在這個過程中將要遭受的不公與苦痛。
這是一個典型的“虛構結果正義,以否定程序正義”的邏輯思維誤區,如果這種思維被允許,那麼一切惡行只要自我辯護一句“本心是好的”“目的是好的”,都可以完成自我辯護。
而我願引用馬丁路德金律師的不朽名言去反駁這種謬誤:手段,是正在形成中的正義和正在實現中的理想,人無法通過不正義的手段去實現正義的目標,因為手段是種子,而目的是樹。
其二,也是我更想着重説的,就是這套思維當中,包含着一種在我們社會中非常普遍的、庸俗化的“中式辯證法”。
辯證法是一門非常高深而有用的哲學學問, 但它的庸俗化卻非常能忽悠人。很多人對辯證法的理解就是一個“凡事都要一分為二的看待問題,有好的一面,當然也有壞的一面。有壞的一面,同時也一定有好的一面。”
比如某人單位效益不好,領導把他叫去談話,要裁掉他,這對他來説當然是個天大的壞消息,但是領導如果善用這套“一分為二”的忽悠術,該人又不幸不懂邏輯學的話。領導就可以這樣PUA他:“小趙啊,你被裁撤,公司還拖着不願依法給你N+1補償,這初看起來肯定是個壞消息,但凡事要一分為二麼,這事兒也有好的一面啊!公司這也是用心良苦,讓你“支稜起來”啊!你離開了單位,儘早走向社會,將來如果創業發了財,以後沒準還要感謝領導呢,領導也是在搞苦肉計,用心良苦啊。”
是的,與很多人想當然的認為凡事“一分為二”,強調“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有壞的一面,同時也有好的一面。”只是一種正確的廢話不同。在現實的大部分應用中,“一分為二”都會成為“聰明人”和強勢者PUA“蠢人”和弱勢者的一種話術。為什麼呢?
因為真正的辯證法在一分為二的看待問題後,下一步就是“分清矛盾的主次”,也就是在一對相互依存的矛盾關係之間分清哪個是當前主要的,而哪個是次要的。從而評價事物到底是好的那一面還是壞的那一面發生作用。
所以辯證法的一分為二去思考問題不是不對,問題的關鍵在於,誰有權去定義矛盾的主次。
而在簡中輿論圈(尤其是知識精英們)在討論“特朗普該不該出賣烏克蘭”問題時,你就可以看到這種話術被一再的應用:
很多堅持為特朗普辯護的知識精英承認特朗普這次做的實在是背信棄義、不地道、還在外交上嚴重外行失誤,但他們同時又根深蒂固的認為,當下美國需要聚焦的主要矛盾,已經不是俄烏戰爭所呈現的西式與俄式制度的衝突問題,而是另一些矛盾,比如西方氾濫的白左思潮與川總帶領右翼“絕地反擊”之間的矛盾,或者美國的主要戰略對手不是俄羅斯,而是其他大國。
當他們説服讀者接受了這樣一個“川普總統要抓主要矛盾”的論述後,“大行不細謹、大禮不辭小讓”,為了“天下大義、再苦一苦(烏克蘭)百姓”的論述就可以打蛇隨棍上了。
我們且不論這種對當今世界主次矛盾的定義是否粗暴,單説一個問題:其實用辯證法和矛盾論去思考世界,這是一種只在中國知識界還流行的思維方式,換而言之,是最典型的中式思維。
而在西方世界,包括特朗普和他的擁躉在內,他們壓根不是這麼想問題的,他們的思維方式比較形而上學,而形而上學另外一種對問題的思考方式(篇幅有限,這裏不展開了)。

所以你看特朗普和他的團隊自己在談到烏克蘭問題時,説的遠沒有簡中互聯網上為其辯護的那些人複雜,反而相當直接。
特朗普就硬説澤連斯基的民意支持率已經跌到了4%,説澤連斯基已經是烏克蘭的狄克推多,其統治不具有合法性,甚至“是烏克蘭在三年前發動了戰爭”。靠這些完全顛倒黑白的Fake news為自己的行為辯護。
而談到歐洲,特朗普也從來沒展現出來過什麼要讓歐洲故鄉“支稜起來”的良苦用心,真要用心這麼良苦,你倒是先像里根總統一樣去倫敦、巴黎、柏林搞上幾場演講,呼籲自由歐洲的自我拯救啊?

沒有,全都沒有,
川普就是純純的成天在美國國內高喊“美國優先!”“美國沒有義務保衞歐洲!”
他跟里根是完全兩種人,
醒醒吧,連共和黨內部殘存的里根派都已經快被他的MAGA黨清光了。
人家特朗普在這一點上打的是純明牌,就是光明磊落的自私自利,通過煽動美國底層民眾的孤立主義鞏固自我。他沒有國內高知們為他設想的那些大棋,那些“曲線救歐”,那些用心良苦。
在這一點上,我們要勇敢承認,真的是咱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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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還是從白宮最近的官方發文上,原汁原味感受一下特朗普及其團隊目前的精神狀態吧:
“Wins come all day
under the president Donald J. Trump.”

這句石破天驚的美式大字報,到底值得一個怎樣的中文翻譯?
我憋着笑苦思了許久。
最後覺得還是“在川皇的領導下,我大美利堅全天候贏麻了!”最為信達雅。
請您先感受一下這幫人的精神狀態,再來跟我討論以“良苦用心”、“深謀遠慮”、“下一盤大棋”去解釋眼下這個特朗普,您是不是想多了?
對於奧卡姆剃刀原理,對一件事物最簡單自洽的那個解釋往往最接近事實真相。
我覺得以此而論,澤連斯基對阿川新近的判斷可能是最靠譜的——四年前的經歷和下台後的蹉跎,讓現在的特朗普更願意被一羣對其唯命是從、阿諛奉承的幕僚所包圍,他生活在一個“虛假的信息空間”中,讓他僅憑本能與偏見,相信自己願意相信,並固執的認定自己的決策高明無比。

權力敗壞權力者,也許答案就這麼簡單。
而我覺得美國的這場鬧劇發展至今,唯一剩下的看點只是:美國一直所信仰、依靠的那套體制、那種社會精神、那套法律還是否有制約的效用,能否在這個國家出現如此嚴重的偏軌時進行糾正?
如果可以,那麼這次糾偏,又要等多久才能發生?

而圍觀這場鬧劇給我的最大感觸是:我們,全人類,也許還是太年輕了。
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容易幻想,認為這個世界上存在一條現成的路徑或絕對的真理,能夠給人世間的一切紛爭、苦難、貧窮與奴役完成一次總解決。有的時候即便我們自己沒有達成,我們也本能的希望這個世界上有些社會、有些人達成或者至少接近達成了那個答案。
可是許多年過去了,許多路被行走,許多炮彈劃過天空,許多生命無辜逝去,我們非但沒有尋到那個答案,反而見證了燈塔的坍塌,偶像的毀滅。

時至今日,我不知道多少人還一定要咬着後槽牙,非要認定美國依然是燈塔,就像他們非要認定特朗普是“天選之人”一樣。
我自己,曾經也被很多人説成是個“川粉”,但我想這次經歷讓我發覺自己依然沒有太老——至少沒有老到不敢去質疑並打碎自己曾經的偶像,在良知理性與盲目崇拜之間最終選擇前者。
我還沒有喪失打破既定思維,自我質疑的能力。
可我知道很多人已經不敢這麼做了,也許是他們人生走了太久、思索了太多,累了,就想權且認定能給他們一切最終答案的“川皇”。
我不是不能理解這種思維上的慵懶與放棄,但我更想致敬另一些人:
那些舍此偶像,繼續前行的人;
那些即便被無數假先知所挫傷,卻依然堅信真理與正義存在的人;
那些在強敵壓境、外援斷絕之際,依然為了自己和同胞的自由與幸福挺身奮戰的人。
是他們,是這些頑強追尋的人、勇敢質疑的人、堅持抵抗的人,而不是“帶領美國24小時贏麻了”的川普們,讓人類文明變得偉大了一些、可愛了一點,有希望了許多。

謹此向他們致敬,
天地之間,唯信不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