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哪吒2》之前的動畫人:月薪4千，作息996都是奢望_風聞

2 月 18 日，《 哪吒之魔童鬧海 》一路高歌猛進，登上全球動畫電影票房榜榜首，成為了中國動畫電影行業新的里程碑。

然而，《 哪吒2 》只有一個，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無人問津才是動畫電影行業的常態。對大部分動畫人來説，《 哪吒2 》更像一場如夢似夢的煙花，短暫地絢爛之後，面對的依舊是滿地灰燼。

很多人用 “ 為愛發電 ” 來形容這個高門檻低待遇的行業，一位從業者無奈地對知危感嘆：“ 雖然哪吒大賣了，但不要對動畫行業抱有幻想。”

在《 哪吒2 》這個標誌性作品面前，有的人撐到了日出，有的人迫不得已在黎明前逃脱。透過具體的人，我們想知道票房神話背後，行業到底是怎樣的生態？哪吒之後的動畫電影市場，又在經歷怎樣微妙的變化？

《 哪吒2 》票房大賣後，導演餃子曾經發微博提到：“ 是大聖帶着吒兒走到了觀眾面前 ”。

2015 年，《 大聖歸來 》上映，當時還在讀中學的李墨（ 化名 ）完完全全被這部國產動畫電影所吸引，大聖孤身面對千軍萬馬的經典鏡頭也成為她後來選報動畫專業的動力。

最近，李墨正在海量投簡歷找工作，她對知危表示：“ 投了一些類似於網易的大廠，但是都沒有音訊，然後只能轉向投一些外包公司。” 算下來，李墨系統性地學習美術已經十年，學校裏動畫的專業課包括劇本、視覺語言、建模、綁定等一系列動畫所能用到的知識。

然而，想要正式 “ 上崗 ”，這些基礎知識還完全不夠，基本需要再經過一到兩年左右的學習才能達到行業中的初級動畫師水平。

2015 年的暑期檔，《 大聖歸來 》用接近 10 億的票房推開了國產動畫電影新時期的門，資本市場也跟在大聖的紅色披風后熱了起來。

當時，彩條屋（ 光線傳媒旗下動畫廠牌 ）陸陸續續投資了十三家動漫公司，其中就包括製作了《 哪吒2 》的可可豆動畫。在此之前，餃子的團隊還在忙着接外包的項目，彩條屋的 CEO 易巧跑遍了中國，發現很多動畫導演迫於生活的壓力轉行了遊戲或者其他領域。

動畫行業入行門檻較高，但如今十年過去，人們提起這行的關鍵詞，卻經常是 “ 超長工時 ”、“ 低薪高壓 ”。

首先，即使已經苦學美術多年，剛入行也只能拿到 “ 學徒工 ” 水平的薪水。一位前影視動畫從業者小敏告訴知危：“ 動畫行業本身是美術大類，但是要以理工知識輔助。整個行業只要年輕人，很多人 30 歲就會轉行。只有待過那個行業的才會知道，能活着就可以了。”

林顏（ 化名 ）最開始入職的是湖南的一家小工作室，第一年的工作是學徒加助理的性質，每個月工資只有到手 800 元，直到第二年開始參與項目，每個月工資才能拿到 4000 左右，她表示在湖南的話，動畫師如果想拿到八千到一萬的薪資，大概需要五六年的工作經驗，具體還要看項目。

做三維和特效的待遇會比二維動畫稍好一點，但一位影視三維動畫師告訴知危，一秒 25 幀的三維動畫，大概也只能賺二三十塊。

由於審美是一件比較主觀的事，沒有既定的行業標準，所以在逐幀製作的基礎上，大小項目又很難避免反覆修改，這樣的特殊性也決定了這份工作一定需要時間來堆砌。

深圳超核視效是負責《 哪吒2 》太乙仙人載哪吒飛去玉虛宮的雲海那段特效的外包公司，該公司的商務負責人付小姐對知危表示：“ 大概 20 顆鏡頭的特效有三名高級特效師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製作完成，特效老師都是有入行 7 到 10 年的經歷，大部分的鏡頭磨了大概 10 版多至 30 版。”

《 哪吒1 》上映時的採訪中，餃子就提到了公司員工對 “ 996 工作制 ” 的羨慕，“ 通宵倒沒有，頂多到四五點 ”，而類似的加班在行業中是常態。

知危在試圖和從業者們對話時，不少受訪者都是在夜裏十一二點才來得及回覆，有的受訪者會表示 “ 等會兒下班再聊 ” 或 “ 太累了明天聊 ”，還有一位受訪者只是無奈地説：“ 對面阿里都還沒熄燈，不算晚 ”。

林顏提到，他們的工作時間一般是早上九點到晚上十二點，有的時候要到凌晨兩三點，也是因為長時間的加班熬夜，林顏入行兩年多，就時常神經性頭痛，最終決定轉行做電商——一個同樣需要加班但“起碼有底薪”的行業裏。

行業的低薪和加班盛行，原因説穿了很簡單：沒錢。

影視是一個成本前置的行業，在票房無法預料的情況下，沒有製作公司能開出 “ 高福利 ” 的待遇。

“ 最開始的時候國內動畫行業裏大部分還是合同制，現在有不少 ‘ 項目制 ’，‘項目制’就是一個片子做完就結束走人，沒有五險一金，轉正也很困難。” 一位從業者對知危表示。

如果只有偶爾幾家動畫公司出現類似的狀況，可能是行業裏壓榨、內卷的特例，但幾乎整個動畫行業，都是典型的 “ 為愛發電 ”。

和歷經幾十甚至近百年市場拷打、產業體系非常成熟的好萊塢產業相比，國產動畫行業還在一個 “ 分包協作 ” 的階段。前文提到，在正式做《 哪吒 》前，導演餃子也在接外包項目，而哪吒影片片尾出現的全國 130 多家動畫企業，就是曾經的 “ 餃子 ”。

動畫電影《 羅小黑戰記 》總製片人馬文卓告訴知危：“ 基本上國內只要生產成本超過 8000 萬的，都得是幾十家甚至上百家動畫團隊共同參與的，也就是我們所説的 ‘ 外包 ’。”

外包公司靠着這類項目維生，大多沒有原創能力，利潤空間十分有限，也受制於整體的市場環境。**“ 很多外包公司接平台的訂單，但是項目做完了，結算還需要半年、一年的週期，等錢到賬了，團隊可能都解散了。”**馬文卓如此形容當下市場的現狀。

外包公司賺不到錢，存活下來都是問題，傳遞到具體的工作人員，待遇自然是很難提升。

多位從業者都對知危表示，這幾年陸陸續續倒閉了不少做外包項目的影視動畫公司，**除了網易、騰訊這類自身有造血能力的大廠，能賺到錢的或許只有各大 “ 動畫培訓機構 ”。**一位特效師表示，她最初入職的那家公司，已經轉型做培訓班了。

這樣整個產業就十分魔幻了：做動畫的人靠做動畫賺不到錢，但是卻能靠培訓別人入坑動畫行業來賺錢。

當然，如果項目足夠出色，分包協作一樣可以創造收益的奇蹟，《 哪吒2 》便是典型的例子，但問題在於，不是所有電影都是《 哪吒2 》，真正能夠牽頭做原創並且有商業化能力的動畫公司並不多，這些項目不足以給行業供血。

製片人馬文卓對知危表示：“ 行業裏其實有很多對內容非常執着、很有原創能力的人，但是瞭解市場和商業邏輯的人不多，一個項目再好，如果不能跟投資方講清楚市場定位、商業邏輯，那這個原創就很難推出去獲得資金支持。”

從市場角度，一個行業沒能證明自己賺錢能力，資本便很難進入，動畫電影也是如此。在《 哪吒2 》上映前，2024 年的院線裏，其實有不少沒被關注到的動畫電影。

比如《 阿狸 》儘管背靠着互聯網爆發時代人盡皆知的紅色小狐狸這個國民級 IP，但它在 8 月上映後僅僅獲得了 345 萬票房，光線傳媒旗下路行動畫出品的《 傘少女 》票房也僅有 1911.2 萬，而同樣依託於中國傳統文化的《 二郎神之深海蛟龍 》也只有 414.3 萬票房。

阿狸，於 2006 年由 Hans 創作

其微信表情包曾上線一個月下載量就突破1億人次圖源自微博@阿狸

在不確定性的情況下，即使有錢進入市場投資項目，資方也更希望能儘快看到成果。好萊塢的動畫師 Rachel 對知危表示：“ 國內報價按秒計算，之前有個兩三分鐘的短片要求製作按照王者榮耀宣傳片級別做，週期只給一個月。而好萊塢一個鏡頭就會給到一個月的製作時間。這也是為什麼國內很少出好作品的原因之一。”

如此一來，市場只會進行惡性循環：沒有足夠出色的項目，無法説服資本進入，使得動畫公司很難良性經營，如此一來，打工人的待遇就更難提升。

而打工人沒有足夠好的待遇，出色的原創最終也只能來源於 “ 為愛發電 ”。

“ 動畫電影的精髓是人物的動畫風格，這次《 哪吒2 》不僅比第一部有很明顯的提升，更重要的是他已經形成了中國特有的風格，不再是一味模仿迪士尼了。《 哪吒 》算偶然，但更是沉澱的碩果。” Rachel 對知危表示。

不少關注《 哪吒 》背後製作故事的觀眾和動畫從業者們常提到：“ 《 哪吒2 》的成功是全行業的合力託舉 ”，而某種意義上，《 哪吒2 》也託舉了一下行業。

製片人馬文卓表示，動畫行業前兩年處於特別寒冬的狀態。“ 對承接動畫製作的團隊來説，他們的訂單主要來源於愛優騰 B 四家平台，或者是愛優騰 B 投資的動畫公司來分包業務，**但動漫這塊業務整體來説，除了騰訊依託遊戲這種強相關的產業能夠帶來一些收入之外，其他幾家在商業表現上並不算太理想。**沒賺到什麼錢，所以再投入進來的資源就相對有限。”

馬文卓還提到，《 大聖歸來 》的確是帶動了後來《 深海 》、《 大魚海棠 》、《 哪吒 》以及追光系列的誕生，但比起被觀眾看到的寥寥幾部好作品，更多的是大批項目苦苦支撐幾年後胎死腹中。

Rachel 也表示：“ 行業前進的路上，少不了屍山血海的犧牲。投資人看到市場好一定會進來，但如果一兩年，發現不賺錢或者賠錢了，同樣也會迅速撤離。得看他們能不能或者説有沒有足夠的資金賭五年。”

但積極的是，哪吒之後，變化確實正在悄悄發生。

超核視效的付小姐稱，雖然項目的檔期有限早都已經安排上了，但最近依舊忙了很多：“ 因為有很多實習生説對後期感興趣，想過來實習。” 不僅如此，市場的反應是迅速的，僅僅從票房收益來看，《 哪吒2 》也足以點燃資本的熱情。

“ 有些投資人覺得在動漫這個領域的信心恢復了一些。他們直接表示，哪吒賺錢了，覺得動畫市場有機會，所以想來聊聊項目。” 馬文卓在和知危對話的當天，正準備趕往去見投資人聊新項目。

另外，消費市場也更成熟了。十年前，觀眾對國產動畫電影的印象可能還停留在 “ 低幼 ”、“ 粗製濫造 ”，隨着這幾年陸陸續續優質動畫電影的誕生，觀眾的心智已經實實在在發生了變化。

從大部分觀眾的評價來看，其實很多人已經認識到，在創作經驗、創作理念上國產動畫或許還有一定差距，但在技術和效果上已經絕對不輸歐美了。當觀眾對這類電影的信任感提升，當有新片出現時，自然走進電影院的意願會更強。

馬文卓還提到，這次哪吒對行業更直接的帶動，可能最先顯現在那些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的作品。“ 有的項目週期是五年，現在已經幹了三年初步成型了，這個階段的項目更容易優先拿到一些投資。”

現在，《 哪吒2 》創造的票房神話還在不斷刷新紀錄，但動畫從來不是靠神話拯救的，而是靠無數個在黑暗裏畫光的人。

一部《 哪吒2 》的成功還遠稱不上行業的崛起，整個行業的繁榮似乎也還有點遙遠，但這起碼給了不少人撐下去的希望。

而擁有希望的人，和漫天的星星一樣，是永遠不會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