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2》全球動畫票房第一，可惜他看不到了_風聞

　　作者：王又一

　　截至2月26日，《哪吒2》已超139億票房，登頂全球動畫電影票房榜一。  

　　全網都在為它狂歡。

　　可在這巨大成功的另一面，是國漫製作者們漫長的至暗時刻。

　　導演餃子前一段時間在採訪裏説道：“如果説這部電影不成的話，我的公司肯定就活不下去，很多外包團隊也活不下去。”

　　● 導演餃子

　　而這個視頻下方，有一條評論是這麼説的：

　　“餃子不是開玩笑，常州漁夫動漫工作室，創始人兼導演餘洛屹，就是這樣在家自殺的。”

　　2013年10月，51歲的餘洛屹坐在家中，他的妹夫兼助理竇鵬寸步不離地守着他。

　　差不多一個星期前，餘洛屹獨自跑到普陀山，計劃跳海自殺。

　　他先到商場給前妻和孩子買了很多衣服，隨後叫來快遞，將衣服和提前寫好的遺書一起寄給了前妻。做完這一切，餘洛屹頭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這是他第二次來了，他按照自己想好的路線，來到一處高高的懸崖。

　　● 餘洛屹

　　餘洛屹站在邊緣，緩緩閉上眼睛就準備往前邁，在他一隻腳即將踏空的那一刻，警察從後面一把抓住了他……

　　當竇鵬趕來時，餘洛屹正坐在一家賓館裏抽煙，地上堆滿了煙頭，整個人看不到一絲生機。他抬頭看了看助理，笑着説了一句：“你來了，那我就再多待幾天吧。”

　　回家後，他仿若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陪了幾天家人。

　　4號凌晨，這次，餘洛屹避開了所有人，在家中自縊身亡。

　　消息傳到餘洛屹一手創辦的漁夫動漫時，所有員工都傻了，很多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好半天反應不過來。

　　● 原漁夫動漫員工。圖片來源：鳳凰衞視《社會能見度》

　　直到餘洛屹74歲的母親出現，她低着頭對所有員工道歉：“對不起，你們有什麼委屈、什麼氣對着我出。”

　　此刻，大家才終於接受這個事實。

　　餘洛屹出生在一個藝術氛圍濃厚的家庭，母親是文工團的，家裏五個孩子個個都有藝術天賦，餘洛屹是最努力的那一個。上中專後，餘洛屹開始學習油畫，靠着出色的藝術天賦考到新疆藝術學院，畢業後又到中央美術學院進修。

　　那個時候在很多人眼裏，他就是一個天才。26歲就舉辦了個人畫展，1990年的北京亞運會上，他兩幅畫作都被選中，志得意滿，顧盼自雄。

　　然而現在，他欠下了2000萬債務，拖欠員工工資200多萬，最長的有18個月沒有領到錢。

　　● 圖片來源：鳳凰衞視《社會能見度》     

　　他去世後，昔日承載着他夢想的漁夫動漫，只剩滿地狼藉。

　　時間回到2004。

　　那年，餘洛屹回到母親的老家重慶，成立了漁夫影視動畫工作室，開始製作自己的第一部原創動漫電影《西域傳奇》。

　　● 《西域傳奇》海報

　　那幾年正趕上國家大力發展動漫產業，各地陸續建起很多動漫產業基地，大力吸引創業團隊入駐。作為天驕的餘洛屹收到了很多邀請。有人許諾可以在當地為他建一個工作室，不用常駐，不用上班，只提供作品就可以，每年給50萬。    

　　面對這樣的待遇，餘洛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想自己幹一番事業。

　　從1981年開始，《鐵臂阿童木》《哆啦A夢》《聖鬥士》等一眾日漫闖入國內，此後的30多年裏，日漫幾乎一直把國漫摁在地上摩擦。   

　　餘洛屹很懷念中國動畫巔峯的那個時代，《大鬧天宮》帶着中國傳統文化一度驚豔了全世界，《葫蘆娃》《黑貓警長》是多少人的童年，為什麼現在國漫不行了？

　　● 童年經典動畫《大鬧天宮》

　　他想不通，也不想認輸，想要做點什麼改變這種局面。

　　2007年7月，餘洛屹帶着團隊來到常州的國家動畫產業基地，正式成立漁夫動漫。

　　他親手為公司設計了logo，受海明威《老人與海》的啓發，餘洛屹畫了一個穿着小褂、戴着斗笠、光着腳丫，正在奮力用魚竿把海里的魚釣上來的漁夫形象。

　　● 漁夫動漫公司logo

　　寓意着“漁夫永遠不會停下來，永遠活在風口浪尖。”    

　　在常州，餘洛屹拿到了460萬的扶持資金，準備製作《西域傳奇》。   

　　故事取材於新疆的民間傳説，一個名為金山的地方，被邪惡的巫師帶領武士入侵併霸道地佔領了，天生神力的民族鬥士“洛克”為了拯救金山，踏上了冒險的征途。

　　他把對日漫佔領中國動畫主流市場的不滿傾訴到了裏面，結局洛克的勝利也預示着，在集體動畫人的努力下，中國動畫遲早會拿回自己的話語權。

　　劇本在2006年就有了，但為了不讓成片有瑕疵，餘洛屹修改了很多次。在製作過程中，情節有一點不對，立馬就暫停修改。

　　在員工的印象裏，餘洛屹沒有下班的時候，來了就跟他們一起在工作台上設計動畫形象。晚上所有人走了，他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繼續修改畫稿。有時候為了一個畫面，哪怕是已經做好的，也要再修改很多次。

　　這個過程持續了4年，原創的質量的確保證了，但成本極高，耗費了1000萬。

　　● 《西域傳奇》

　　但是，餘洛屹對前路很樂觀，他預測票房可以達到3000萬。

　　然而現實卻是，當他拿着《西域傳奇》的樣片去找各個發行公司，這些公司幾乎無一例外地拒絕了他。彼時，國內動畫市場上主流受歡迎的是《喜洋洋和灰太狼》這類低幼類動畫，《西域傳奇》的題材和風格很難叫座。

　　這麼多年付出卻無法兑現？

　　餘洛屹不願意放棄，他動用自己的人脈和資源找到華誼兄弟，對方答應了，但認為3D更賣座，要求把《西域傳奇》改為3D版。

　　這要求意味着整個團隊都要返工，而且有些轉換不了3D的情節，就要捨去掉。這讓餘洛屹很痛苦，不改就不能發行，但高昂成本造成的資金空缺怎麼辦？員工工資怎麼辦？

　　他早就沒了退路，只能一咬牙：“改！”   

　　又是一輪打磨，再加上宣發，《西域傳奇》的成本飆升到1500萬。

　　好在成片最終是完成了，在宣傳期間，他滿懷希望地説道：“希望喜羊羊和灰太狼的身邊，會加上可愛、帥氣的“洛克鬥士”。

　　宣傳海報的下方，還有小字寫着：“用我們的方式，給你講述一段不一樣的神話。”

　　● 《西域傳奇》海報

　　2010年9月10日，《西域傳奇》上映。

　　票房只有300萬，給了餘洛屹迎頭一擊。

　　1500萬的成本無法回收，也沒有更多的資金去開發下一部作品，擺在餘洛屹面前的只有現實的選擇——轉行或者關閉公司。

　　可相比投資失敗，餘洛屹更在意票房，中國動畫在當時勉強能和國外動畫對打的只有《喜羊羊和灰太狼》。

　　而像他一樣堅持做精品原創的《秦時明月》《魁拔》《圍棋少年》，還有餃子製作的反戰動畫題材《打，打了個西瓜》，全都只翻起了一點水花，然後就消失於洪流。

　　● 餃子導演早年作品《打，打個大西瓜》

　　想到這些，他心一橫，決定繼續做原創。

　　當時有很多針對原創動畫的扶持政策，只要動畫製作公司向地方政府申請立項，再報給總局，一旦在電視台播出了，製作公司就可以拿每分鐘800元到3000元不等的補貼。

　　於是不少公司為了拿補貼，用雷同的情節去加長集數，一弄就有幾百集。

　　餘洛屹很看不慣，給觀眾的東西，怎麼能這麼搞？於是他決定做一部高質量的原創動畫片《白狐的故事》，讓市場看看，什麼才是優質的作品。

　　● 《白狐的故事》

　　一般的二維動漫的製作成本，業內的價格在一分鐘七八千。《白狐的故事》餘洛屹打算做26集，一集10分鐘。

　　他去拉投資，有些老闆一開始頗感興趣，但一聽到會做個幾年（回收週期極長），就紛紛作罷。

　　“慢慢來”就是原創動畫的魔咒，資本想要的快錢，原創動畫給不了。所幸，漁夫動漫是常州當地的明星企業，先後有銀行給了餘洛屹400多萬的貸款支持。

　　餘洛屹一如既往地保持自己對藝術苛刻的要求，10分鐘一集的內容，會反覆改上無數次，借來的錢很快就見底了。好在這麼拼是有效的，同行看過樣本視頻後，直言這部動漫**“接近迪士尼的水準”****。**

　　● 餘洛屹（右）生前與迪士尼動畫人士的合影

　　可要繼續做下去，就還得投入，還得花錢。

　　萬般無奈下，餘洛屹找到了中國台灣動漫導演李秉宏，希望對方幫着自己製作動畫，自己好有時間和精力去外面籌錢。   

　　當時的李秉宏已經當爺爺了，本沒必要再折騰了，況且餘洛屹的公司狀況並不好。可見餘洛屹有才華，對原創又這麼執着，李秉宏的心裏很是動容，最終答應了餘洛屹。

　　● 李秉宏。圖片來源：鳳凰衞視《社會能見度》     

　　這之後，餘洛屹每天都在外面奔波籌錢，可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遲遲沒有收穫。

　　其實有個很好的自救方法，就是做外包。

　　但餘洛屹不願意**，他也知道外單賺錢多，一旦開始了，人心就散了，就沒人再願意靜下心來好好搞原創，會影響到作品質量。**

　　最終，餘洛屹決定背水一戰。

　　他把房子抵押了幾百萬，又去借了高利貸，把自己最後的一點家底也給“獻祭”出去了。然而，漁夫動漫的資金漏洞，不是隻有原創的製作成本，還有不成熟的公司運營。內部沒有專業的財務，很多時候錢都不知道花在哪兒了。  

　　● 餘洛屹（左）在公司

　　餘洛屹也嘗試過請人運營，換了好幾波，結果都不太懂動畫，來回來去人力成本倒是增加了不少。公司很快就再也發不出來一筆工資，很多初創時期的員工陸續離開，團隊從100多人到最後僅剩幾十個。

　　壓力像座大山一樣，他也不敢回家面對老婆的質問，也無法面對三歲的兒子。手機一刻不停地提醒有員工的電話，他能做的只有不停地道歉：“再給我點時間，我很快給你們籌錢發工資”。

　　2011年，餘洛屹來到內蒙古，想圈地做文化創意項目，通過地產賺點錢養活漁夫動漫。什麼手續都辦好了，土地款卻始終湊不齊。他敲開了一家家投資公司的門，得到的都是婉言謝絕。

　　最終因為資金鍊缺失，項目不了了之。

　　最後一個融到錢的希望也破滅了。

　　欠了那麼多員工的薪水，也沒辦法支付，有的員工女兒上大學，都是借錢上的。他很愧疚，自己沒有兑現那句“一定給你們發工資”的承諾。

　　不光如此，餘洛屹身上也背了上千萬的債務。一回到家，妻子就會因為錢跟他吵架。原本樂觀的餘洛屹，整日沉默寡言，不敢回公司也不敢回家。

　　● 空無一人的漁夫公司前台。圖片來源：新聞晚報

　　2013年初，餘洛屹查出腎上長了一顆腫瘤，必須切除一顆腎。切完之後，他整個人的情緒更加低沉。   

　　9月22日，他和妻子離婚了。    

　　此時此刻，他已孑然一身，唯一的牽掛就是隻做了16集的《白狐的故事》，它還沒有完成，但也沒有機會完成了。

　　在距離51歲生日還有5天的時候，餘洛屹結束了生命。遺囑中，關於他的動畫夢想，只留下了一句話：“做些正事，太難了。”

　　餘洛屹離去2年後，《西遊記之大聖歸來》上映，正式宣告國漫崛起。

　　2016年，動漫版《一人之下》橫空出世，引發收視熱潮。

　　又3年，《白蛇·緣起》與《哪吒之魔童降世》雙星問世，後者把國漫票房拉到50.36億。

　　無數動漫人前赴後繼，終於把陰影一點一點地刺破。

　　之後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2025年，《哪吒2》問世，登頂全球動漫票房王座。

　　● 《哪吒2》登頂全球動畫電影票房榜。圖片來源：央視新聞

　　時隔多年，國漫又一次震撼了全世界。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記憶恍惚，多年前餘洛屹妹妹為他送行時，曾問過他：“哥，你這樣做值得嗎？有什麼事兒比生命更重要？”

　　餘洛屹們沒機會説出口的答案，如今，餃子他們回答了：   

　　“值得，為了做原創的理想，我寧願付出一切。”

　　● 參考資料：

　　[1] 商界丨商界沉浮錄——走麥城：“漁夫”之死

　　[2] 鳳凰網《社會能見度》丨“漁夫”之死——國產原創動漫的困境

　　[3] 中國經營報丨漁夫動漫之死現原創動漫困境

　　[4] 全球商業經典丨中國動畫之怪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