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靈頓是滑鐵盧戰役的勝利者嗎?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22分钟前
戰役結束了,但爭議沒有消失。戰役的勝利者是誰?這個問題似乎有些可笑,但它在許多年裏引發了許多激烈爭吵,激起了不少怒火,如今仍然如此。但至少有一種理論可以被否定了。維克多·雨果在他的名著《悲慘世界》中滿懷激情地描寫了滑鐵盧戰役,但創立了好幾個至今仍然被法國人信以為真的神話。他聲稱:“法軍胸甲騎兵消滅了英荷軍13個方陣中的7個,繳獲或破壞了60門火炮,並繳獲了英軍的6麪糰旗。三名胸甲騎兵和三名近衞軍獵兵將這些旗幟呈給了皇帝。”這是假的。英荷軍沒有一個方陣被突破,沒有一門大炮被法軍破壞,也沒有一面英軍旗幟被俘獲。雨果還聲稱,烏古蒙守軍將戰俘活活扔下了農莊的水井:
這井很深,變成了一座墓穴。三百具死屍被投入井裏。或許投得太匆忙了。他們全都死了嗎?傳説他們並沒有全死。在他們被埋葬於井內的夜晚,有人聽見井裏傳出微弱的呼喊。

(威靈頓)
考古學家勘察了這口井,沒有發現任何人類的遺蹟。活人在井底緩緩死去的傳説是維克多·雨果虛構的。他問道:“拿破崙有沒有可能打贏這場戰役?我們的回答是,不可能。是由於布呂歇爾嗎?不,是由於上帝。”這種説法讓勝利者的身份有些模糊不清了,這也是雨果有意為之。他宣稱,滑鐵盧戰役不是一場戰役,而是“宇宙的運轉改變了方向”。這樣的傳説和抒情將滑鐵盧戰役提升到了神話層面,彷彿法軍不是被光明正大地打敗的,而是宇宙命運的犧牲品。
苗條的比利相信自己是本次戰役的勝利者。他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我們今天大敗拿破崙……作戰主力是我的軍,我們贏得勝利要感謝它。”更公正的説法應當是,聯軍的勝利與其感謝他,不如感謝那個一槍打中奧蘭治親王肩膀的法軍散兵。
威廉·利克牧師提出了一種更有説服力的觀點。1866年,他出版了自己的著作《西頓勳爵團(第52輕步兵團)在滑鐵盧戰役的歷史》。該書的前言寫道:“世人越來越普遍地理解到,西頓勳爵和第52輕步兵團蒙受了極大冤屈。”西頓勳爵就是約翰·科爾伯恩爵士,他在擔任上加拿大副總督期間表現突出,於1839年獲封爵位。利克抱怨稱,科爾伯恩和第52團是打敗帝國近衞軍的功臣,卻沒有得到足夠的認可。該書的廣告詞用粗體字印在書名頁上,寫道:
本書作者認為,西頓勳爵和第52團在未曾得到第1近衞步兵團或其他部隊支援的情況下,孤軍奮戰,光榮地擊敗了正在向英軍陣地發動最後總攻的法蘭西帝國近衞軍一部,約1萬人。利克聲稱,第52團:
獨自從英軍陣地前進了300或400碼,然後單槍匹馬地攻打併擊潰了法蘭西帝國近衞軍的2個強大縱隊,共約1萬人。我們還親眼看到,法軍吃了這個虧之後,全軍就敗退了……

(約翰·科爾伯恩爵士)
利克是個肌肉發達、非常虔誠的基督徒,因為信守安息日而受到很大磨礪,他在很多年裏奉行安息日的禮拜儀式。他還長期為英國陸軍信奉新教的官兵“被強迫”參加“羅馬天主教和希臘教會的褻瀆神靈的儀式”而憤憤不平。所謂英國官兵“被強迫”,指的是克里米亞戰爭期間英國參戰時做的一些無傷大雅、無關緊要的臨時性措施。利克牧師雖然是個教士,卻非常激情澎湃,他的著作造成了不少轟動。
約翰·科爾伯恩爵士在滑鐵盧的行動無疑是非常勇敢的,也收到了奇效。他自行決斷,率領第52團離開橫隊,將其帶到帝國近衞軍第4獵兵團側翼,向其隊列傾瀉了毀天滅地的火力。有一個問題是,帝國近衞軍的最後一次進攻有沒有抵達山嶺中路。第52團的軍官帕特里克·坎貝爾曾歷過半島戰爭的一些最艱苦的戰役,他寫道,第52團發動側翼攻擊的時候,法國近衞軍已經“在混亂地撤退”,這説明英國近衞軍已經擊敗了敵人,第52團是補了一刀而已。讓這個問題愈發複雜的是,第52團另一位經驗豐富的軍人約翰·克羅斯上尉相信,是科爾伯恩營的火力迫使法軍縱隊停止前進:“法軍縱隊被第52團散兵的火力擊中的那一瞬間,他們就止步不前,似乎出現了混亂,向第52團猛烈射擊。”克羅斯聲稱當時英國近衞軍“靜止不動,沒有開槍”,這説明法軍的這最後一個營還沒有進入英國近衞軍的射程。那麼,如果克羅斯和利克是正確的,第52團就是打退帝國近衞軍最後一次進攻的大功臣。但利克説第52團“單槍匹馬地”打敗法國近衞軍,肯定是錯誤的,因為英國近衞軍已經擊敗了法國近衞軍的一次規模更大的進攻,山嶺較遠處的荷蘭和比利時部隊也打退了法國近衞軍。
利克可能根本不知道法國近衞軍的那些較早的進攻。戰場上有太多硝煙、噪音和混亂,所以利克極不可能知曉他所在的營左側上坡處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大可能知道山坡更東方的情況。何況他是個十七歲的小角色,第一次參加實戰,在第52團橫隊的中央捧着團旗。該營的橫隊有兩排,每排半個連,兩排間隔十步,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利克在橫隊最後方,那裏最容易保護團旗。如果是這樣,他的視野肯定更加有限。第52團也沒有像利克説的那樣擊敗了法軍2個縱隊。他們攻擊的是法國近衞軍的最後1個營,但另外4個營已經被打下山坡了。1萬人?在恐怖的交火中,科爾伯恩的士兵損失慘重,一定覺得敵人非常強大,足有1萬人,但法國近衞軍的總人數不到1萬。
約翰·科爾伯恩爵士本人的記載的説法是,擊敗法國近衞軍的功勞應當由第52團、英國近衞軍和“F. 亞當爵士的旅和亨利·克林頓爵士的師向敵人側翼發動總攻”來分享。這些友軍的幫忙都不會減少約翰·科爾伯恩爵士的積極主動性和輝煌戰績的光輝。他的舉動非常勇敢而光榮,利克和第52團的其他一些軍官覺得自己的團沒有在公爵的報告中得到特別嘉獎,感到委屈。他們這麼感覺,是有道理的。公爵提及了英國近衞軍,説他們“樹立了榜樣,受到全軍的效仿”。這話讓利克十分不滿,他覺得自己的營理應得到同等的表揚。其他團的倖存者也可能有同樣的感覺。第92團以寡敵眾,用刺刀遏制住了埃爾隆的縱隊之一,將其擊退。第27團防守着公爵戰線最薄弱的環節,幾乎全軍覆沒。這些單位都為勝利作出了貢獻。公爵晚年的時候有人問他,他最遺憾的是什麼。他的回答是,他遺憾自己沒有多多讚揚別人。利克的抱怨肯定來源於此。利克看到公爵在報告中將主要功勞給了英國近衞軍,感到委屈,於是寫了一本言辭激烈的書來駁斥,但第52團並沒有“單槍匹馬地”擊潰法軍,英國近衞軍也沒有這樣的功績。
最激烈的爭吵發生在格奈森瑙支持者與威靈頓擁護者之間。格奈森瑙對公爵的苛評和謾罵一直延續到今日。寬泛地講,格奈森瑙對威靈頓的指控是,威靈頓沒有認可普軍的功勞,將勝利全部攫為己有。但也有一些更具體的指控。格奈森瑙認為,威靈頓在利尼和四臂村戰役之前故意欺騙盟友;沒有兑現去利尼援助布呂歇爾的諾言;在戰役之後,威靈頓還利用自己的名望和地位來壓制“普軍挽救戰局”的説法。

(威靈頓在滑鐵盧戰場)
第一項指控最嚴重。格奈森瑙説,早在6月15日,即利尼和四臂村戰役的前一天,威靈頓就得知了法軍的集結,但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陰險目的,假裝直到當晚才知道。如果我們要相信這種指控,就還要相信,給威靈頓送去消息的那名普魯士軍官在布魯塞爾只告訴威靈頓一人,法軍即將發動進攻。我們不禁要問,公爵隱瞞這個消息,對他有什麼好處呢?通常的回答是,那樣的話就可以使得布呂歇爾暴露在敵軍面前,威靈頓就有了撤退的時間。這毫無道理。如果公爵這麼害怕與法軍交鋒,他為何不在得知消息後立刻撤軍?這個問題實在太愚蠢。還有,如果布呂歇爾被打敗,對公爵有什麼好處?整個戰役的前提就是聯軍必須互相配合。聯軍一開始就知道,僅憑威靈頓或布呂歇爾,都不足以打敗皇帝,所以他們必須合兵一處。如果公爵故意讓布呂歇爾暴露在敵軍兵鋒下並被擊敗,那麼等於是確保自己的軍隊也一定會失敗。布呂歇爾的確吃了敗仗,但普軍並未被擊潰,而是頑強生存下來再戰,所以本次戰役於千鈞一髮之際維繫下來。聯軍最後取得勝利,是因為布呂歇爾作出了撤往瓦夫爾而非列日的勇敢決定,而他之所以能這樣決定,是因為他堅信威靈頓做好了戰鬥準備。威靈頓之所以願意死守聖約翰山,是因為他堅信布呂歇爾一定會來援助他。簡言之,聯軍之所以打贏了本次戰役,是因為布呂歇爾和威靈頓互相信任。要説威靈頓不顧盟友對自己的信任去欺騙盟友,是極不可能的,也不符合我們所知的威靈頓的性格。
第二項指控是,威靈頓有沒有向布呂歇爾承諾,要去利尼支援他?答案很簡單,他作了承諾,但條件是他自己沒有遭到攻擊。他確實遭到了攻擊,所以沒有機會去援助普軍。他的承諾是有條件的,是在布呂歇爾與威靈頓在布里的風車會面時作出的。普魯士方面對此次會面的記載沒有提及“如果我自己沒有遭到攻擊的話”這樣的條件。而馮·穆弗林記載了這句話。馮·多恩伯格將軍是普魯士人,但在英國陸軍服役,他回憶了類似的話;他説,威靈頓的説法是:“我要看看敵人的情況,我有多少兵力已經抵達,然後見機行事。”但普魯士方面有三份記載稱,公爵不僅承諾要來援助,甚至告訴了布呂歇爾,他將在何時抵達。不過其中一份資料説公爵預計自己抵達的時間是下午2點,第二份資料説是3點,第三份資料來自馮·克勞塞維茨(他根本不在現場),説是下午4點。這些説法是非常可疑的。威靈頓已經親眼看到位於四臂村的法軍,極不可能作出一個自己知道很難兑現的諾言。他預計在四臂村必有一戰,一定提醒了他的普魯士盟友這種很大的可能性。格奈森瑙一直責怪威靈頓造成了利尼戰役的結果,説此役是“我們被他害得輸掉了”,但此事更能揭露格奈森瑙的心胸狹隘,而不是威靈頓不誠實。
還有一個問題是,兩位統帥是面對面直接交談的,還是藉助於翻譯。威靈頓的法語很流利,但不懂德語。布呂歇爾不懂英語,法語很差。滑鐵盧戰役結束後,布呂歇爾與威靈頓見面時説:“多麼厲害的一仗啊!”公爵開玩笑説,布呂歇爾只會説這麼一句法語。但布呂歇爾的參謀長格奈森瑙既懂法語,也會説英語。我們懷疑,在布里,是格奈森瑙説了大部分的話。我們知道,威靈頓建議普軍將步兵部署在利尼的背坡上,回答他的不是布呂歇爾,而是格奈森瑙,而且格奈森瑙的答覆非常愚蠢:“普魯士人喜歡看着敵人。”格奈森瑙不是傻瓜,這個回答的輕蔑怠慢幾乎到了狂妄無禮的程度。這説明格奈森瑙即便到此時仍然無法克服自己對英國人的憎惡和對威靈頓的不信任。布里的風車下可能有一次會議,但留存至今的文獻表明,雙方的交流並不多。對此事的討論充滿了猜疑和誤解。布呂歇爾似乎對他的“朋友”威靈頓沒有怨言,如果布呂歇爾覺得自己被威靈頓騙了,肯定不會默不作聲的。

(格奈森瑙)
何況格奈森瑙自己也有食言的行為。18日,他派遣普軍去援助威靈頓時,他的參謀工作可以説是粗心大意,或者是故意製造障礙。他為什麼將離戰場最遠的軍首先派去?他為什麼作了那樣的安排,導致兩個軍的行軍路線在一個十字路口交叉?難道格奈森瑙堅信威靈頓一定會輸,所以故意延緩了普軍的行軍?真相最有可能是,這些安排是在匆忙混亂中做出的,派遣馮·比洛的軍先去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它沒有參加利尼血戰,實力完好,而且沒有人能預料到一個粗心的麪包師竟然點燃了自己的房子。但如果一定要用責難來玷污聯軍的偉大勝利,我們必須記住,指控不應當是單方面的。
威靈頓有沒有貶低普軍的貢獻?有證據表明他有這樣的意思,不過是在戰役結束很久之後。在正式報告中,他用溢美之詞認可了普軍的貢獻:
我必須承認,這艱苦一日的勝利,要歸功於我從布呂歇爾和普軍那裏得到的熱情而及時的支援。若不承認這一點,就違逆了我的自己的情感,對布呂歇爾和普軍也不公正。比洛將軍對敵軍側翼的打擊是一個非常有決定性的行動,即便我沒有機會發動致勝的攻擊,比洛將軍的行動也會迫使敵軍在敗陣之後撤退。即便敵軍的攻勢得手,比洛將軍的行動也能阻止他們繼續擴大戰果。

(布呂歇爾)
這似乎很清楚了:普軍的干預是“非常有決定性的”。格奈森瑙陣營抱怨稱,公爵仍然將最終勝利歸於自己的進攻,但他這麼説肯定是有道理的。法軍崩潰的直接動因是帝國近衞軍被打敗,而他們是被威靈頓軍隊打敗的。公爵沒有否認,如果不是普軍吸走了拿破崙的預備隊去保衞普朗斯努瓦,法國近衞軍的進攻一定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勝利是聯軍共同取得的。
但隨着時光流逝,公爵無疑希望獨佔大部分功勞。滑鐵盧戰役是他戰功的巔峯,是打敗了拿破崙的勝利,公爵由此獲得了不可撼動的英國最偉大英雄的地位。他拒絕談論滑鐵盧戰役,也不肯向作家們提供任何信息(他非常討厭作家)。他説,講述一場戰役的故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但在19世紀30年代,英國陸軍軍官威廉·西伯恩想出了一個主意,即建造一個巨大的滑鐵盧戰役模型,比例尺為9英尺:1英里。模型被製作出來,今天存放在切爾西的國家陸軍博物館。這是一座龐大的令人肅然起敬的模型,有超過7萬個兵人展現了“危機”時刻(西伯恩指的是打敗帝國近衞軍的時刻)三支大軍的狀態。西伯恩在滑鐵盧居住了幾個月,以熟悉戰場地形地貌,並在陸軍的協助下,給幾乎每一位仍然在世的參戰軍官寫信,請求他們寫下對戰役的回憶。由此產生的回信構成了一套獨特的目擊者記述檔案。
公爵不肯撰寫自己的回憶,儘管他似乎對西伯恩的工作不滿意。1837年3月,菲茨羅伊·薩默塞特勳爵寫信給西伯恩。在滑鐵盧戰役期間,菲茨羅伊·薩默塞特是公爵的軍事秘書(他後來的稱號是拉格倫勳爵,在克里米亞戰爭揚名),與公爵很親近。他給西伯恩的信的筆調相當和藹,但指出:
我仍然覺得,對於你希望展現的那個時刻而言,普軍的位置不對。看到你的作品的人會覺得,戰役勝利的原因不是英軍的英勇奮戰和英軍統帥的卓越領導,而是普軍的側翼行動。

(威靈頓在滑鐵盧戰場)
西伯恩表示願意對模型作修改,但政府已經購買了模型,所以來不及修改了,於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模型仍然是菲茨羅伊·薩默塞特反對的那種樣子。模型很可能是準確的。公爵隨着年歲增長,可能的確貶低了普軍的貢獻。這是虛榮的表現,但他就是一個虛榮的人,也有很多值得虛榮的功績。1821年,公爵得知拿破崙死訊後,對哈麗雅特·阿巴思諾特(可能是他所有女性朋友中與他最親近的一位)説:“現在,我或許可以説,我是在世的所有將軍中最成功的一位!”他對此肯定很自豪,而討厭看到任何東西減損他的名望。
滑鐵盧戰役的勝利是聯軍的勝利。聯軍的打算是這樣,後來的結果也是這樣。如果威靈頓有一瞬間覺得普軍會辜負他,就絕不會留下來決戰。如果布呂歇爾覺得威靈頓會臨陣脱逃,也不會進軍。普軍抵達戰場的時間確實比威靈頓希望的要晚,但恰恰這一點可能促成了戰役的勝利。如果布呂歇爾早到兩三個小時,拿破崙就可能脱離接觸,率軍撤退。但普軍發起干預的時候,法軍已經幾乎完全捲入戰鬥,無法脱離戰場。皇帝不僅僅是吃了敗仗,而且是一敗塗地。
雪萊夫人弗朗西絲曾問威靈頓,他在四臂村戰役之前是否感到措手不及。她指的是里士滿公爵夫人舞會的那個夜晚,當時公爵宣稱自己上了拿破崙的當。他於1820年3月回信給她:“關於我是否感到措手不及……假設我的確如此,我畢竟還是打贏了。即便我沒有感到措手不及,還能做的更好嗎?”
公爵對所有批評者都是這麼答覆的:“我打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