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客》刊文:美國最悲慘的城市是印第安納州的“鐵西區”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36分钟前
在四季旅行2025年03月03日 09:03:440人蔘與0評論Gary, Indiana, and the Long Shadow of U.S. Steel
一座被稱為“美國最悲慘的城市”的公司城,能否實現自我重塑?
Can a company town that’s been called “the most miserable city in America” remake itself?

北美最大的綜合鋼鐵廠——加里鋼鐵廠,一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是這座城市的命脈,同時也是污染源。Photographs by Ruddy Roye for The New Yorker
美國鋼鐵公司在明尼蘇達州開採鐵礦石,然後用長達千英尺的貨輪將其運過蘇必利爾湖。在密歇根州的蘇聖瑪麗,船隻駛入蘇聖瑪麗運河船閘,由此可通往五大湖的下游水域。每年價值5000億美元的礦石(佔美國供應量的95%)從這裏通過船閘,自1881年以來,這些船閘一直由美國陸軍工程兵團管理。來自明尼蘇達州的船隻沿着密歇根湖漫長的湖岸線航行,最終停靠在湖的南端——印第安納州的加里市。
聖誕節後的第二天,一艘名為“普雷斯克島號”的貨船停靠在美國鋼鐵公司加里鋼鐵廠的碼頭,這裏是北美最大的綜合鋼鐵廠。“看起來它剛到——吃水很深。”加里鋼鐵廠的副總裁丹尼爾·基林對加里市市長埃迪·梅爾頓説道。梅爾頓和我坐在公司的一輛麪包車裏,正在參觀鋼鐵廠——這裏永遠是泥濘的地面,巨型機器的輪胎印縱橫交錯。我們經過了錐形的原材料堆——工廠使用錳、石灰石、燒結礦、焦炭等原料——還有整齊堆放的成品鋼坯。每塊鋼坯大約9英寸厚、6英尺寬、30英尺長,可以被加熱到2400度,然後像揉麪團一樣被壓制成用於汽車製造的板材。(豐田是其主要客户之一)。這家工廠還為金寶湯公司以及各種裝瓶商生產錫和鉻。“疫情期間,鉻生產線忙得不可開交,”基林説,“都是為了生產來蘇爾消毒水的罐子。”加里鋼鐵廠每年生產600萬噸鋼鐵。煙囱裏總是濃煙滾滾。最近的一個夜晚,一根顯眼的煙囱頂部,巨大的火焰上方籠罩着一層赤褐色的煙霧。一位加里本地人告訴我,他小時候,父親常説:“那就是讓我們感到温暖的東西。”在整個城市,你有時能聞到排放物的味道,有時又聞不到;一位鋼鐵工人説,當地人就像廚師習慣了廚房的味道、吸煙者習慣了自己衣服的味道一樣,對這種惡臭已經習以為常。
今年1月剛滿44歲的市長,身材像大學橄欖球四分衞一樣健壯,他曾經也的確是一名四分衞。他戴着一副上框較寬的眼鏡,穿着一件交通錐顏色的鋼鐵工人制服。他那件防火夾克的背面印着“USS”字樣。加里鋼鐵廠的安全主管特里·卡特給我們發放了這身工作服,還包括加固的靴子、安全帽、護目鏡、耳塞,以及白色的厚手套,這讓我想起卡通形象M&M豆們戴的那種手套。梅爾頓在加里長大,自小學時的一次班級實地考察後,他就再也沒有進過這家鋼鐵廠。他對基林説:“我記得看到一塊鋼坯運進來——你能真切地感受到它散發出來的熱量。”
鋼是一種合金:由鐵和碳組成。它在人造世界中隨處可見,橋樑、摩天大樓、鐵路、戰艦、洗衣機、燉鍋、手術刀、訂書釘都離不開它。1856年,一種相對廉價的提純工藝發明後,美國大規模生產鋼鐵的能力得到了提升,並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進一步增強。總部位於匹茲堡的美國鋼鐵公司成為美國第一家市值達十億美元的公司。它於1901年由安德魯·卡內基等人創立;由J.P.摩根提供資金支持;由查爾斯·施瓦布擔任總裁;並得到了擁有鐵礦石儲量的約翰·D.洛克菲勒的支持。1905年,美國鋼鐵公司的首任董事長埃爾伯特·H.加里宣佈了建造“一座具有最現代標準的工廠”的計劃——也就是梅爾頓現在正在參觀的這家以他名字命名的工廠,位於這座同樣以他名字命名的城市,而梅爾頓現在正是這座城市的管理者。
在加里鋼鐵廠,鋼鐵的生產方式依然如故。鐵礦石被送入一個瓶狀的豎爐頂部,這個豎爐被稱為高爐,其內部襯有耐火磚。通風口或風口將過熱、高氧的空氣噴入豎爐底部,引發化學反應,使鐵礦石液化。每隔10到20年,高爐就必須重新砌襯裏,這需要花費數億美元。加里鋼鐵廠一直計劃翻新第14號高爐——一位鋼鐵工人將其描述為“廠裏的明星”——儘管鋼鐵製造商們正被敦促放棄傳統上以焦煤為燃料的高爐,轉而採用更環保的選擇(如氫氣、電弧爐)。地球上令人震驚的10%的二氧化碳排放來自鋼鐵廠。矛盾的是,鋼作為電動汽車和風力渦輪機的關鍵組成部分,也在清潔能源轉型中發揮着作用。
鐵礦石熔化後,會通過一個巨大的、看起來像太空艙的容器的艙口倒入,這個容器被稱為魚雷罐車,或簡稱“魚雷罐”,然後通過軌道運送。基林帶着梅爾頓和我來到一棟標有“1號生鐵鑄造廠”的建築。我們走過一個嘈雜的機庫,這裏有波紋狀的牆壁、水泥地面和黃色的護欄,然後來到了魚雷罐車的軌道旁。軌道下方是一個帶噴嘴的鐵水包,再下面是一條空模具的傳送帶,像自行車鏈條一樣循環轉動。魚雷罐車緩緩沿着軌道下行,裏面裝着150噸鐵水。它在鐵水包上方停了下來。警報聲響起。魚雷罐車緩慢地向我們這邊傾斜。一道橙色的光芒出現了,接着是火焰。艙口邊緣形成了一顆霓虹色的珠子,然後變成了一條橙色的條紋,最後如洪流般傾瀉而下。基林説:“這是純度百分之百的鐵,但它流動起來就像水一樣。”
觀看鐵水傾倒的過程,就像是同時在看熔岩和煙花表演。當鐵水從鐵水包流入模具時,火星濺到地面上,嘶嘶作響。一個“星球大戰”裏的角色般的人物出現了——一名全身穿着銀色防護服的鋼鐵工人,他用一根長棍戳着流動的鐵水。裝滿鐵水的模具像變異的橘子口香糖泡罩包裝一樣沿着生產線移動。它們經過冷卻水,最後像剛出爐的蛋糕一樣被翻轉過來,此時每個都變成了一塊50磅重的鐵塊,被稱為生鐵。基林帶我們走到生產線的末端,他撿起一塊在那裏放了一會兒的生鐵,然後遞給市長,市長用手感受了一下它的重量。梅爾頓是這座城市的第22任市長,這座城市既依賴於創造它的鋼鐵產業,又被這個產業所摧毀,他正在思考着其中的種種。

當埃迪·梅爾頓在2023年末成為加里市市長時,這座城市的人口比20世紀的峯值減少了40%。
美國鋼鐵公司按照對其發源地紐約市的致敬方式規劃了加里市。這裏的主要街道是百老匯大道和第五大道,市中心由長長的矩形街區組成,這種風格在曼哈頓比在中西部更為常見。第五大道與湖岸線平行,百老匯大道則與第五大道垂直。帶有圓頂的新古典主義地標建築——萊克縣法院和市政廳——矗立在百老匯大道的兩側,形成了一種城市大門的感覺。
1913年,美國商務部發布了一部簡短的無聲電影,將美國鋼鐵公司描繪成通往美國夢的一條道路。電影以一對農民夫婦在農田裏呼喚他們的兒子開場。他放下手推車,打開一封手寫的信:“Ya poslavam peňize, dej pozor a přt hnět, twuj brater”,捷克語意為“我正在寄錢,小心點,馬上過來,你的哥哥”。他收拾好行李,親吻父母道別;下一個畫面寫着:“他抵達了美國”。在美國鋼鐵公司,這位年輕的農民在刨牀、圓鋸、砂輪、皮帶和滑輪、巨型磁鐵、巨大的吊鈎和熔爐之間找到了工作。六年內,他取得了成功。他娶了一位漂亮的教師,她教學生們用英語寫“我住在這裏”。這對夫婦有了一所漂亮的房子和一個兒子,兒子上的是“模範學校”。這指的是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學校,加里市的第一任學監威廉·沃特在那裏開創了工作、學習、娛樂相結合的教育體系,造就了一大批配備健身房、禮堂、游泳池、職業車間、樂隊、課間休息和藝術課程的公立學校。“想想看,”加里市的重建執行董事克里斯托弗·哈里斯不久前在我們坐在市長專車後座,位於原學校大樓外時對我説,“這是一座由美國鋼鐵公司在20世紀新建的城市。對於所有這些新工人和移民來説,怎麼可能沒有最具創新性的教育體系呢?”
百老匯大道作為商業走廊,周圍逐漸形成了許多社區,這裏有戈德布拉特商店、西爾斯百貨、利頓商店、H.戈登父子公司、拉迪根兄弟傢俱店和皇宮劇院。百老匯大道以西是白人鋼鐵廠經理們的居住區,街道以歷任美國總統的名字命名,按照他們就職的順序排列,從華盛頓到塔夫脱。百老匯大道以東,街道則以各州的名字命名。西區的房子寬敞漂亮,是磚砌的。移民和黑人工人,其中大多數是來自美國南部腹地的移民,被擠到了過度擁擠的社區,那裏的房子是用油毛氈和木材建造的。
鋼鐵工人們總是在工作。卡爾·桑德堡在1915年寫了一首關於他們的詩,名為《加里市市長》:“我問加里市市長關於每天12小時、每週7天的工作制。/加里市市長回答説,加里的工人在工作中偷閒的情況比美國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多。”桑德堡詩中的鋼鐵工人有着“像生鐵一樣堅硬”的肩部肌肉,穿着“被飛濺的鋼水打出小孔”的皮鞋。1919年,當鋼鐵工人舉行罷工時,美國鋼鐵公司在聯邦軍隊的支持下鎮壓了罷工。公司最終改為了每天8小時工作制;一些鋼鐵工人在加里生活了十多年,卻從未見過密歇根湖一眼。
加里市成為了印第安納州第二大城市,僅次於首府印第安納波利斯。到1960年,這裏有超過17.8萬人居住,約3萬人在加里鋼鐵廠工作。美國鋼鐵公司是這座城市最大的僱主、土地所有者和納税人。這裏沒有第二產業;當鋼鐵需求下降時,加里市便陷入了衰退。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的一位年輕律師理查德·戈登·哈徹後來表示,許多黑人居民生活在“人們甚至不會讓狗住進去”的環境中。
1967年,哈徹當選為加里市市長。他和克利夫蘭市的卡爾·B.斯托克斯在同一天宣誓就職——他們是美國首批在人口超過10萬的城市中當選的黑人市長——他的目標反映了全國民權運動的訴求。哈徹希望黑人公民能夠開始擁有好房子、獲得銀行貸款、得到高薪的管理職位;他希望美國鋼鐵公司能夠減少污染排放,並依法繳納足夠的税款。他宣稱“企業資本”是黑人實現自身價值的障礙。加里市常常發現自己處於不利的立法和政策環境中。印第安納州的第一條州際公路於20世紀50年代初開通,繞過了加里市的市中心;儘管該州有一項緩衝區法律,以防止新城鎮在大城市附近建立,但立法者們在1971年允許鄰近的梅里維爾市併入。梅里維爾市得到了酒店、餐館、汽車經銷商——實現了發展。越來越多的、更有能力搬家的白人離開了加里市。
1972年,加里市舉辦了全國黑人政治大會。超過8000人出席,其中包括科雷塔·斯科特·金、貝蒂·沙巴茲、傑西·傑克遜牧師,以及後來當選為國會議員的本尼·湯普森和瑪克辛·沃特斯。芝加哥的WGN電視台稱這次集會為黑人世界的臨時“中心”。此後,加里市的白人居民流失得更多了。在1960年至1990年間,這座城市失去了約6萬名居民。
與此同時,鋼鐵行業在自動化和外國競爭的衝擊下,經歷了嚴重的收縮期。加里市及其周邊地區數萬名鋼鐵工人被解僱,高失業率導致了犯罪率上升。隨着警察退休,城市無力招聘新的警察,這讓毒販和幫派更加猖獗。這座城市得了個綽號:“可怕的加里”。“我們看不到除了搬走之外還有什麼辦法,”一位前居民在1997年的紀錄片《鋼鐵魔法城》中説道。失業或就業不足的居民在無法承擔抵押貸款和税款時,失去了他們的房子。房產逐漸破敗。百老匯大道上的店鋪紛紛關門。房產價值暴跌,使得加里市用於道路、學校、路燈、消防員和垃圾清理的税收收入大幅減少。
在梅爾頓1981年出生時,加里市的人口構成早已從以白人為主變成了以黑人為主。他的母親在美國國家罐頭公司工作,製作軟飲料上的銀色拉環。(他在母親工廠的一份兼職工作——給拉環套上保護套、推運貨盤——讓梅爾頓認定體力勞動不適合他。)這家人住在百老匯大道的西區,靠近城市衞理公會教堂,那是一座哥特式石灰岩建築傑作,教堂的禮拜堂可容納1000人。梅爾頓所知道的這座教堂一直是廢棄的,百老匯大道也早已衰敗。最近的一天,在市長辦公室裏,重建執行董事哈里斯給梅爾頓看了一段臉書上1939年加里市聖誕遊行的視頻。觀眾們全是白人,在百老匯大道上站了六層深。當時的市中心有着梅爾頓所説的“熙熙攘攘的景象”。他説:“這就像完全不同的另一座城市。就像一個童話故事。”

加里市十分之四的建築正在破敗;大約有7000座建築空置。
加里式的破敗意味着門窗全無,屋頂消失,卧室和客廳里長出了樹,枯萎的常春藤,滿是塗鴉。如果運氣好,還能看到幾塊膠合板。市政廳附近的一處礙眼的建築經常掉落磚塊,以至於城市不得不封鎖了街道。在谷歌地圖上搜索加里市,彈出的是一張破敗房屋的照片。2023年12月,梅爾頓上任時,城裏十分之四的建築正在破敗;大約有7000座建築空置。前任市長曾用競選資金購買了一套房子,不久後便對聯邦電信欺詐罪認罪。加里市已經有15年沒有全職的城市工程師了,但梅爾頓聘請了一位,這才讓他了解到有數百盞路燈不亮,大多數道路需要重新鋪設,還有哪些停車標誌已經失去了反光功能。(在城裏開車時,我看到一些十字路口既有一個搖搖欲墜、不再工作的交通信號燈,又有一個停車標誌——這是對壞掉的信號燈的一種臨時解決辦法。)加里市有五個被美國環保署列為超級基金污染場地;自1998年清理工作開始以來,已經從穿過鋼鐵廠的大卡盧梅特河清除了80萬立方碼的受污染沉積物。梅爾頓接手管理的這個地方,被稱為“中西部的龐貝城”和“美國最悲慘的城市”。這裏的居民不到6.8萬人——其中三分之一生活在國家貧困線以下——而梅爾頓正努力留住每一個人。“我們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他告訴我。
我在12月和1月訪問加里市時,這座城市確實顯得相當淒涼。沒有了熙熙攘攘的景象。我看到一個男孩騎着四輪摩托車在院子裏玩雪,留下一圈圈的痕跡,還有一個男人在走進一家雜貨店時差點被車撞到。在市中心,我遇到了一個名叫思科·迪亞茲的人,他在自己生日那天送自制的玉米卷。“我是來自芝加哥的玉米卷小販,”他告訴我,“我的玉米卷都是現做的。”他把三個玉米卷裝在一個自封袋裏出售——有奶酪味、豆類味和辣味雞肉味的。加里市既是迪亞茲送貨路線上的一站,也是他的家。他告訴我,他從伊利諾伊州的庫克縣搬到這裏是因為“税收”。伊利諾伊州是美國房產税税率最高的州之一,而位於湖岸線以北30英里的芝加哥居民,要支付超過10%的銷售税。迪亞茲住在米勒海灘,這是加里市最不為人知的秘密:一個位於南岸線通勤鐵路沿線的高檔社區,這條鐵路連接着芝加哥和南本德,南本德是聖母大學的所在地。米勒海灘緊鄰印第安納沙丘國家公園;這裏有一個海灘和一個迷人的商業區(米勒披薩公司、蒂尼咖啡吧)。那裏最好的房子售價超過100萬美元。加里市需要更多像迪亞茲這樣的人,但更需要他們來到市中心,那裏有數百座廢棄的房屋和空地,最近城市用紅色標註這些地方時,看起來就像一場血腥的屠殺。
聖誕節前兩天,市政廳的工作人員都在為節日做準備。一棵裝飾得很漂亮的聖誕樹照亮了樓層之間的大理石樓梯平台。三名新宣誓就職的消防員和九名警察正在與他們的家人和同事們在一個招待會上慶祝。馬克埃爾·沃特金斯是一位資深鋼鐵工人,同時也是梅爾頓的高級助手,他正在收集頭盔,準備開展他一年一度的自行車捐贈活動。在車庫裏,成袋的捐贈洋葱和土豆等待分發。梅爾頓、哈里斯和我跳上
了市長那輛黑色SUV的後座。開車的是卡爾文·班克黑德,一位七十多歲的退休消防員,也曾是鋼鐵工人,他穿着一套灰色西裝,搭配一件酒紅色菱形花紋毛衣背心和一條領帶。我們開車前往賀拉斯·曼高中,這是梅爾頓的母校,如今已成為一座龐大的廢墟,深受城市探險者的喜愛。“它關閉了有多久了,大概二十年了吧?”梅爾頓問哈里斯。梅爾頓説,他的政府剛剛命令這所學校的所有者——加里住房管理局——加固建築,防止有人擅自闖入:一些內容創作者總是在裏面閒逛,拍攝市長所説的“廢墟色情片”。
城裏各處廢棄房產的所有者也都收到了類似的通知。在一個最古老的社區裏,幾十座廢棄建築剛剛被拆除。愛默生學校——就是1913年宣傳視頻裏的那所模範學校——在十七年前關閉,還多次遭遇火災。當我們開車經過時,班克黑德在加里消防局工作了四十多年,他抬頭望着這座建築説:“我覺得它沒救了。”

加里市的重建執行董事克里斯托弗·哈里斯,正在與聖母大學的一組建築師合作,他們致力於幫助陷入困境的鐵鏽地帶社區。
我們沿着一些以總統名字命名的街道行駛。梅爾頓指着一座帶有喬治亞風格柱子的房子説:“我以前還以為那是白宮呢。”看到一座有着童話般外觀的紅磚小屋時,他又説:“那也曾是一座漂亮的房子,現在也還不錯。”這是他曾經住過的社區。在他父母離婚後,他和母親、兄弟姐妹曾和一位阿姨住在她的房子裏,後來又搬到了幾個街區外一棟有着赭色外牆的兩層房子裏。那棟房子看起來還不錯,有人居住。而阿姨的房子則被燒燬,搖搖欲墜。梅爾頓説,他的阿姨生病了,搬到了養老院,還沒來得及安排好身後事就去世了,很可能是擅自佔住者放的火。“這就是加里會發生的事。”他補充道。
在網上,我找到了阿姨房子的出售信息:售價19700美元。在同一個社區,一棟建於1928年、有五間卧室、四間浴室的磚房,售價不到27萬美元。這所房子最近剛剛從上到下進行了翻新,看起來非常漂亮,有拱形的門和光亮的硬木地板。這座城市的許多歷史建築都保存完好。(“加里擁有一些全國最好的房屋資源。”班克黑德説。)無論誰購買了這棟翻新後的房子,每年只需繳納不到1000美元的房產税。
梅爾頓有個會議要參加,所以我們返回市政廳。班克黑德把車開進車庫,讓梅爾頓在放着土豆和洋葱的地方下了車。
加里市的大新聞是美國鋼鐵公司正在待售。自2023年夏天以來一直如此,當時,俄亥俄州的鋼鐵製造商克利夫蘭-克里夫斯公司察覺到美國鋼鐵公司利潤下滑,試圖收購它,但遭到了拒絕。現在有了一個新的收購要約,來自總部位於東京的世界第四大鋼鐵製造商日本製鐵公司。日本製鐵公司提議出價149億美元,其中近10億美元將用於加里鋼鐵廠,並承諾為美國鋼鐵公司的每位員工提供5000美元的獎金。
美國鋼鐵公司有意促成這筆交易。加里鋼鐵廠的副總裁基林告訴我,在最近一次去日本的行程中,他了解到日本製鐵公司計劃使用氫氣而非焦炭為高爐提供燃料——這種綠色鋼鐵技術在美國一直進展緩慢。“他們將為我們提供的許多技術方面的建議會非常有價值。”他告訴我。日本製鐵公司計劃翻新第14號高爐,而不是進行大規模的綠色改造,但該公司每年在研發上投入5億美元的做法給基林留下了深刻印象:“美國所有的國內公司加起來在研發上的投入都不到5億美元。美國人都是短期思考者。為什麼要投資一個可能15年後才會有回報的項目呢?這不是我們的風格。我們想要立刻看到成果。”
卸任的總統喬·拜登堅持認為,美國鋼鐵公司——一家“標誌性的美國”公司——應該留在國內企業手中。他的繼任者唐納德·特朗普也反對日本製鐵公司的收購。他們和其他人都以國家安全擔憂為由,但卻沒有解釋這意味着什麼。梅爾頓並不認為日本公司收購有什麼問題;日本已經是美國最大的外國投資者之一,也是美國最強大的盟友之一。兩國正在與在世界鋼鐵製造領域佔據主導地位的中國展開競爭。基林指出,加里鋼鐵廠沒有國防合同:這家工廠不再像二戰期間那樣生產彈藥和戰艦零部件了。“認為我們還需要像當年打造民主國家兵工廠時那樣的這些設施,那可太愚蠢了。”
加里鋼鐵廠目前僱傭了大約4300名員工;基林估計他們中只有10%到15%的人住在城裏。他們所屬的工會——美國鋼鐵工人聯合會的高層領導一直反對日本製鐵公司的收購,稱該公司會關閉工廠並裁員,但梅爾頓聽説普通鋼鐵工人往往支持這筆交易。他從高級助手沃特金斯那裏瞭解到了很多信息,沃特金斯自1996年以來一直在美國鋼鐵公司擔任重型設備操作員和卡車司機。
在進入美國鋼鐵公司工作之前,沃特金斯曾為加里市政府工作。他曾試圖在鋼鐵廠找份工作,但一直沒成功,直到一位美國鋼鐵公司的工頭偶然看到他完美地將一輛半掛車停進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停進去的車位。(“我倒車倒得非常完美。現在再讓我做一次,我可做不到了。”)工頭當場就向他要了簡歷。沃特金斯立刻回家取了一份。“機會不會消失,”他告訴我,“它們只是會落到別人手中。”對於日本製鐵公司的這筆交易,他也是這麼看的;儘管工會持懷疑態度,但這家公司承諾會保護員工的工作崗位和養老金。“我們必須尊重那些在我們之前工作的鋼鐵工人,”他説,“他們很多人都沒有現在這些安全設備。他們穿着普通的衣服在那裏工作,東西砸到他們的腳上,腳都被砸斷了。”梅爾頓也參與了一些談判。12月12日,在加里市政廳的一次新聞發佈會上,他站在一位日本製鐵公司的高管旁邊,稱這筆交易“對加里市的市民、經濟以及美國來説都是正確的選擇”。
拜登在1月卸任前阻止了這筆交易。最初的收購方克利夫蘭-克里夫斯公司與夏洛特的大型鋼鐵製造商紐柯公司合作,重新加入了收購競爭。美國鋼鐵公司和日本製鐵公司提起訴訟,稱他們受到了政府、工會以及克利夫蘭-克里夫斯公司的不公平阻礙。當我問梅爾頓加里市是否被邀請參與這場法律訴訟時,他告訴我:“那不是我們要參與的鬥爭。”不過,他一直在密切關注事態的發展。他説,在有新的收購方出現之前,他甚至從未接到過美國鋼鐵公司首席執行官的電話,更不用説一條“聖誕快樂”的短信了。這次可能的出售“打開了對話的大門,讓我們可以説,‘聽着,你瞭解我們目前的狀況。無論發生什麼,讓我們重新建立加里市和美國鋼鐵公司之間的合作關係吧。’”
加里鋼鐵廠有幾塊未使用的土地,市長一直將其視為把加里市轉變為物流和交通樞紐計劃的一部分。(這座城市有三條主要鐵路、四條州際公路、一個深水港和一個機場。)污染問題將始終是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尤其是考慮到梅爾頓打算重建市中心,而市中心距離鋼鐵廠只有步行距離。去年春天,當他發佈行政命令成立大加里環境與可持續發展諮詢委員會時,名為加里負責任發展倡導者的環保組織主席多琳·凱里指出:“如果我們要振興加里市,可持續發展和污染控制問題真的必須從一開始就加以考慮。”
基林曾稱日本製鐵公司“從高爐的角度來看,是脱碳領域的領導者”;與此同時,塞拉俱樂部和其他環保組織則稱讚克利夫蘭-克里夫斯公司“計劃在多個工廠進行值得關注的清潔投資”。然而,加里市究竟能獲得多少綠色鋼鐵技術仍無法保證;一個公司城不可避免地依賴於其所屬公司的想法和命運。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美國鋼鐵公司曾因擔心社區改善會導致更高的房產税而積極反對社區升級。在1997年的紀錄片中,當時美國鋼鐵公司的公共事務總監湯姆·費拉爾承認:“一家鋼鐵廠或任何在盈利方面遇到困難的企業,通常不會傾向於投入大量資金來解決城市問題。”1月初,梅爾頓告訴我,圍繞美國鋼鐵公司的所有不確定性讓他“更想努力工作,建立新的關係”。
週五,特朗普在白宮接待日本首相時宣佈,與他誤稱為“日產”的日本製鐵公司的交易又有了轉機:日本製鐵公司將“大力投資”美國鋼鐵公司,而不是收購它。具體細節將隨後公佈。梅爾頓對此感到意外;那天晚上我給他打電話時,他聽起來很興奮。“我很高興這筆交易又有了希望。”他説,並補充道,“在交易正式簽署之前,我還是先按捺住自己的興奮之情。”

加里市最不為人知的秘密是米勒海灘,這是一個位於南岸線的高檔社區。
從2016年到2023年,身為民主黨人的梅爾頓在州參議院任職。他和加里市近80%的人口一樣是黑人;而州立法機構則絕大多數是白人和共和黨人。加里市的居民常常覺得在“下州”(印第安納州西北部對印第安納波利斯和州立法機構的稱呼)沒有得到充分的代表。(在競選公職之前,梅爾頓曾負責印第安納州北部公共事業公司NIPSCO的社區關係部門,並作為邁克·彭斯的任命人員在州教育委員會任職。)
在梅爾頓擔任州參議員的第一個任期內,他爭取到了兩黨的支持,推動通過了一項立法,允許印第安納州的賭場(此前大多被限制在水上)遷至內陸。(加里市的第一艘賭場船屬於特朗普,他曾承諾在那裏建造一座豪華酒店,但很快就放棄了這個計劃並賣掉了賭場。)梅爾頓邀請了幾位有影響力的共和黨同事來到加里市。他們站在一個停車場的屋頂上,俯瞰着自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一直停泊着賭場船的布芬頓港,梅爾頓問他們:“你們覺得這片土地這樣使用是最高效、最合理的嗎?”這項法律最終得以通過。2021年,硬石國際公司在加里市的一條州際公路旁開設了一家價值3億美元的賭場,後來還捐贈了300萬美元用於該市消除城市破敗景象的努力。
賭場法為布芬頓港的其他用途掃清了道路,該港口位於鋼鐵廠和加里/芝加哥國際機場(主要是一個貨運設施)的西北方向。自1923年以來一直位於加里市的家族企業印第安納糖業公司曾考慮過離開這座城市。但最終,該公司在布芬頓港購買了70多英畝土地,計劃在那裏建造一個新的總部和製造中心。“沒有理由認為亞馬遜、聯邦快遞、聯合包裹服務公司不想在那裏設點。”10月30日,梅爾頓在西北印第安納大學的禮堂舉行的一次市政廳會議上對聽眾説道,人們常常忘記這所大學位於加里市。《芝加哥論壇報》稱印第安納糖業公司的這筆交易是市長的“首個重大經濟勝利”。
在市政廳會議上,梅爾頓穿着馬球衫、牛仔褲和運動鞋在台上發言,闡述了他的更多計劃。在他擔任州參議員期間,他促使州議員們撥款600萬美元幫助加里市解決城市破敗問題。該市獲得了美國環保署3200萬美元的資金,用於為低收入住房安裝太陽能電池板,這些電池板產生的電能可以賣回給電網。另外9000萬美元——也是梅爾頓推動通過的立法——被指定用於建造一個新的火車站。(1月,特朗普凍結了聯邦撥款和其他資金,危及了一系列至關重要的項目。)在一個可能產生廣泛影響的項目中,該市將向同意重建或翻新房屋的居民免費贈送市中心的土地。十年前,底特律也做了類似的事情,吸引了大量投資。房屋的中位價值翻了一番。
去年夏天,加里市與聖母大學建築學院的住房與社區復興倡議組織合作,該組織成立於2021年,旨在幫助陷入困境的鐵鏽地帶社區從數十年的投資不足中恢復過來。該組織的主任瑪麗安·庫薩託將其描述為一個“思想與行動兼具的智庫”。她和她的同事們為聖母大學周邊100英里範圍內的七個社區提出了重新設計方案。他們為密歇根州卡拉馬祖市中心制定的計劃——混合用途開發、適合步行的街道——已經吸引了9800萬美元的資金。為印第安納州埃爾克哈特制定的藍圖包括改造一個因修建高速公路而使低收入居民流離失所的社區,並將鐵鏽地帶眾多棕地(以前的工業用地)之一改造成一個公園。這些建築師特別關注人口遷移模式和淡水資源的分佈。“當加利福尼亞州和佛羅里達州的保險公司説‘我們承擔不起這個風險了——我們退出’時,會發生什麼呢?那些人會去哪裏呢?”庫薩託問道。她説,加里市有自己的優勢,因為它擁有重要的基礎設施,並且靠近湖泊。“我們不能就這樣放棄它。”她告訴我,並宣稱:“未來在中西部。”
1月一個陰沉的週五,在市政廳的一間會議室裏,庫薩託和重建執行董事哈里斯向我展示了為加里市制定的提案草案。庫薩託的院長斯特凡諾斯·波利多伊季斯從帕薩迪納通過電話參與討論,他在那裏有一處住所。洛杉磯當時正遭受火災;波利多伊季斯已經在詢問能為野火受害者做些什麼。庫薩託專門研究災後住房,她設計了現在被稱為“卡特里娜小屋”的建築,這是一種比可怕的聯邦應急管理局拖車更堅固、漂亮得多的替代品。(“更有特色,也更有靈魂。”卡特里娜颶風過後,一位密西西比州墨西哥灣沿岸的市長在看到原型時對媒體説道。)
庫薩託和她的團隊為加里市設計了一個升級版(且永久性的)的小屋。該市大量的空置土地提供了“一塊極為難得的空白畫布可供發揮”,這份長達157頁的提案草案中寫道,草案中的效果圖印在巨大的紙張上。在這些建築師的筆下,加里市將擁有一個煥然一新的百老匯大道——再次變得熙熙攘攘——市中心的社區裏將遍佈小屋、兩層的複式住宅和多户住宅。同意重新入住市中心核心區域的居民將能夠從各種住房模板中進行選擇。重新劃分區域的工作已經在進行中。當我問為什麼在一個仍然處於重污染企業陰影下的地方還要進行重建時,庫薩託説:“你必須不顧它們繼續前進。而且,就像大多數事情一樣,到了一定程度,成功會帶來更多的成功。美國鋼鐵公司會説,‘看看我們在印第安納州加里市做了什麼!’你只需要熬過最初的那段艱難時期。”
前幾天,市長的瀏覽器上打開着一個關於唐·皮布爾斯的頁面,他是美國最富有的黑人房地產開發商之一。梅爾頓在辦公室的平板電視上調出了一段視頻;解説員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富貴名流生活》裏的那個旁白:“他現在比巴拉克·奧巴馬和威爾·史密斯都富有!”皮布爾斯對着鏡頭説:“我成長在美國的一個轉型時期,在美國民權運動期間,所以我非常清楚一切皆有可能。”梅爾頓的一個理念是從不“主動要求任何東西”;他更願意創造條件,吸引人們主動來找他。他告訴我:“每個人都在等待誰會是第一個加入的人。”

在喬·拜登任期的最後一個月,他阻止了日本製鐵公司收購美國鋼鐵公司的提議,堅持認為該公司應保留在美國國內企業手中。
在參觀加里鋼鐵廠時,梅爾頓問副總裁基林:“你們這裏有多少英畝土地?”基林告訴他,大約4000英畝。這大約相當於加里市土地面積的12%,加里市的面積在平方英里數上略大於舊金山。沒有多少市長能像基林所説的那樣,在自己的城市裏“擁有”一個“價值90億美元的實體”。
至少從20世紀50年代起,加里市就一直在試圖從美國鋼鐵公司獲得更多支持。正如1960年的一篇學術論文所描述的,這家公司一直擁有“一支昂貴的律師團隊”,並且傾向於向長期主導立法機構的共和黨人捐款。第一任黑人市長哈徹在任20年,常常被指責為加里市衰落的罪魁禍首。正如聖路易斯密蘇里大學的歷史學家安德魯·赫利在《環境不平等:1945-1980年印第安納州加里市的階級、種族與工業污染》一書中所寫,哈徹認為美國鋼鐵公司的房產“估值嚴重偏低”。曾有一次,哈徹要求檢查這家鋼鐵製造商的賬目,“這一舉動旨在促使該公司進行談判”。美國鋼鐵公司獲得了一項限制令。
赫利寫道,哈徹後來“承認在與美國鋼鐵公司打交道時過於天真”。“從一開始,他就明白,由於該公司的歧視性招聘政策以及對社區福利的漠視,它是社會進步的一個障礙。然而,他真誠地相信,通過公開提出這些問題並與鋼鐵公司管理層進行談判,他能夠讓公司改變態度。”
應哈徹的要求,美國鋼鐵公司確實不再要求其新員工擁有高中文憑。赫利指出,該公司曾承諾在加里市的一個低收入住房項目上投入1000萬美元,但它卻常常在“幕後”遊説,在州立法機構反對該市的各種振興努力。然後,在1999年,印第安納州允許美國鋼鐵公司開始自行評估其房產價值;該公司在加里市的税收負擔下降了超過50%,並且從那以後幾乎沒有變動過。(美國鋼鐵公司表示,它在對加里鋼鐵廠進行估值時“完全配合”了該州的工作,並且“已經向社區組織和相關活動捐贈了超過130萬美元”。)在允許該公司自行評估之後,立法者們設定了住宅房產税的上限,並提高了銷售税。加里市和印第安納州的其他城市總共損失了數億美元。
梅爾頓曾希望日本製鐵公司的收購能夠為加里鋼鐵廠確定一個較高且具體的估值,從而讓該市有理由爭取更高的税收。“我不想讓人覺得他們什麼都沒做,”他告訴我,“大約兩年前,他們為我們的醫院做出了相當可觀的捐贈,而且他們也時不時地贊助一些活動。”在鋼鐵廠,我們乘坐的遊覽車經過高高的護堤,這些護堤擋住了我們看向密歇根湖的視線。“有時候湖水都快把我們吞沒了。”基林解釋道。看向另一個方向的景色也幾乎同樣單調。從加里市能看到美國鋼鐵公司,但從美國鋼鐵公司卻不太能看到加里市。♦
本文發表於2025年2月17/24日出版的《紐約客》雜誌創刊一百週年紀念特刊印刷版。作者簡介:佩奇·威廉姆斯 (Paige Williams)是一名特約撰稿人,她為卡爾文·特里林 (Calvin Trillin) 於 1967 年在《紐約客》上創作的《美國日記》系列撰寫文章。她是《恐龍藝術家》的作者,並獲得了 2024 年鏡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