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35歲女性擁有了“出走的決心”_風聞
温度纪-2小时前

作者|之希
編輯|路子甲
35歲,一個能輕易撩動打工人神經的年齡。在時下語境裏,它常常和中年危機、職場下坡路、求職困難聯繫在一起。
近期的全國兩會上,政協委員、演員張凱麗發聲説,“35歲正是幹事兒的年紀,不應該成為一個被歧視的年齡”。人大代表、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鄭功成也呼籲,年齡歧視、性別歧視等現象普遍存在,要儘快遏制“35歲就業歧視現象”。
對基層女性來説,35歲這個年齡更為艱難。它意味着越來越窄的職業選擇,逐漸逼仄的上升空間,日益沉重的生活負擔。她們不僅要和男性共同承擔房貸、車貸,還要照顧家庭,承擔母職、妻職的責任。
她們可能沒有耀眼的學歷和光鮮的履歷,也鮮少關注網上熱議的女性主義,只是腳踏實地地工作、生活,對抗人生的風雨,拒絕被社會定義的35歲危機。
無一例外,她們用雙手的勞動開闢出一條通往更廣闊天地的通道。一如電影《出走的決心》中的那句台詞:“只要走出去,哪裏都有路。山路、野路,總會有路的。”
單親媽媽,成為機電市場的快遞之星
重慶金科五金機電市場,沿街林立着大大小小几百個商户。路過時,能清晰聞見空氣中冰冷的金屬和機油味道。這裏絕大多數工作都由男性承擔,這裏天然是他們的戰場。
何勤是特別的,幾乎每個快遞公司都有安排在機電市場攬件的快遞員,她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快遞員。每天早晨八點前,何勤便風馳電掣趕到了市場,輕車熟路走進店鋪招呼。客户驚奇她來得真早啊,卻不知道開始工作前,她還得先送兩個孩子去上學。

何勤每天取送件的機電市場
山城妹子不喜歡抱怨,遇到天大的坎兒也自己找出路。這種帶着一點地域特色的倔強,融入了何勤的性格底色。
剛被站長安排到機電市場的時候,何勤還尋思着,這裏的商品多是沉重金屬類的大件製品,十幾斤重是家常便飯。自己身體蠻結實,估計使把勁兒就能搬得動。
但最開始,並沒有人願意把件交給她去寄。商户們用重慶話調侃:“哎呀京東喲,怎麼派了個女娃子來搞快遞,你別做幾天就不做了。”何勤聽了笑笑,大聲回覆:“怎麼會不做了撒?我以後一直跑這裏的!”

上門取件之前何勤都會電話確認(圖源:上游新聞)
看似閒聊的話語,實際上也是何勤對生活的承諾,她向來是個言出必行的姑娘。
就像和前夫過不下去,她就下定主意決定離婚。何勤結婚時才22歲,是家裏介紹認識的,磕磕絆絆過了十多年,有了兩個孩子。身邊人都勸她,這麼多年都過了,女人嘛,那離婚的日子可不好過。
但前夫不賺錢不顧家,矛盾越來越深。 何勤覺得自己年輕時候過得有點迷糊,反而是30歲後突然想明白了一些道理:沒有過不下去的日子,只有不努力的人。
她學歷不高,説不出太高深的話語,但她願意踐行自己相信的生活法則。離婚後,兒子被判給前夫,吃飯都沒人管,偷偷跑回何勤那兒,見到媽媽就哭。
為了撫養兩個年幼的孩子,2022年,何勤把超市2000多塊錢工資的收銀員工作辭了,心一橫,加入了家門口的京東快遞站,成了一名快遞員。
那一年,她剛好35歲,開始撐起自己和孩子的一片天。
負責機電市場後,趁着送件的功夫,何勤每次都熱情地推銷自家的攬件服務,商户們一邊嘴上客氣加了微信,偶爾也會問價,但很少下單。

每天都需要整理上百個快遞包裹(圖源:上游新聞)
機電市場像個小小的熟人社會,每個快遞員都有自己的老主顧。大多數小商户都是賺辛苦錢,幾毛錢的帳都算的清清楚楚,甚至價格一樣也沒必要換掉熟悉的快遞。何勤吃了不少閉門羹,泄氣也是有的。“這什麼時候才能讓大家用上自己的快遞?”她忍不住想。
一天,有個商户老闆晚上7點給已經下班的何勤發微信:我有個急件,人不在店裏,你能不能自己來拿。何勤立馬答應,從家裏騎了電瓶車就往市場趕。老闆脾氣急,一直打電話催,何勤快速找到貨物,趕在物流車出發的最後一刻送了上去,還自己墊付了運費。從這之後,這個叫老李的商户老闆成了何勤的固定客户,不僅找她寄快遞,還把她推薦給周圍的鄰居。
商户們被她的韌勁打動,越來越信任她。何勤説話柔聲細語,遇到客訴、丟損、散單增量相關的諮詢,都會耐心溝通,這是獨屬於她的優勢。
客户們逐漸喜歡上這個小太陽一樣的快遞員,何勤也越幹越順手,每天能收五六十單,多的時候上百單。整個站點就她一個女快遞員,但她全年零投訴,全年攬收量比前一年增加了一半還多,被評為“五星快遞員”。

何勤獲得了站點的嘉獎(圖源:上游新聞)
做快遞員後,何勤的工資比之前在超市翻了不止一番,不僅能還上房貸,還能靠自己養活兩個孩子。
重慶的天氣算不上明媚,冬天尤為濕冷,已經3月份了,春天還遲遲未能回暖,風吹日曬的工作讓曾經也愛美的何勤皮膚變得有點粗糙。親戚朋友還是那幾句話,見面依舊勸她不如找個舒服點的工作,何必這樣。
可她喜歡這樣踏實生活的感覺,快遞是一件一件地送,日子也是一天一天地過。肩膀上的責任讓她不敢懈怠也不想停下。這樣的日子不叫辛苦,那些被困在的,沒有盼頭的日子才辛苦。
電話旁的獨腿女孩,接通未來的人生
有時候困住一個人的可能是婚姻的經歷,也可能是命運的玩笑。如果沒有11歲時的車禍,江蘇宿遷姑娘許春香的人生會是另一種軌跡。
她一直清楚地記得,並且偶爾會在腦海回放那天的場景。1998年2月的一個雨雪天。清晨六點多,她和往常一樣牽着妹妹去上學。一輛紅色半掛車突然對面衝了過來,妹妹被甩到路邊桑樹上,春香則被連人帶車撞進路邊水溝。
她從車底掙扎着爬出,右腿已經被碾成肉泥。爸媽趕到醫院,看到醫用透明袋裏的殘肢,當場暈了過去。
截肢手術後的兩個星期,年幼的春香一直在哭。樹木新芽抽條,長成肥厚油綠的葉片,兩三個月後她才回到家。生活就像奔湧向前的大江大河,軟弱的人倒下了,堅強的人還在向前。春香開始練習走路騎車。漸漸地,她能把枴杖掛在車把上,單腿騎車,甚至還能載着妹妹去上學。
在村裏的老人看來,女孩接受教育,是可有可無的“鍍金”。和春香同村的女孩們,初中一畢業就會進廠打工。何況是春香這樣失去勞動能力的殘疾女孩。他們也會勸説春香的爸媽放棄這個“殘次品”:“她腿都截肢了,還給她上學,你不瞎糟錢嘛?”學校裏的男孩們會追在春香後面嘲笑:“獨腿大師!獨腿大師!”
她的青春期就像一塊擰不幹的濕抹布,抑鬱,自卑,孤身一人。
樸實的父母不會説深刻的道理,卻依然用實際行動支持她讀書,2008年春香咬着牙考上了大專,成了村裏為數不多走出去的女生。 而南京讀書的校園生活徹底改變了春香的性格,她開始相信:自己有知識有能力,不輸給任何人。

春香的QQ相冊裏還保留着畢業證的照片
孩子出生後一年,春香經歷了一場官司,和有家暴行為的丈夫經過法院完成了離婚。
35歲的人生,對春香而言,一度跌到最低谷 。不過,人生經歷過最艱難的事情之後,接下來就都是向上的路。但給春香託底的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這份能自食其力的工作。
她主動找到新主管盧丹丹,請教話術技巧和提升服務滿意度的訣竅。此前,春香一度不知如何與客户溝通。每天她要接上百個電話,當客户們帶了情緒,她不止一次被説哭,用户反饋的滿意度也不高。

春香有了自己可以奮鬥的事業
“丹丹姐告訴我要注意回訪,比如説給客户退款之後五分鐘,要記住再回訪一下,這樣能夠讓對方感受到你負責的態度。”在主管的指導下,春香當月考評就達到了星級。她一下有了信心,整個人開始在新生活的路上奔跑着前進。
為了多攢點錢,春香每天早上會擺攤賣醬香餅。清晨五點的鬧鐘一響,她立刻鑽出被窩,麻利地佩戴好假肢。半個小時內,她便騎着三輪車拖着滿滿一車爐灶裝備趕到建築工地。在篤篤的切餅聲中,那些經常光顧的老顧客們不知道,面前這是一個11歲就做過截肢手術的姑娘。

春香每天和媽媽輪流擺攤的三輪車
早晨七點五十,她便匆匆收攤,回家送女兒去幼兒園,然後趕去14公里外的公司。九點,春香便帶上了耳麥,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為了節約時間,她很少喝水,也不閒聊。接賬户線時,別人接48個電話,她要接68個;做售後處理時,別人打160個電話,她要打280個……她成了辦公室裏大家公認的“最拼”那個人,多次獲得五星級績效。
2023年的雙十一當天,她甚至一天裏打了432個電話,滿意度也保持在96%以上。最初每月300元的績效現在翻了十倍,一個月穩定收入到手有六七千元。“除了工資,我還有個擺攤的收入,為了女兒我要好好賺錢,現在每個月除去房貸和日常開支,還能剩下一半。”
對春香來説,在老家能找到一份有五險一金和穩定收入的工作,最重要的是,靠自己的努力,付出就有相應的回報,她很滿意、知足。每月到賬的工資、工作上的認可和肯定,都給了她底氣和尊嚴,讓她一隻腿,也能撐起自己的小家。
那些身體上的損傷,或是命運的虧欠,這些並不能改變一位女性堅韌樂觀的本色。春香用力地過着屬於自己的每一天,她一點點奔跑着。她想攢很多錢,想出去走走看看,她還想拄着枴杖參加宿遷的馬拉松比賽,而她最大的願望是全力託舉着女兒成長,就像託舉那個曾經小小的自己一樣。
北漂女騎手的城市夢
大興區,位於北京南郊,與河北廊坊、涿州接壤。103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181.6萬人。每天早晨七點,石麗麗穿着紅色工服,騎着電瓶車穿行於寫字樓間,就像一滴水融入海洋,一隻螞蟻匯入森林。
在平台活躍的130萬騎手中,她是這個地區的女騎手第一人,也是大興區眾包騎手單王前五,每天她都會完成40-60筆訂單,風雨無阻。完成一筆訂單,到賬後的收入,就是刺激她再次啓程的興奮劑。
出生於東北冰雪之地,石麗麗的胸膛裏燃燒着一種獨有的韌勁。

石麗麗是個身材嬌小的東北姑娘
結婚後,她和丈夫在建築工地從事運輸工作。每天和鋼筋、水泥、黃沙打交道,穿梭於城鄉之間。2015年,建築工地關閉,他們便輾轉來到北京闖蕩。夫妻倆支起一個麻辣燙小吃店,從早忙到晚,一個月的收入扣掉一萬多的房租,所剩無幾。北京的房租、老家的房貸、孩子的學費……這些壓在夫妻倆身上,幾乎喘不過氣。
在異鄉人眼中,北京寸土寸金,在這裏生活下去,又談何容易?
從北京到齊齊哈爾的硬座車票163元一張,石麗麗心裏憋着一口氣始終沒有返鄉。“不甘心,好不容易出來了,不想再回去。”然而彼時,石麗麗已經進入35歲,適合她的工作只有超市收銀、保潔家政等工作。2017年,在附近商户的推薦下,她成為了達達的眾包騎手,送外賣補貼家用。
當時,她還不會騎電瓶車,石麗麗總是緊張地攥緊了車把。有時,她會被突然從拐角處閃出的汽車嚇出渾身冷汗。
最難的是在鋼鐵森林裏穿行,同一棟小區有幾十棟一模一樣的大樓,她需要在有限的時間裏,摸到具體地址。如果是沒有電梯的老舊小區,體型嬌小的她還可能要揹着米麪糧油之類的沉重貨物,氣喘吁吁爬上六樓。
能在這座龐大的城市裏謀生,石麗麗也有着自己的生存智慧。此前,她總擔心自己方向感不好。後來,她每去一個小區,都會拍下門口的平面分佈圖,保存在手機裏。休息時,她會默默記憶。每次準時準點送達一單,她都會因此積累微小的成就感。
每月收入八九千,她成了家庭經濟的重要支柱,和丈夫平分秋色。夫妻倆共同協作,還清房貸,將兒子送入了遼寧的私立高中,還購置了一輛屬於自己的代步車。
隨着經濟負擔減輕,丈夫也曾勸説她去從事花藝師之類的舒適職業。石麗麗拒絕了,她更享受手握車把的掌控感。
她發現了自己的優勢:比如耐心,她不挑剔訂單,無論客户住在高檔小區還是老舊居民區,她都會接單;比如自律,無論是雨雪霏霏還是烈日炎炎,每個早晨七點她都會準時出發;比如溝通能力,她會和客户交流,提升服務的滿意度。
隨着越來越多的人兼職加入達達,石麗麗也發現了女性身影的增多。曾經,她是聆聽優秀外賣員傳授經驗的徒弟,如今,在遇到那些新加入的生面孔時,她也會分享自己的心得。“和七八年前比,我自信了很多,比以前更愛和人交流。”

送外賣工作中石麗麗
漂在北京,石麗麗依然沒有多少歸屬感。她能準確找到大興小區裏的某棟樓,卻無法説出頤和園的具體方位。
過了40歲,外鄉人的不安定感越發明顯。對她來説,能夠選擇的職業,無外乎保險保潔保安。京東為全職外賣騎手繳納五險一金的消息傳來,她以為自己年齡不符合要求,沒想到也接到了電話,京東的工作人員詢問她是否願意加入全職外賣騎手。
“幹了七八年,終於等來了好政策,我當然願意。”石麗麗參加了首批京東外賣全職騎手五險一金的簽約儀式,而丈夫的手續也在辦理中。
這意味着,以後他們將和那些寫字樓的白領一樣,享受在北京養老和醫療的一系列保障。奮鬥十年後,他們不再只是匆匆而來的過客,也是在這座城市留下屬於自己痕跡的勞動者。
結語
在更多我們看不到的更廣闊的基層一線,還有許多像何勤、許春香、石麗麗這樣的勞動女性。
35歲或許是中年,但絕不是危機。女性也不是温室裏的花,她們的身體可以經受風雨,也能用堅實的行動去探索腳下的路。她們在生活的泥濘裏奔走,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直到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這些女性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去等待一個救贖者,她們自己化身為利劍,劈砍出一條道路。 她們很少討論生活的意義,也很少談論書本上的女性主義,然而卻在身體力行地踐行着女性獨立。堅韌的力量在心裏,在行動上,不在嘴上。
當我們面對女性勞動者時,除了讚美也需要行動,當更多的企業願意擔負社會責任,完善女性勞動者的就業權益保障,給她們以自我保護的鎧甲,才能讓她們在奔赴35歲的道路上無畏向前,不懼風雨。
注:題圖來源為上游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