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啥説“西方偽史論”是邪教?(上)_風聞
随水-随水文存官方账号-48分钟前
本文全長22039字
索引
1 何新其人
2 偽史論三源頭
3 西學中源説
4 從“局部質疑”到“全盤否定”
5 神奇的永樂大典
6 為什麼我們偏愛陰謀論
7 “因信稱義”
8 結語
大家看到這標題,應該知道我這是打算對“西方偽史論”開炮了。但首先要聲明,我寫這篇東西,不是為了證偽“西方偽史論”的——一來,“西方偽史論”從來都沒有用嚴謹的學術方式“證明”過自己的理論,所以談不上“證偽”。就好像我不需要去證偽“地平論”,因為地球本來就是圓的——所以正兒八經的學術圈壓根兒不願搭理這些人。你要是實在吃不準的話,只要把鼓吹“西方偽史論”的文章直接發給Deepseek分析就一清二楚了。
二來,科學命題必須具有**“可證偽性”**(Falsifiability,即存在可能的觀察或實驗結果能夠證明其是錯誤的),“不可證偽性”則是陰謀論和偽科學的特徵之一。諸如“人存在靈魂,但無法用科學方式觀測到”、“某件事是政府主導的,但所有證據都被抹掉了”——此類在主張一個觀點的同時、排除掉了所有反證途徑的命題就屬於“不可證偽”。陰謀論大都“不可證偽”,因為陰謀論往往會在預設好了一個觀點之後,會將所有與這一觀點相悖的證據加以排除;急於想要去證偽陰謀論反而會陷入“自證陷阱”,也就是所謂的“越描越黑”。
我舉一個極端點的例子,如果現在有人處心積慮一口咬定“你不是你媽親生的”,你甚至可能都沒法兒自證。
——“孩子,我告訴你,其實你不是你媽親生的。你跟你媽長得一點都不像。”——“可我跟我爸長得像啊。”——“你爸整容過,他們結婚其實是假的,這是一場騙局。”——“你有證據嗎?”——“所有證據都被你爸媽銷燬了,他們一輩子都在隱瞞這件事。”——“你看,親子鑑定證明我是我媽親生的。”——“親子鑑定是可以偽造的啊,那個醫院已經被操控了。聽我説,所有證明你是你媽親生的證據都是偽造的,你從小就生活在謊言中,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大陰謀……”
這個例子聽來荒謬,但類似的情況在我們生活中其實並不罕見。當年方舟子質疑韓寒代筆時,**便是使用陰謀論的方式排除了所有證據。**韓寒結合了高調懸賞、公開手稿、法律手段和輿論反擊等多種方式自證;方舟子的回應是——手稿可以是抄寫偽造的,證人是利益相關方不可信……反正只要我不聽不看不信,你就沒法兒“自證清白”。唯一可能行得通的自證方式,大概只有犧牲隱私24小時直播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現在回過頭看,方舟子當年確實在瘋狗亂咬,韓寒後來編劇和導演的電影,其語言風格完全延續了他之前的文字作品,這是裝不出來的。
事實上任何一個作者(尤其是小説作者)如果碰到這種事情,都很難證明他的作品是自己寫的。我自己碰到過類似的狀況,2021年我被關在印度集中營裏的時候,在手機上寫了12萬字的《集中營六記》文稿,把純文字稿發給了一個朋友讓她幫我校對。她説她讀了兩遍之後有個最大的疑問——我要怎麼證明這是真的,因為實在太過荒誕離奇;她讀第二遍的時候專門揣摩了我文中的細節,覺得細節又不像是我能編出來的。我聽到這話頓時一激靈——對啊,虧得我有大量相關的新聞截圖、照片配圖能夠證實這段經歷;要是換了沒有拍照智能手機的從前,或是AI做圖可以以假亂真的未來,別人假如一口咬定我在“編故事”,我調取不了人證物證,壓根兒沒處説理啊!同理,現在的自媒體作者面對“收錢發帖”的指控,其實也沒法兒自證清白,對方很容易就能排除掉各種反證。
我順便教大家一個快速辨別是不是“偽科學”的標準——一般來説,但凡使用“鐵證如山”、“無可辯駁”、“不容置疑”、“顛撲不破”這類話術的,多半是“偽科學”沒跑。人都是越缺什麼越強調什麼,因為心虛啊!科學最重要的一個特徵就是能夠承認自己的侷限性,願意被質疑,願意在發現新證據的情況下糾正自己的理論,但凡任何一篇正兒八經的專業學術論文都不會使用上面這些話術,也不會以“絕對”和“真理”來自我標榜;而“偽科學”由於需要排除所有反證,自然必須“無可辯駁”、“不容置疑”。
“西方偽史論”發展到現在這個階段,早已掌握了諸多排除反證的方法——例如將一切已有的文獻、考古、語言學、基因等綜合證據鏈視為偽造,對權威學術界進行污名化,給質疑者扣上“洋奴”、“被洗腦”的帽子……我經常看到偽史論信徒在主張西方文物造假時,叫囂着“敢不敢去做碳14鑑定”——其實吧,考古學界對文物的年代鑑定除了碳14年代測定法之外,還會結合考古地層學、器物類型學、文獻學、微觀痕跡學、熒光分析法等多種學科交叉驗證。但問題在於,就算這些證據擺在偽史論信徒眼前,他們也不會承認。所以呢,去證偽“西方偽史論”是不必要和無意義的。
我之所以來談這個話題,主要是因為我注意到最近這幾年包括偽史論信徒在內的反智羣體數量大爆發,大有星火燎原之勢,其組織形態和理論傳播都越來越像一種邪教。我出於對宗教研究的敏感性,覺得這是個很值得關注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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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其人
我不知道其他讀者有沒有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到過偽史論信徒,我朋友圈裏似乎只有一兩個人轉發過偽史論的內容,關注偽史論公眾號的朋友也只有個位數。不過呢,由於我經常寫歷史題材的遊記,在公眾號上接觸到這羣奇葩的概率自然就比較高。2020年時,我在黎巴嫩遊記中感慨了一番古代地中海文明的源遠流長,然後有個讀者在留言裏以一種居高臨下教訓我的口氣,讓我好好去讀一下何新的《希臘偽史考》。那是我頭一回聽説何新,抱着學習的態度去了解了一下這個人,然後才第一次知道了“西方偽史論”這玩意兒。
當年“西方偽史論”還遠遠沒發展到如今這麼離譜的程度,傳播也遠不如像現在這麼廣泛——當下這種邪教門派壓過名門正派的勢頭,是我那時候完全沒有料到的。為啥呢?因為我深扒何新其人之後,發現他搞出來的“希臘偽史考“其實只是個噁心人的惡作劇……
何新作為中國最早提出“中華民族及文化偉大復興”這一概念的人(早在1988年),年輕時是一個真正的愛國者——擁護制度的同時敢於指出制度存在的問題,絕不是那種吮癰舐痔毫無節操的低級紅五毛,並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的政治立場。可他作為一個一生自負、睥睨眾生的奇才,卻由於自己敢於直諫而遭到謫貶,並在主流學界受到排斥,何新的心態終究還是慢慢發生了變化。他一方面開始潛心研究西方關於共濟會的陰謀論,另一方面觀點變本加厲地 “非主流化”。結果呢,何新似乎變作了一個楚狂接輿式的人物——瘋瘋癲癲遠離官場,熱衷於發表各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言論,完全不在乎與主流學界決裂,其具體表現就是什麼都跟主流學界對着幹。
大家可以回想一下2012年之前的中國社會大環境——那段時間一方面資本興起民進國退,國內貧富差距持續加劇;另一方面也正是“精神西方人”最為活躍的時期,國內大部分人尚未對西方文明祛魅,對於被譽為“民主制度”源頭的古希臘文明莫名崇拜。
對於前者,何新憂國憂民,他認為單純的自由市場經濟和國家計劃經濟都不可持續,應當實行以計劃經濟為主導的“新社會主義”(主張公共資源的社會公有和共享,社會產品對於全體社會成員的公正分配,有長程科學計劃指導下的國民經濟生產和消費,對社會公民生老病死的全員安全保障)——如此激進的觀點,其實是在以“矯枉過正”的方式助推政策轉向。
對於後者,何新嗤之以鼻,拋出了《希臘偽史考》——好啊,你們這些主流學界的“西方中心論者”既然那麼崇拜西方、跪舔西方,老子直接給西方世界認祖歸宗的古希臘來一場“打假”,膈應死你們!
何新為什麼會選擇古希臘呢?因為大眾對古希臘的認知和歷史上事實的古希臘確實存在偏差。
我們在學校裏學的世界史由於過度簡化,使得許多人誤以為世界歷史是“線性發展”的——古埃及之後是古希臘,古希臘之後就是古羅馬,羅馬帝國覆滅之後進入中世紀,然後就文藝復興、工業革命、進入近現代了……這種歷史敍事就會給人一種感覺,似乎古希臘的體量能夠與古埃及、古羅馬相提並論。同時呢,教科書裏還對雅典學院、城邦民主制一頓亂吹,搞得好像古希臘是“古代人類文明之光”。
我這些年一直都在近東地區轉悠,把近東和環地中海的歷史也算是梳理得七七八八了,發現真實的西方歷史遠比我們在學校裏學的要複雜好幾個數量級。光是在前伊斯蘭時期就有N多條線索,再加上那裏自古以來就是民族和文化的大熔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剪不斷理還亂。普通的歷史愛好者,應該很少有能把“五代十國”歷史能捋清楚的吧?N個“五代十國”疊加在一起,然後再把時間跨度拉長几千年,差不多就是包括近東地區在內的舊大陸西方歷史的複雜程度。
隱約窺見西方歷史全貌後,我就發現了古希臘的一些問題——首先,古希臘在整個西方歷史中所佔的體量其實很小,繁榮的時間也非常短暫,只有公元前5世紀前後的一百多年,大眾對古希臘文明的認知侷限在這一時期,很片面;第二,古希臘的民主制度其實並不成功,非常依賴奴隸經濟和銀礦資源,只適合小規模的城邦,然而城邦之間的互相傾軋、競爭內耗直接導致了古希臘的衰敗;第三,古希臘的文化成就最為世人所矚目,但他們發展哲學、科學和藝術的源動力來自於他們對宗教的狂熱(比如為了修建神廟和神像),就跟古代印度很像,一切圍繞着宗教服務,而且相當一部分知識體系源自於周邊地區(如古埃及、古兩河);第四,古希臘文明在近東地區有着廣泛的輻射,甚至一直抵達印度河流域的犍陀羅,這很大程度上是通過連接東方和西方的波斯帝國傳播出去的,在傳播過程中大量融合當地文化。
總之吧,跟整個大中東地區燦爛輝煌的古埃及、古兩河、古波斯相比,古希臘文明其實有些被高估(我個人認為倒是古波斯文明的重要性被大大低估,波斯時間上承上啓下、空間上連接東西,直接繼承了兩河文明、深刻影響了希臘-羅馬文明、啓發了伊斯蘭文明),其地位更是配不上大眾對其“文化圖騰”式的崇拜。何新抓住了這個bug,開啓了“矯枉過正式”的批判。
我讀過一些何新的《希臘偽史考》,客觀來講並非一無是處,如果只看其核心觀點,甚至是有幾點可取之處的。何新自己也曾表示,其研究並非為了否定西方古代文明的存在,而是為了揭破西方歷史敍事中的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的建構。但問題在於他論述的時候,玩了很多文字遊戲,摻雜了大量陰謀論、斷章取義和偷換概念來誤導別人。

▲《希臘偽史考》出版後,有學者氣急敗壞反駁何新,其實這恰恰正中何新下懷,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他提到的六個方面,有些確實説得沒錯,但有些其實是在混淆地理概念——混淆“古希臘文明圈”和“現代希臘”這兩個概念。
而且大家可以注意到,當時他是承認古希臘文明存在的,頂多是有些名不副實。
比方説何新論述**“歷史上沒有‘希臘國’”、“古希臘語不存在**”——從某種角度來講,他的論述確實可以成立。但沒有統一語言、統一國家並不代表文明不存在啊!中國這種長期保持大一統的文明乃是極為特殊的“全球獨一份”,印度次大陸也沒有統一國家和統一語言,甚至連“印度教”這個概念都是英國人發明的,但印度文明卻是可以識別的。何新在《希臘偽史考》中沒有否認古希臘文明的存在,而是含沙射影地間接通過類似於“古希臘語不存在”、“歷史上沒有古希臘這個國家”、“希臘文明不應該叫希臘文明”等論述對讀者暗示“古希臘是虛構的”。這恰恰證明了何新學術水平的高超,能將各種真真假假的資料玩弄於股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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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史論三源頭
《希臘偽史考》除了一部分基於對真實歷史的另類解讀外,同時也借用了一些西方早已有之的偽科學與陰謀論論述方法,這些方法都有源頭可以追溯——其一是關於共濟會的陰謀論,其二是俄羅斯數學家福緬科(Anatoly Timofeevich Fomenko)的偽科學理論**“新編年史”(New Chronology),其三是馮·丹尼肯**(Erich von Däniken)從1968年開始出版的一系列偽科學著作,其中最著名的那本你可能也聽過或者看過,叫做**《諸神的戰車》**。
首先來講講這個共濟會。共濟會陰謀論是何新“退居二線”之後的主要研究內容,這一設定為西方世界炮製偽史提供了“動機”和“幕後黑手”。
共濟會(Freemasonry)是一個真實存在的組織,起源於中世紀歐洲的石匠行會(Operative Masonry),這一工匠組織通過秘密符號和儀式來對建築技術進行保密,並強調職業道德與互助精神。17到18世紀,隨着手工業的衰落,這一組織轉變成了以道德哲學為核心的兄弟會,並在啓蒙運動中迅速發展,吸引了許多思想家、貴族和新興資產階級加入,伏爾泰、孟德斯鳩、歌德、莫扎特等均為會員。
儘管並沒有可信的證據顯示共濟會策劃了各種陰謀,但精英階層的參與、神秘符號的使用、閉門會議的制度,使得共濟會天然適合成為陰謀論的編排對象。關於共濟會的陰謀論在西方已經流傳了一百多年,一方面出於教會對其世俗化的敵視(天主教會至今禁止信徒加入共濟會),另一方面出於底層民眾對神秘精英階層的恐懼。共濟會的種種陰謀論通過各種流行文化為世人所熟知,比如丹·布朗的小説、《國家寶藏》電影、《刺客信條》遊戲等。很多人相信,共濟會的隱秘權力網絡是真正在背後操控着這個世界的終極力量——比方説共濟會的羅斯柴爾德家族、洛克菲勒家族控制着全球的金融秩序,其組織通過滲透政府、策劃革命來建立傀儡政權……
於是,共濟會這樣一個“神秘組織”,跟**“唯一真神”和“外星人”一起,構成了一切陰謀論背後“無所不能”的“終極神秘力量”(一神教本身是世界上最大的陰謀論,在其敍事中,每個人都是“唯一真神” 偉大宇宙計劃的一部分)。比方説最近很火的那個“深層政府”理論,其提出者“匿名者Q”(QAnon)聲稱共濟會是“深層政府”的核心,將兒童用於“獻祭”;“肯尼迪遇刺”陰謀論者稱,美國總統肯尼迪是因為試圖揭露共濟會控制美聯儲的秘密而遭滅口;911陰謀論者稱,世貿中心倒塌是共濟會**使用定向爆破製造的,旨在為入侵中東鋪平道路並測試納米鋁熱劑,人們看到的
飛機撞大樓是共濟會的“全息投影技術”;疫苗反對者聲稱共濟會與比爾·蓋茨合作,通過5G基站和新冠疫苗植入納米芯片,監控人類思想;人工智能反對者稱,共濟會資助OpenAI、DeepMind等公司開發通用人工智能,計劃淘汰80%人口並建立機器人帝國;説唱歌手侃爺(Kanye West)聲稱共濟會操控音樂產業;地平論信徒則説共濟會隱瞞了地球真實形狀……
敢情這共濟會除了忙着策劃驚天大陰謀之外,就沒幹別的事兒;其無孔不入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簡直比外星人還外星人、比上帝還上帝。
在何新的敍事中,共濟會成了“操控歷史敍事的秘密組織”,他們控制下的“西方學術集團”,從中世紀就開始系統性造假,將小亞細亞文明成果移植到虛構的“古希臘”框架中,並以此構建西方文明的虛假起源。比方説彼得拉克、薄伽丘等文藝復興人物在共濟會授意下“杜撰”或“再創作”荷馬史詩,將原本屬於中東的文明成果歸功於雅典;克里特島的米諾斯遺址則是共濟會偽造的“文化包裝”,目的是為雅典虛構一個輝煌的古代背景。
然後來講講福緬科,這個俄羅斯人可不簡單,他是真正的當代“西方偽史論”創始人。
眾所周知,俄羅斯是歐洲歷史最短的國家之一,從公元862年維京人建立的羅斯汗國(Rus’ Khaganate)算起不過才一千多年。對於驕傲的俄羅斯人而言,這麼短的歷史顯然與“俄羅斯的偉大”不相匹配,杜撰歷史簡直是他們建立民族自信的剛需。
福緬科原本是個數學家,他從一個叫莫洛佐夫(Nikolai Morozov,1854-1946)的偽史論先驅著作中獲得了“歷史投影”理論的靈感,完全重建了世界歷史的時間線,把新石器時代至今的人類歷史壓縮到了跟俄羅斯歷史一樣長。他主張公元前1世紀到5世紀的羅馬帝國其實是東正教的神聖羅馬帝國,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那些壓根兒不存在;猶太人所羅門神殿的原型是克里姆林宮,《荷馬史詩》中的特洛伊戰爭其實就是十字軍東征,所謂“耶穌受難”是1095年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發生的;“蒙古西征”實為斯拉夫-突厥聯軍的內部擴張,覆蓋亞歐大陸的蒙古帝國事實上是**“俄羅斯-蒙古超級帝國”**(Russian-Horde Empire),成吉思汗是俄羅斯大公中的化名;意大利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是“全球帝國”解體後,斯拉夫文明向西傳播的結果,但丁、達芬奇等人實為東歐移民,馬丁·路德實為反對莫斯科中央集權的斯拉夫貴族……傳統歷史學家、教會、共濟會為了掩蓋這些真相,合謀發明了拉丁語和古希臘語這些“死語言”,用於偽造歷史。
福緬科還公開懸賞,任何人能夠提供11世紀之前的文物,他將獎勵10萬美元——但這些文物不能使用考古學、古文字學、樹輪年代學、冰芯分析法、碳14年代測定法作為依據!因為這些都被主流學界所操控了,不可信!
福緬科這種“排除反證”的做法,正是典型的偽科學特徵。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福緬科還主張了一系列的**“中國偽史論”**—— 他説真實的中國歷史始於蒙元時期,印刷術、造紙術、火藥都是歐洲獨立發明的;中國長城實際上修建於17世紀,目的是防禦“全球帝國”解體後斯拉夫民族的東遷;鄭和下西洋實際上是“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改編版本,夏商周等早期王朝是歐洲傳教士根據《聖經》年表虛構的產物,司馬遷的《史記》是18世紀耶穌會教士與清朝學者合編的偽作,甲骨文也是19世紀考古學家偽造的……
是不是看着覺得又氣又好笑?福緬科這種信口開河的偽史論,最惡劣的影響在於——誰都可以基於自己的主觀判斷進行不負責任的主張。比方説現在有很多偽史論信徒質疑古代文物的依據是“不可能看起來這麼新”、“不可能經過兩千年還那麼完好”、“違背常識”,那人家也可以説馬王堆出土的濕屍、帛書“不可能保存那麼完好”、“違背常識”,來主張中國古代歷史“無所不用其極地全盤造假”的。但就是福緬科這些胡説八道的玩意兒,有多達三成的俄羅斯人信以為真,併為中國的“西方偽史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
可以想像,“西方偽史論”在外界看來,也就是個跟福緬科“新編年史”旗鼓相當的笑話。
最後來講講這個馮·丹尼肯。上世紀90年代喜歡買書看書的讀者大概率應該會聽過這個作者,他的書被引進到中國時相當轟動。我那會兒正在上中學,一度也非常痴迷包括馮·丹尼肯作品在內的一系列偽科學書籍,像什麼《諸神的戰車》、《我們都是諸神的孩子》、《水晶頭骨之謎》都買來看過(這些書應該現在還在我家裏某個角落),其中的理論讓我耳目一新,並對其深信不疑——確切地説,上一代中國人曾經迷信一切印刷成鉛字的文字,我壓根兒沒想到過出了那麼多本暢銷書的作者會通篇都在胡説八道。
丹尼肯的核心觀點在於**“外星建造論”**,認為金字塔、瑪雅神廟、復活節島石像等古代文明留下的建築,全都是外星人傳授建造或親自建造的。反正吧,他的書裏就是把各種古代文物、古代遺蹟、古代經典文獻都往外星人上靠——比方説把秘魯的納斯卡線條説成外星飛船的導航標記,把兩河文明出土的陶罐説成外星人的電池,把聖經故事中索多瑪被毀滅説成核爆炸……
丹尼肯倒沒有虛構歷史建立文化自信,他寫這些書主要是出於商業目的。上世紀60到90年代“外星人文化”頗為盛行,他通過這些驚世駭俗的言論滿足人們的獵奇心理,在商業上獲得了巨大成功。丹尼肯的書被翻譯成了35種語言,總銷量超過6500萬冊,版税收入按照保守估計也有數億美元,因此你不得不承認他的編故事的“套路”相當有效。
丹尼肯的三大套路後來都被“西方偽史論”給學習吸取了——
第一,斷章取義,只引用支持自己觀點的某個“碎片化證據”,甚至自己編造證據。比方説西方歷史上確實存在個別出於宗教目的、經濟利益、文化自卑等原因製作的假文物(如都靈裹屍布、皮爾當人化石、阿特米多魯斯莎草紙等),文獻和經典在傳抄過程中的錯漏和纂改也客觀存在。於是“西方偽史論”就會抓住這一兩個把柄,全盤否定西方歷史的真實性。又比方説有一些考古遺址景區在修復過程中會使用鋼筋混凝土等現代建材進行重建和加固,然後就會被説成整個遺址乃至整個文明造假(比方説帕特農神廟在19世紀奧斯曼統治期間曾被炸燬,重建時使用了混凝土加固,被視為“造假”證據)。
第二,嚴重貶低古人的能力,把古人説得一無是處,這樣就顯得“外星人干預”合情合理。“西方偽史論”也是同樣的套路,完全無視考古證據,預設了古人的無能,把古代西方人等同於石器時代的原始人——沒有金屬工具可以加工石料、沒有船來進行航海貿易。
我有次在一個宣揚偽史論的跟帖中看到過某偽史論信徒反覆提及一篇名為《Microstructural Evidence of Reconstituted Limestone Blocks in the Great Pyramids of Egypt》(大金字塔中重構石灰岩塊的微觀結構證據)的專業論文,説這是材料學專家證明金字塔使用近代混凝土修建的證據。我專門找到那篇論文看了一下,那位專家確實是通過研究認為建造金字塔時可能使用了混凝土工藝,但人家並沒有説金字塔是近代修建的,而是據此推測古埃及人已經掌握了“土法”混凝土技術。製備混凝土其實並不需要很複雜的工藝和設備,大家應該都知道“夯土”吧?這玩意兒完全沒有技術含量,小孩子玩泥巴過程中就能摸索出怎麼製作。人類很早就已經會使用複合材料的夯土來進行建造,比如中原的三合土、藏地的阿嘎土;只要在製作夯土時,偶然發現一種具有化學凝固特性的複合材料配方(比如添加石灰),就能發明出“混凝土”來。化學家通過實驗重現了當時的古埃及人不但有可能且有條件通過混合石灰石泥漿、草木灰、鹽等物質來製備與現代混凝土強度相當的“濕混凝土”(事實上是一種基於石灰的原始膠凝物,跟現代的硅酸鹽水泥不同)。而古羅馬由於當地出產火山灰和石灰,更是可以直接利用火山灰中的活性二氧化硅與石灰反應生成膠凝物,相當於擁有天然的混凝土原材料……然而古人對這些複合材料的運用都被説成了“西方偽史”的“鐵證”,正是因為預設了古人的“無能”。

▲有次我看到一名信徒一直引用這篇論文,但他自己根本沒讀過,還盛氣凌人説別人不讀書

▲我找到這篇論文後,發現人家是用論文證明了“古代混凝土”的存在,其原料配方跟現代混凝土完全不同,都是埃及當地能找到的土材料

▲這是Deepseek讀了論文之後寫的總結。古人並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無能
第三,丹尼肯面對質疑,聲稱“外星人故意抹去痕跡,所以找不到證據”,將“外星人”作為一種萬能的干擾力量。“西方偽史論”也是同樣的套路,説西方造假“無底線、無所不用其極”,背後有集團勢力進行操控,因而難以揭破。
何新的《希臘偽史考》綜合利用上述的“方法論”,先畫靶再射箭,小部分原創發明、大部分拿來主義,再加上半真半假似是而非的“考據”,以揭批謊言的名義製造了一個更大的謊言,論證出古希臘歷史存在大量偽造和錯誤。
何新其實也知道自己造了一坨屎,而他之所以丟出了這樣一坨屎,本來只是打算噁心那些跪舔西方文明的“慕洋犬“,看看主流學術圈那些人氣急敗壞的樣子……卻沒想到這坨屎卻招來了一大羣蒼蠅蛆蟲,以及其他以蒼蠅蛆蟲為食的生物。
3
西學中源説
説起來,“西方偽史論”在中國並非新事物,而是古已有之。只不過由於古時的世界歷史尚未通過交叉學科互證的考古研究得以系統重建,各方都是自説自話,不存在真偽之辯,所以那會兒叫做**“西學中源説”**,主張西方文明起源於古代中國。
話説明朝後期歐洲的天主教開始來中國傳教,彼時中國的士大夫們還在嚴防“夷夏之辨”,對外來的思想和學術抱有極強的戒備心,對歐洲文明亦一無所知。傳教士利瑪竇為了將基督教的教義傳播到中國這片儒學已經根深蒂固的土地上可謂用心良苦,採取了“文化適應”策略,將基督教教義以及一些西方知識附會於中國傳統經典。比方説,他引用《尚書》和《詩經》中的“天”和“上帝”的概念來解釋天主,把儒家經典中的“仁”等同於基督教的“愛”;跟徐光啓合譯《幾何原本》時,強調了古希臘幾何學與中國《九章算術》的互補性……
結果吧,這些附會的解釋居然讓士大夫們產生了文化優越感,黃宗羲、王夫之等不少傳統學者都據此認為,西學是古代中國傳去西方的——那些西方學術理論“皆聖人之所已言”,印證了《左傳》中“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的説法(指周天子失去了對教育和學術的壟斷後,官員和典籍流散到各地)。這種“西學中源説”既維護了華夏文化正統性,又為吸收西學提供了理論依據,可以大大方方“回收”西方的學術成果,而不必擔心西學影響了儒學的純正性。
但要知道,一神教徒自認是**“唯一真神的子民”,有着強烈的優越感,且在教義方面存在不同程度的“寫保護”,豈會甘願進行“中國化”改革做儒學的附庸?後續的西方傳教士原形畢露,開始與儒學爭奪“正統性”,批判儒家思想是無神論和唯物主義,禁止信徒祭祖祀孔,並在聖經歷史觀的基礎上提出了“中國文化西來説”——比如南懷仁説伏羲氏是亞當的“第十三代子孫”,還有中國天主教徒為了拉近自己跟聖經敍事的關係,主張中國人是猶太人的後裔(“中國之初人實如德亞之苗裔”,如德亞即猶太人)……這些説法在清朝初年引發了士大夫們的強烈反感,認為天主教“實欲挾大清之人盡叛大清而從邪教,是率天下無君無父也”,結果掀起了一場意識形態戰爭(具體表現為康熙曆獄)。康熙後來為了平息爭議建立“和諧社會”,同時也為引進西學掃除障礙,將“西學中源説”欽定成為了官方意識形態下的“政治正確”,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人再提起“中國文化西來説”**。
然而到了19世紀,隨着兩河流域考古遺址的大規模發現、並通過貝希斯敦銘文破譯出了楔形文字(詳見《環遊庫爾德斯坦見聞錄(四)古波斯的榮耀》),西方興起了一股亞述學(Assyriology)的熱潮,重建起了美索不達米亞歷史。當時西方學界盛行**“文明單一起源論”,認為全世界所有高等文明應該都是源自古埃及和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於是就有個專門研究《易經》的法國學者拉克伯裏(Albert Terrien de Lacouperie,1844-1894),在並不成熟的亞述學研究基礎上,提出了“中國文明巴比倫起源説”**(Sino-Babylonianism),認為中國的黃帝其實是巴比倫的巴克族(Bak tribes)首領奈亨台(Shutruk-Nakhkhunte,事實上是埃蘭國王,建立了埃蘭第一帝國)。在拉克伯裏的敍事中,公元前2282年左右(奈亨台的在位實際上是在公元前1185-1155年,這一年代誤差是因為奈亨台征服巴比倫之後,在戰利品納拉姆辛石碑上刻寫了自己的肖像和銘文,石碑的年代約為公元前2250年),奈亨台率領部族穿越崑崙山來到黃河上游,成為了中國文明的奠基者;“百姓”一詞即源於巴克族的族名“Bak Sing”,《周易》中的雅利安詞彙、占星術、古代青銅器紋飾都起源於中東……
清朝末年正是中華民族深受半殖民地半封建壓迫的時期,當時的知識界深陷存亡焦慮以及文化認同危機。一部分崇尚西學的知識分子(如蔣智由、劉師培、章太炎)通過對《山海經》、《穆天子傳》等中國古籍的考證對“巴比倫起源説”表示支持,試圖以此構建漢族與西方同源的“人種優越性”,作為反抗滿清統治的依據;也有部分知識分子則應激反彈,為捍衞中華傳統文化的正統地位,再次將“西學中源説”搬了出來——這一學説不僅能夠用來對抗“巴比倫起源説”,還能為當時洋務運動的正當性提供理論支持。
從這些舊事不難發現,“西學中源説”的出現其實是中國知識界對外來文化入侵的一種應對。我們現在這個大時代,其實就跟歷史上“西學中源説”盛行時非常相似——西方世界掌握着文化話語權,我們自己傳統文化的存亡受到嚴峻挑戰,中美博弈的形勢加劇了民粹主義思潮。於是乎,新時代的“西學中源説”——“西方偽史論”才有機會橫空出世。
不同的是,“西方偽史論”的推動者不是真正的知識界,而是當今的民科、民哲。
4
從“局部質疑”到“全盤否定”
在中國,當代“西方偽史論”的發展有一個漸進的過程。在何新之前的2012年,有個叫生民無疆(黃忠平)的網絡寫手出了本書叫做《包裝出來的西方文明》,他那會兒主要還只是半真半假地抹黑西方文明歷史,質疑古希臘古羅馬的繁榮。2013年何新的《希臘偽史考》對古希臘歷史的質疑相比前者有所提升,開始系統性引入陰謀論學説。但《希臘偽史考》還是有分寸的,只是陰陽怪氣地質疑,並未全盤否定西方文明,其目的是為了瓦解西方歷史敍事、噁心主流學界——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會認為,《希臘偽史考》中的某些觀點確有可取之處。
然而《希臘偽史考》卻開啓了潘多拉魔盒——何新把這一“西方偽史論”丟出來之後,正好趕上互聯網“流量經濟”興起的時代。在“劣幣驅逐良幣”效應下,全網呈現出低俗化趨勢,只要能博得流量就沒啥不敢説不敢做的;廉恥和底線變成了奢侈品,“不要臉”和“秀下限”成為了一種常態,甚至深度內捲到只有把“不要臉”和“秀下限”做到極致才有機會脱穎而出。
於是乎,**“西方偽史論”從“局部質疑”走向了“全盤否定”,**斬釘截鐵地徹底否定西方歷史,將自己推向了陰謀論的極端,各種試圖博出位的奇談怪論層出不窮——諸如世界文明源頭在湘西,伊甸園在四川,顓頊就是耶穌,明朝發明了蒸汽機;英語和英國人起源於中國,希伯來語是近代人造語言,新舊約全書的原創地在北京紫禁城;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文明甚至整個西方文明都是虛構的“偽史”…… “西方偽史論”也承襲了“無下限博眼球”的低俗擦邊套路,不負責任甚至故意造謠的奇談怪論在視頻網站上一發布,就能快速漲粉。據説售價199元的《顛覆認知的西方史》系列課賣了5萬份;某管理學院的老師在B站開課講“偽史論”,四天漲粉138萬——這麼高的經濟效益,還要臉幹嘛?可以説,“西方偽史論”這個賽道,目前還處於“傻子太多,騙子不夠用”的狀況,自然引得無恥之徒們紛紛湧入。
六神磊磊最近寫的《人類可能已錯過自救的時間窗口了》文章中有幾句話説得特別好:
2004年,Facebook剛在哈佛宿舍上線,維基百科的詞條數突破100萬,TED演講開始侃侃而談黑洞與量子力學。當時人們還以為,全民的心智會升級成2.0版本。
結果,當每個人都擁有了手機,看起了短視頻,先插上翅膀的是謠言和偏見。
真知灼見必須身披重甲才能前進一米,而謊言和偏見只需套上“震驚體”短褲就能光速繞場三週。
……這十年裏,隨着移動智能的飛速普及,先哲們誰也想不到的場景出現了:聰明的智商根本沒有佔領高地,反而是全球的蠢人都找到了彼此,並且迅速抱團、固化,被野心家利用,以大顯身手。
專業主義成了掃興的背時貨,邏輯是過氣的老秋褲,只有被誘拐的憤怒和發泄……陰謀論成為流量硬通貨,反智主義化為打賞金標,“知識平權”最終演變成愚昧眾籌。
愚昧,一定會被野心家利用。全球的野心家突然發現,這是幾千年未遇的好時代。
放眼國際,只要你搞民粹,又有一個流氓人設,就不存在人格破產。撒謊、欺騙、不學無術、欺凌弱小,都不是任何問題。
打個比方來講,如果網絡是個生態圈,“偽史論專家”就是食物鏈裏專門吃蒼蠅和糞蛆的某種生物,把自己擬態成一個糞坑,吸引蒼蠅和糞蛆過來。有道是“蚊子再小也是肉”,只要你不嫌惡心,吃蒼蠅和糞蛆也算是一個“生態位”嘛!
何新成名已久,並不覬覦蒼蠅糞蛆那些流量,所以他一開始有點被那些潑大糞吃糞蛆的“偽史論專家”噁心到了——老子本來只是想扔坨屎去噁心一下那些跪舔的“慕洋犬“,結果你們弄這麼大一個糞坑,搞了那麼多蒼蠅糞蛆來噁心我!2019年的時候,何新還公開批判過那些蒼蠅糞蛆,認為這是對“西方偽史論”的搗亂和破壞,把他精心構建的“西方偽史論”變成了不學無術的反智主義狂歡;凡事過猶不及,半真半假的東西往往最具蠱惑性和破壞性,只能騙傻子的東西反而噁心不到知識分子了。
然而沒想到,隨着網絡覆蓋了大量低智人羣,下沉市場迅速壯大,蒼蠅和糞蛆的數量在網絡上呈幾何級數增長,它們提供的流量成為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在“劣幣驅逐良幣”的趨勢下,何新很快就坐不住了——比起後來那些更為激進的觀點,《希臘偽史考》顯得十分保守——説白了就是在“不要臉”和“沒底線”這兩方面,完全比不過那些後來者。而且吧,蒼蠅蛆蟲們一直都在蹭何新的熱度,將其奉為**“學科帶頭人”**,給自己引流量。何新不甘心替他人做嫁衣,不甘心“西方偽史論”的話語權旁落——反正名聲已臭,不如破罐子破摔!終於還是自甘墮落改弦更張,走上了全盤否定西方歷史的極端道路。所以他最近這幾年的“學説”,明顯跟《希臘偽史考》那個時期有很多矛盾之處,論述風格也變得更加低智反智,不再是半真半假寫給知識分子看的了,而純粹變成了迎合蒼蠅蛆蟲們的睜眼説瞎話。

▲現在的何新的主張已經跟《希臘偽史考》時期完全不同,全盤否定西方歷史和文獻
“西方偽史論”之所以敢於“全盤否定”,除了博眼球博出位之外,主要還因為最近這幾年他們搞出了一套新的**“西學中源説”**理論——認為西方文明源自《永樂大典》。這個理論最初源自於西方人寫的偽科學著作,一眾偽史論信徒看到之後如獲至寶,將其加工成了系統性敍事。
5
神奇的永樂大典
話説15歲就輟學的英國退役海軍軍官加文·孟席斯(Gavin Menzies)分別在2002年和2008年出版了《1421:中國發現世界》(1421: The Year China Discovered the World)和《1434:中國點燃意大利文藝復興之火》(1434: The Year a Magnificent Chinese Fleet Sailed to Italy and Ignited the Renaissance)兩本書。他聲稱鄭和船隊早於歐洲大航海時代就達到了美洲、非洲甚至歐洲(在蘇伊士運河開通前,從亞洲航行前往歐洲需要繞過非洲好望角),並將《永樂大典》中的知識傳播至意大利,直接點燃了文藝復興;《永樂大典》通過傳教士被翻譯為拉丁文,成為達芬奇、伽利略等歐洲學者的靈感來源。
這兩本書其實就跟《諸神的戰車》一樣,是無良作者和無良出版商合作的產物——這個孟席斯由於文化水平很低,自己並不擅長寫作,但出版社覺得他編的這個故事會很有銷路,於是找了130個人幫他代筆修訂。書籍出版後果然獲得了巨大的商業利益,但這本暢銷書就跟《諸神的戰車》一樣,造成了惡劣的學術影響。美國PBS頻道專門與中國歷史學家合作,製作了一部長達2小時的紀錄片來駁斥書中的荒誕理論。除了歷史和地理上的謬誤之外,一個最顯而易見、只需要具有歷史常識就能發現的牽強附會在於——《永樂大典》正本在明代僅抄錄了一份,一直藏在深宮之中;副本於1567年嘉靖年間完成,而鄭和下西洋以及歐洲文藝復興(14-16世紀)高峯都發生在大典可能流傳出去之前。
但是偽史論信徒由於已經陷入陰謀論的套套邏輯,如果事實跟他們相信的事情有偏差,那麼只可能是“事實錯了”。他們在孟席斯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實為“永樂大典“(Yongle’s Total)的粵語音譯,蘇格拉底(Socrates)之名源於對《永樂大典》的“分類歸納”(Sort + Crates),柏拉圖(Plato)則代表“總集”(Total),牛頓“站在巨人肩膀上”中的“巨人”即指《永樂大典》,《墨經》中的光學原理被用於文藝復興繪畫技法……真正的西方歷史只有從文藝復興開始的這500多年,他們為了掩蓋自己系統性盜取中國科技與知識,在19世紀系統性地偽造了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等古文明的文物和遺址,虛構自己古老的歷史(這一話術跟福緬科完全一模一樣)。由於鄭和下西洋的航海記錄早在明代就已被銷燬,而《永樂大典》的正本不知所蹤(可能隨嘉靖殉葬,或在火災中被焚燬),副本僅存400餘冊(總共11095冊),剛好滿足了死無對證的“不可證偽性”,所以偽史論想怎麼編都行。
有趣的是,何新並不認同這一“理論”,好幾次親自下場反駁,大概是為了樹立自己“偽史論學術權威”的形象。西方偽史論雖然目的都是為了解構西方歷史,但內部其實存在着不少分歧——有些主張用實驗解構,有些主張用文獻解構,有些主張用邏輯推演……而最極端的一派偽史論信徒,完全是由民族主義意識形態所驅動的,他們不在乎用何種方式,只在乎能否徹底否定西方歷史。在他們看來,不擇手段地否定西方歷史是與歐美爭奪學界話語權必要的“矯枉過正”——我只能説,這些人恐怕對“話語權”存在某種誤解。


▲何新多次發文否定“西方文明源自永樂大典”的理論
中國能否爭取到學界的話語權確實很重,這關係到我們的“夏朝”能否得到國際學界的承認——因為西方學術界一直都以沒有“文字”否認夏朝的存在,卻承認了同樣沒有文字的印加文明以及“符號文字”具有爭議的印度河文明。我國與國際學界雖然存在關於“夏朝”的爭議,但對於古代世史的大框架,卻早已形成“交叉學科互證多重證據鏈”的共識。換一個角度重新解讀歷史往往能夠獲得新發現,然而民科民哲們全盤否定西方歷史的極端化主張卻因缺乏科學支撐,形成聲勢後反而會被西方媒體曲解為“中國官方立場”,損害中國學術的國際聲譽和話語權。
我舉個例子來説吧,大家都知道南京大屠殺期間有30萬軍民遇害,那麼“30萬”這個人數是怎麼來的呢?話説二戰結束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判定,南京大屠殺遇難人數“超過20萬人”,但未明確上限;而南京軍事法庭經過調查後則認定,遇難人數可能有34萬——其中日本方面自己確認的集體屠殺並被毀屍滅跡的遇難者就有19萬人,相關慈善團體則掩埋了多達15.5萬具遺體。後來我們官方和國際主流研究都認為遇難者“約30萬”,並達成了學術界的共識。
照理説“南京大屠殺三十萬人遇害”這件事已是板上釘釘不可能翻案了,想不到隔了幾十年之後,日本一些右翼勢力跳出來作妖,有的對遇害人數表示質疑,有的索性聲稱南京大屠殺是“捏造”出來的“偽史”。這種日本右翼在我們看來當然是恨得牙癢癢,但在日本國內卻有不少人把他們奉為“敢於揭批偽史”的英雄。
何新拋出“希臘偽史考”的性質,其實就跟日本右翼否認南京大屠殺是一回事兒。不過何新這人雞賊得很,他並不是直接否認,而是一邊引用虛假的資料,一邊跟你玩文字遊戲繞來繞去。你讀完他的論述,會發現他最後的觀點是“日軍當時攻陷的是金陵”,對“大屠殺”則避而不提,以此暗示“南京大屠殺是虛構的”——既把別人給噁心到了,你又不能説他完全錯。

▲何新談“印度偽史”,套路一樣,故意混淆印度河流域、印度次大陸和現代印度的概念。所以不難想象,如果由他論證“南京大屠殺不存在”,多半也會用混淆南京、金陵、建鄴的方式來亂説一通
但後來那些將“西方偽史論”極端化的觀點就過分了,他們相當於不但主張“南京大屠殺”沒有發生過,甚至直接全盤否定掉了“日軍侵華”——如果有人認為這叫“矯枉過正”,那也是人神共憤的“矯枉過正”。那些否認南京大屠殺的日本右翼民粹,難道還真能在國際上得到話語權?
將偽史論信徒跟日本右翼進行類比不存在任何問題,這兩種人都屬於各自民族主義語境下的極端民粹。就如同“低級紅”到最後只會變成“高級黑”,“西方偽史論”亦是以“愛國”之名,行“誤國”之實。偽史論信徒執着於否定西方歷史,有很大程度是由於近現代中國歷史上所受的屈辱,從而產生的心理補償;通過將中國近代的落後屈辱歸因於“西方偷竊中國科技”,還能夠迴避對自身文明缺陷的反思。因此,正如同否定暴行比暴行本身更危險,否定歷史也只會比屈辱的歷史本身更讓人瞧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