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峯,還TM獨照”“兩根金條,高尚?齷齪?”_風聞
张佳玮-作家-1小时前
前天發了篇,後台一羣人説要。
把以前的兩個攢一塊發吧。
謝若林。
《潛伏》裏,台詞最出圈的角色,是謝若林。
大概因為結巴,大概因為尖鋭,大概因為在《潛伏》裏你死我活的情報競技場,只有他是一個純粹的商人。
李涯和餘則成為信仰鬥得天昏地暗。陸橋山和拙劣的馬奎都成了副站長這個職位的炮灰。站長自己玉座金佛。謝若林冷眼旁觀,熱心生意,妙語如珠。
“你看看現在那些為官的人,嘴上都是主義,那心裏全是生意;哥,你這是沒看清社會的潮流啊!”
“重要的情報沒人向上彙報!”
“如果你一槍打不死我,我又活過來了,咱倆還能做生意,只要價格公道。”

以及,當然,最有名的:
“現在兩根金條放在這,你告訴我哪一個是高尚的,哪一個是齷齪的?”

在信仰與信仰的鬥爭中,謝若林看到了空幻、虛無與利益。被問信奉什麼主義,他得意洋洋回一句:
“生存主義!”
他匆匆斂財的緣故,卻也很明白。
老奸巨猾如站長,未雨綢繆如站長太太,都在為自己準備後路。他們很清楚:亂世之下,力量與金條是硬通貨。力量會隨着局勢變化而起伏,金條不會。
所以越是亂世,有力者越會趕緊將力量兑現為硬通貨,好在新的局勢到來下求存。
李涯也很明白這點,雖然他無心斂財,卻也施施然説過句真理:
“錢很快就沒用了,需要多少可以拿多少!”
當然,如果只是個輕浮的、聰明的、虛無的、通透的、無恥的商人,又稍微簡單了一點。
《潛伏》這故事最迷人的是:每個人都會不經意間,閃現另一側。
比如站長看到秋老闆咬舌時,起身整衣;比如李涯被袁佩林問到理想時,説了句“讓孩子們過上好日子。”
謝若林全劇吊兒郎當,只一瞬間,突如其來地低沉了:餘則成家裏包餃子,謝若林過去見了,一怔。
“餃子,又見餃子,跟父母永別的最後一頓飯就是餃子……該死的鬼子。”

很妙的一句台詞,信息全在裏面了。
謝若林父母雙亡,都死於鬼子之手。
餃子是團聚時吃的,則臨別前還舉家團聚過。
《潛伏》開場,就是抗戰勝利前夕了。其他人説起抗戰,大多滿面春風。抗戰勝利對大多數人,意味着快樂。站長一邊榨穆連成,一邊“抗戰太太變成勝利夫人,也是很時髦的!”
只有兩個人念念不忘。
一是翠平初來時,見車外有鬼子經過,下意識地“鬼子!”
二是謝若林這句,“該死的鬼子。”
抗戰對其他人坐辦公室的高層而言,沒太多實感,輕飄飄的;對確實受過創痛而言的人,是實實在在的。
謝若林在抗戰中失去了父母。在周圍鶯歌燕舞慶祝勝利之時,不難想象他的痛楚:
別人在借勝利斂財,他的父母卻回不來了。
“該死的鬼子。”
謝若林初次登場,是穆連成還沒跑路時,他來討好晚秋。再次出場時,已經娶了晚秋。晚秋對他始終冷淡鄙夷,還公開説他“鼻涕一把淚一把,跪着哀求”。
謝若林是親眼看着穆晚秋不把自己當人看待,就差現成戴綠帽子了。
父母回不來了。
上層腐敗不看。
妻子指望不上。
謝若林的情感上,有個寄託嗎?
之前寫到過,站長是老軍統了,目睹了多年軍統的腐敗,痛心過,失望過,所以才絕望了。
謝若林更像是個年輕一點的站長。
站長:“凝聚意志,保衞領袖這八個字我研究了15年,結果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謝若林:“重要的情報沒人向上彙報!”
站長:“要不為這點特權,誰願意做官啊。”
謝若林:“你看看現在那些為官的人,嘴上都是主義,那心裏全是生意。”
站長是對大局絕瞭望,才説自己折騰半天,就古董那點嗜好了。
謝若林抽上了大煙,搞上了情報交易。他比站長還絕望,所以抓緊時間享樂。
謝若林所做的與站長所做的,本質上類似。
站長是借自己的手腕與力量,壓榨穆連成,通融斯蒂龐克,揩油玉座金佛。謝若林是借自己的情報賺錢。“專業交易人!”
但謝若林還是有一點寄託的。
李涯與謝若林的見面,其實頗有講究:李涯不煙不酒,衣着整齊;謝若林赤身露體,抽着大煙。
李涯還是習慣用間諜思維辦事,所以被謝若林吐槽,不夠生意人。
李涯:“你腦子裏除了錢還有什麼?”
謝若林:“成就感啊!”

想想看:謝若林失了父母,談不到愛情,沒有信仰;他自知未來渺茫,力量不夠,錢能帶來一些安全感,但並不穩固。
虛無。
只有在作為一個專業交易人,而且(帶着嘲諷意味地)搞到情報和利益,他才能找到成就感。
就像對站長而言,看透一切後,也許就是玉座金佛、斯蒂龐克,才有些許快感吧。
謝若林有個細節極精彩,後來曹炳琨承認,那個動作是孫紅雷給他設計的。
在煙雲繚繞中,餘則成來跟謝若林談生意。當時晚秋剛跑路,謝若林自己抽大煙,餘則成調侃:
“又有新嗜好了?”
倆人提了句晚秋,謝若林無所謂:“愛去哪去哪,反正我早戴綠帽子了,是吧?”
下一刻,餘則成問謝若林買情報。謝若林思索。餘則成問他:“辦不到?”
謝若林抬手止住餘則成讓他別説話,竭力思索。這一瞬間,他是在試圖從一個無所謂的大煙槍,變成一個“專業交易人”。
然後,找到了。
“明天國防部是不是有例會?對,我想想……明天討論四平戰役失利教訓,有例會,這樣吧,明天我給你消息。”

專業。
以及,他真的挺熱愛“專業交易人”這個身份。
當然,臨了,某種程度上,謝若林也挺天真。
他明明知道“我建議你啊,不要插手,你斷人家財路,人家斷你生路。”但他插手了李涯與餘則成的恩怨。

他已經得罪過餘則成了,卻還接了跟餘則成的交易,於是被餘則成殺了。
他天真就天真在,“如果你一槍打不死我,我又活過來了,咱倆還能做生意,只要價格公道。”
——這話很好,但他是把交易對象都理想化了。
他一直假定,所有交易對象都跟他一樣,只談生意不掀桌;假定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利益至上,買賣不成仁義在。
都得罪過餘則成了,還在自鳴得意:
“你會看到什麼叫專業交易人的。”
哪位會問了:滿口金句,看透世俗,聰明一世,怎麼糊塗一時了呢?
喜歡將格言警句大道理放在嘴上説,顯得自己多看透世情的人,大多有點“剛看透,你們還沒看透吧”的炫耀勁。
謝若林看得雖透,還沒落實到行動上。
他還陶醉在“亂世就是舞台”、“專業交易人”這個身份中,還在追求成就感——包括跟餘則成炫示他的看透,也是一種成就感。
真正看透了的老狐狸如吳站長,那是身體力行地在做。不是靠語言,而是在靠行動來證明,他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站長比謝若林高明的,恰在於他重實際多過口頭。
所以斯蒂龐克車不要,只要摺合的錢;一定得餘則成替他安排妥帖了,他才悠悠然冠冕堂皇地找個理由:
“抗日英雄嘛,也不能都趕盡殺絕。”

大概,謝若林終究還是年輕了一點,還有點熱血。
父母之死、晚秋之走、高層之腐敗、亂世之妖冶,他剛確立生存主義的法則,正一邊賺錢,一邊享受“亂世就是舞台”的冒險家身份。
而站長早已看穿了一切,默默地,謹慎地,不事張揚地,用自己的行動在表達,他早就懂得這個道理:
“現在兩根金條放在這,你告訴我哪一個是高尚的,哪一個是齷齪的?”
吳站長。
“峨眉峯,還tm獨照,頗具浪漫主義氣質啊!”
《潛伏》裏,吳敬中站長這句嘲諷,眾所周知地有名。
細想這句話,實可作為站長一生抱負遺憾之總結。

大家都説,站長是《潛伏》裏最聰明的利己主義者。老辣狡猾,高瞻遠矚,明哲保身,難得糊塗。
當然也有陰謀論説,站長也是我們的人——其實不是。他只是足夠狡猾,深明為官之道罷了。
電視劇裏最後時刻,旁白説得很清楚:
“吳敬中不是不懷疑餘則成和翠平,只是他懶得去懷疑。”

24集,當餘則成可能抓到李涯把柄時,站長拖拖拉拉磨磨唧唧不去阻止。還是旁白:
“吳敬中很清楚其中的玄機,他是在為餘則成爭取時間。如果餘則成能拿到口供,他再出面息事寧人,那樣李涯就死死握在他手裏。他其實很願意看到兩個部下的這種爭鬥。”

這方面,陸橋山早就説透了:
站長高高在上,拿個副站長的位置釣着大夥,讓大家玩命表現。陸橋山、“拙劣的馬奎”都栽了,餘則成上了副站長。
原因無他,餘則成一到,站長就説過了:
“這裏邊都是重慶來的人,有的背景很複雜,我也不是很瞭解——你是我的人。”

所以他也很懂得按着分寸收錢:
“抗日英雄嘛,也不能都趕盡殺絕。”——一轉身,“先到咸陽為王上!”“這你都不知道,就是陳納德開的那種啊!”
所以李涯再怎麼玩命表現,終究抵不過餘則成金尊玉佛、斯蒂龐克。
吳站長看不上李涯,大概也是因為他後期簡直要躺平,不出岔子就行,不像李涯那麼盡心竭力。他只管自己地頭的事:
“千里之外不是我們的職責,委員長在瀋陽,他離得近!”

但吳站長真是沒火性了,純粹一路貪錢嗎?
卻也不是。
人總有在乎的東西,看他在乎的,就顯出他心裏的軟肋來。
“峨眉峯,還tm獨照,頗具浪漫主義氣質啊!”
這句話看似是嘲諷馬奎,但別有意味。
“朝霞映旭日,梵貝伴清風。
雪山千古冷,獨照峨眉峯。”
1935年,蔣委員長寫的。
吳站長不會不知道。
所以吳站長看似在嘲諷馬奎,但也在嘲諷蔣:
還tm獨照?頗具浪漫主義氣質啊!
但他只是在嘲諷蔣嗎?怕也不是。
吳站長還有一次動嘴,動了粗口,説到了tm:
“中統tm改了個什麼狗屁名?”
他自己軍統出身,與中統勢不兩立,所以但凡有機會,就要罵幾句中統的王八蛋。
反過來,軍統自己改名時,站長不無遺憾地感嘆:
“保密局,怎麼聽着,都不像軍統那麼高大!”

高大的軍統。
狗屁的中統。
這是站長的心結。
餘則成極明白這件事,所以後來李涯對他發動致命一擊時,餘則成反擊後,砸了一句狠話:
“這是勵進社殘殺復興社的變種!”
——這話是説給站長聽的。

復興社1932年成立,蔣親任社長,幹事會十三人號稱十三太保,其中就有戴笠和鄭介民。
勵進社則是陳果夫成立的組織,老二是陳立夫。
勵進社就沒停過搞復興社。
1937年,軍統成立,先是陳立夫當家。勵進社為靈魂的一處,處長徐恩曾;復興社為主體的二處即特務處,處長戴笠。
題外話,第三處負責郵電檢查,後來取消了,處長丁默邨——《色戒》裏梁朝偉的原型。
由勵進社的二當家來統領,可以想象會撕成啥樣。
一年後,第一處為基礎成了後來的中統,第二處為基礎成了後來的軍統。
所以餘則成這句勵進社復興社的恩怨,直戳站長的肺管子:
他再怎麼萬事不關心只關心聚斂,但想到狗屁的中統曾經如何攻擊高大的軍統,還是會惱起來。
站長心裏,還是有點血性在的。
所以28集,剿總跟他來撒潑時,站長作為老軍統的自尊爆發了:
“錢斌是通過毛局長讓人送走的,剿總沒接到人那是他們的事!你少tm廢話,狗仗人勢的,有話讓你們參謀長跟我説!”
之後便是本劇最精彩的對白之一。
站長對餘則成掏心掏肺地,説了這麼一段:
“則成啊,天津站的得失在什麼啊?在幾個偷偷摸摸的軍官嗎?在幾個偷雞摸狗的間諜嗎?笑話!那麼多重兵把守的大城市丟了,那麼多戰功卓著的整編軍丟了,什麼原因?我們還在這兒搜情報抓內奸查幫派,識圖保住大天津堡壘,不滑稽嗎?”
餘則成陪笑:“站長,您怎麼了?”
站長罕見地發了狠:“我想犯錯誤,我想被革職!在這麼騙下去,是在騙自己啊!”
餘則成還是隻能捧着説:“您説吧,我們該怎麼辦?”
站長:“活着,過生活!和翠平找個安靜的地方過生活,天津沒希望了,江北沒希望了!”

站長為什麼情緒這麼激動?
按照他給自己留足的後路,按照他萬事不關心只顧貪錢的冷漠,他本該無所謂才是。
畢竟他很早就看清了:
“凝聚意志,保衞領袖這八個字我研究了15年,結果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蔣宋孔陳家裏有多少錢那!
要不為這點特權,誰願意做官啊。”
但他也自己也對餘則成承認過:
“我為什麼厚顏無恥地敲穆連成的竹槓啊?”——一個無恥的人,是不會自承無恥的。
可以大致這麼推測:
吳敬中年輕時,也熱血過,也想過幹事業。
大概看到領袖寫“獨照峨眉峯”時,也覺得挺酷。
但經歷過無休無止的內鬥,經歷了勵進社與復興社、軍統與中統的廝殺,他看透了。
蔣宋孔陳有多少錢哪?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於是他開始聚斂,開始為自己留後路。
也會嘲諷:“還tm獨照!頗具浪漫主義氣質啊!”——那是在嘲諷馬奎,是在嘲諷蔣,也是在自嘲,覺今是而昨非。
但作為一個老戰士,他其實看不上這樣的自己。
他是覺得自己這樣做“厚顏無恥”的。
他心裏還是留戀着曾經高大的軍統,憎恨着永遠狗屁的中統。
看着體系腐爛一敗塗地,本來已經半躺平的他,其實是不爽的:那畢竟是他曾經奮鬥過的。
所以一衝動,還是忍不住吼:“我想犯錯誤,我想被革職!在這麼騙下去,是在騙自己啊!”
但平息下來,還是要告訴餘則成,其實也是告訴自己:活着,過生活。
是的,嘴上雖然會自嘲無恥,會一派什麼都不管,但站長心底裏是有點東西的。
他熱血過奮鬥過,目睹腐敗,絕望了,才變成一個純粹的利己主義者。
但偶爾還是會抿不住一點血氣。
比如,看到秋掌櫃咬舌時,他站起身來,慢慢扣好了風紀扣。
他曾經是戰士,雖然已經不相信那些浪漫主義口號了,但遇到真正的戰士,他還是要表達基本的尊崇。

另一件事,很少人提,但我覺得極有意思。
吳站長讓站裏諸位把太太接過來。馬太太風流豔麗,陸太太也是城裏人。他自己還鼓勵餘則成:抗戰夫人換成勝利太太,也是很時髦的。
看着真是老花花公子的派頭。
他自己也説過:
“梅樂斯對我説過,美國人之所以能打勝仗,因為他們的心裏都有家庭。”
“沒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

偏偏他的太太,做了那麼多年太太,比翠平還土氣——真正的糟糠妻。
雖然可能是因為他的身體不太好了——“就像我這前列腺經常造反一樣啊”——但他終於沒把自己太太拋了。
鼓勵下屬享受生活甚至換太太,但自己卻糟糠之妻不下堂?
而且,似乎還不止是表面夫妻。
最後一集,站長讓太太先走。太太沉默許久,問他:“那你什麼時候離開呢?”
站長沒敢抬頭看太太,糊弄了一句,“快了。”
然後抬頭:“你先走吧。”
站長太太凝思一刻,“你自己多小心。”
太太走了,站長站着,定定凝望她;太太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站長,終於走了。

站長一直目送她離開,目不稍瞬。

然後坐下,低頭,看着兩個茶杯——其中一個是太太的。

老夫老妻,糟糠之妻。
但這趟分別,情意綿長之極。
嘴裏説着勝利太太很時髦、享受生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厚顏無恥敲竹槓,説得像個老花花公子——卻是個看着結髮妻子默默遠走,自己還要呆一會兒的深情老漢。
站長送太太走,這半分鐘,只有眼神,沒有對白。
潛伏整部劇30集惜字如金一秒都不浪費,中國電視劇史上最簡潔的劇集之一。餘則成告別左藍遺體如此煽情的段落,也就給了不到一分鐘戲份。
這裏專門給了站長和太太分別半分鐘,兩個鏡頭無台詞,全是彼此顧盼的眼神。
站長終於還是個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