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肌肉變骨頭,這位上海醫生治了上百人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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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國內唯一治療該病的醫生,目前收治了140多名患者,數量居國內第一、全球第二。
撰文|黃思宇
責編丨汪 航
有這樣一種疾病,會讓患者身體發生極其恐怖的變化——全身肌肉逐漸變成骨骼,最終徹底喪失行動能力,成為“石頭人”。
該病名為“進行性骨化性纖維發育不良(FOP)”,患病率約200萬分之一。中國有超過650名FOP患者,其中許多人求醫無門,只能終日卧牀。
同濟大學附屬同濟醫院內分泌代謝科首席專家張克勤教授,是國內為數不多治療FOP的專家之一,也曾是國內唯一治療此病的人。目前,他帶領團隊收治了140多名FOP患者,數量居國內第一、全球第二。
一名內分泌科醫生如何與這種極其罕見的疾病結緣?FOP患者究竟過着怎樣的生活?張克勤向“醫學界”講述了一段長達四十多年的故事。以下是他的自述:

左為FOP患者(圖自參考資料[1]),右為張克勤教授(受訪者供圖)
大笑之後,孩子倒地身亡
一提到內分泌代謝科,大家都説是看糖尿病的。其實骨鈣磷代謝也是我們的研究領域,我也是在機緣巧合之下,開始研究這類疾病。
四十多年前,我在上海第一醫學院(現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讀本科,當時就想進內分泌代謝科。
後來,我到北京協和醫學院,跟隨國內骨鈣磷代謝泰斗孟迅吾教授讀研究生,看到很多表現奇特的病人,越鑽研越感興趣。這類病人症狀不同尋常,但治療效果不錯,我覺得挺有成就感。
研究生畢業後,我到江蘇省人民醫院工作,繼續做骨鈣磷代謝方面的診療和研究。
當時有位醫生給我介紹了一名7歲多的小患者,他的腰彎不下去,背部能摸到堅硬的條索。我不知道怎麼診斷,就請骨科醫生一起來看,他也很困惑。
後來,骨科醫生通過手術把孩子背部的病灶取了出來。我上手術枱看了,脊柱旁邊有一條銀白色、像帶魚一樣的異位鈣化。病灶取出來後,孩子的活動有改善。可是一年多以後,他的父母託人轉告我,孩子去世了。
為什麼去世?他的父母也不明白,只是告訴我,孩子課間和同學打鬧,哈哈大笑後突然憋得滿臉通紅,不受控制地踢打桌椅,掙扎了幾下後,就倒地去世了。
這麼小的孩子一般沒有嚴重的心腦血管病,我分析很可能是他的咽喉附近有異位鈣化,大笑時異位鈣化灶刺破了喉嚨,導致他窒息身亡。
這個孩子去世對我的衝擊很大。那時我就下定決心,要好好研究異位鈣化、異位成骨,併到美國密蘇里大學做這方面的博士後研究。
無法動彈的“木頭人姑娘”
2005年回國後,一位醫生找到我,説遼寧大連有一位無法動彈的“木頭人姑娘”,父親因為肝癌去世,她由60多歲的母親照顧。
這位醫生四處呼籲,希望有人能幫幫這個家庭。我趕到大連,看到病人後非常震驚。
她全身只有手指、腳趾和眼球能動,嘴都張不開,像一塊門板那樣“放”在牀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電視機,吃喝拉撒都在牀上進行。
我小心地扶她站起來,她像芭蕾舞演員一樣踮着腳尖,才能勉強挪動兩步。
憑藉之前的研究,我當時就診斷她是FOP患者。我查了國內外很多文獻,也找不到好的治療方法。於是我想到骨鈣磷代謝領域常用的一個藥——二膦酸鹽,原本是用來治療骨質疏鬆症的。
不過,長期使用二膦酸鹽會產生副作用——抑制成骨細胞,減少異位骨化形成。我就利用它的副作用,來治療“木頭人姑娘”。
治療有一定效果,她的關節活動度有所改善。之後,中央電視台的《走近科學》《講述》《健康之路》都來拍攝報道,還有很多省級電視台轉播,全國各地的FOP患者看到了都來找我,或者寫信聯繫我。

張克勤教授接受《走近科學》採訪/截圖自央視網
其中有一封信,是一位年邁的母親寫給我的。她的女兒15歲左右出現症狀,去了很多大醫院,但直到40歲也得不到治療。她説自己也白髮蒼蒼了,丈夫已經去世,不知道以後怎麼辦,只能照顧一天是一天。看到節目後,她又有了一線希望,寫信向我求救。
到2010年,我大概接診了60多名FOP患者,很多人行動不便,我就到他們家去。
之後,我到同濟大學附屬同濟醫院工作,繼續從事FOP的診療和研究。
知道治不好,不想麻煩別人
雖然已經接診了140多名患者,但也只佔國內患者的1/5左右。按照患病率推算,中國有超過650名FOP患者。
還有500多名患者去哪兒了?除了少數去世的,很多人都待在家裏,過着和“木頭人姑娘”一樣的生活。
究其原因,一方面,不少患者被誤診為其他疾病,得不到正確治療。
2014年,我和幾位學者在Bone雜誌上發了篇文章,對國內72例FOP患者進行統計分析,發現其中有84%的患者來我們門診或我們去拜訪之前,被當地醫院誤診,或是得不到任何診斷。
更讓人擔心的是,36%的患者確診FOP之前接受過活檢。FOP患者是絕對不能做活檢的,外科手術、肌肉注射都嚴格禁止,因為會導致創傷部位產生異位骨化。
上述接受活檢的FOP患者,全都出現了穿刺部位的異位骨化,病情加重。
即使現在也有醫生不知道這一點,因此我們一直在業內普及,診斷主要看患者是否有雙側足部拇指外翻,再結合不可逆的皮下硬包塊、累積性關節活動障礙等就可以確診,千萬不要做活檢,更不要手術切除病灶。

FOP患者通常伴有雙側足部拇指外翻/圖自參考資料[2]
另一方面,是因為一些患者有很強的病恥感,不願意忍受外界異樣的眼光。還有患者在我這裏確診後,知道這種病無法治癒,已經形成的異位骨化也不會消退,就放棄治療了。
2005年看過“木頭人姑娘”後,我把每一位FOP患者的病歷和聯繫方式都保存下來,出差順路就去看看他們。
有一位江蘇農村的患者給我寫信,我説要去看看他,他卻謝絕了。他説,知道這種病治不好,不想麻煩別人。
不過也有一些非常樂觀、堅強的患者,有的會做手工補貼家用,有的喜歡唱歌,很熱愛生活。我接診過的FOP患者中,年齡最大的活到了40多歲。
還有些十多年前接診的患者,時間太久就聯繫不上了,不知道他們現在過着怎樣的生活。

張克勤教授把每位FOP患者的病歷、信件都保存下來/作者拍攝
因病致貧,他們需要更多幫助
目前,全世界約有200多名研究人員在進行FOP相關研究。
最革命性的研究成果,2006年發表在Nature上,揭示了FOP的致病基因——ACVRI基因。該基因發生突變後可導致骨形態發生蛋白的下游蛋白質過度激活,最終誘導骨組織形成。
找到致病基因後,業內就開始研究新藥,例如選擇性ACVRI抑制劑IPN60130,由我們團隊牽頭在國際上開展一項全球多中心的隨機雙盲對照試驗,目前還在進行中。
在此之前,我們還嘗試過一些“老藥新用”,但效果不理想且副作用大,不值得耗費大量投入去做臨牀試驗。
實際上,我們團隊自己也在研究新藥,例如一種拮抗骨形態發生蛋白的假受體。但要推進研究和實現臨牀轉化,資金、人力都是很大的問題。
長期以來,團隊裏只有我和張曉亞醫生兩人固定在做FOP的臨牀和研究,大部分研究生畢業後就不做這個課題了。我能理解他們,罕見病的患者太少了,做這方面的臨牀和研究都不“划算”。

張克勤教授與本院內分泌代謝科張曉亞博士(受訪者供圖)
出國參加FOP會議時,我通常也是依靠國外一位企業家的資助。他是一名FOP患者的父親,大約40年前設立了一個基金會,一直在資助FOP的研究人員。
我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前兩年參加會議時偶然見過他,70多歲的樣子,後來聽説他已經不在世了。
其實FOP患者需要的不只是新藥,還有生活、就業等方面的支持。
現在確診FOP的平均年齡是10歲左右,很多孩子確診後,因為行動不便、怕被嘲笑就輟學了,長大後很難在社會上謀生。為了照顧患者,至少要有一個人留在家裏,少了個勞動力,很多家庭因病致貧、返貧。
心理支持也很重要。一些患者長期被困在牀上,得了抑鬱症,甚至有自殺的想法。希望社會能給予FOP患者更多關注和經濟上的幫助,給他們多一點堅持生活下去的勇氣和動力。
參考資料:
1.https://pmc.ncbi.nlm.nih.gov/articles/PMC3523705/
2.https://pmc.ncbi.nlm.nih.gov/articles/PMC3975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