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變為“概念立牌”,奉俊昊成為了他眼中的“特朗普”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1分钟前
《編號17》是一部很含糊的電影,遊走在“正戲”與“搞怪”的中間,對應着“社會向敍事”與“高概念諷刺”的主題呈現風格的遊移,也再次暴露了奉俊昊在好萊塢創作中的一貫問題。
奉俊昊作品的基礎是社會指向性。對於韓國社會的現象、本質、成因,以及其“無解”的註定性結果,他已經完全吸收、掌握,將之呈現在高度的設定、特定的舞台之中,就此找到了兩種風格的平衡點,通過高概念的極端情境,去極致地放大韓國人物的行為、心境、思考模式、思維慣性。這是對韓國社會問題與國民“日常性”的最大化升級,又沒有完全脱離出去,人物關係、行為舉止、思考模式、潛在意識,包括事件本身,依然牢牢地契合着最日常的狀態,只是在倍數上做了放大而已。
但是,這一套打法顯然難以應用在美國電影的創作中。奉俊昊不夠了解美國,對種族問題、階層矛盾、政治系統,包括其基於歷史遺留與當代社會體制的複雜成因,大部分都知之不詳。這讓他無法再立足於“對日常性狀態的放大”,只能給出最簡單的“高概念”。這也是他往往圍繞着末世設定、“火車、飛船”等極端濃縮化情境、作為高度象徵式社會的原因。只有完全的高概念,最大程度地脱離日常社會情境,才能讓他擺脱自己不熟悉的一切,獨立而封閉地構建虛構的社會體系,且用舞台體量的小、社會構成的簡單,去緩解自己認知過於粗疏的缺陷。
因此,美國電影中的奉俊昊,其表意也必然是簡單而粗糙的,用極度扭曲化的方式去再現現實社會里的人物行為,形成自己的嘲諷之表態。這當然也是一種表意手法,放在作品的結尾,作為一種點睛和升級,極度凝練的總結,但如果通篇如此,就未免失之於形式與外在了。這種打法註定是對外部行為的再呈現,難以變成對其內裏成因、心態的“解構”。

《雪國列車》和《玉子》之中,奉俊昊的野心並不算大,規規矩矩地給出了反烏托邦的世界,被麻痹思想、接受階層分化先天合理性的普通民眾,以及意識覺醒之後的反抗,舞台極度濃縮,布洛姆坎普程度的反烏托邦框架與呈現程度,麻痹到覺醒的過程,依靠末世的強設定概念,對現實社會則只做“階層”這一深層次本質的指向。而在《編號17》裏,奉俊昊試圖完成兩種風格的交融,卻反而變成了完全割裂的互斥。
他的矛頭指向了美國社會在宏觀層面的“階層固化”問題,又將之落實到了當代的特朗普身上,試圖呈現他在“打破階層”上的虛偽。這其實是可行的方案。特朗普始終強調自己的藍領立場,為底層黑人的平權、工人的工作而發聲,優先本國人的生活保障與工作機會,驅逐外國人,鼓勵本國勞工的聘用,主打民族主義的“讓美國強大”。但從根本角度出發,他本人即是標準的紅脖子白人,底層普通民眾顯然只是他的工具而已。奉俊昊也找到了最暴露特朗普真容的事件,即疫情與“選舉/暴亂”。在疫情中,特朗普不考慮美國人的生命安全,始終掩飾着疫情的程度,更是將民眾當成他的選票,許下各種違背本心的承諾,並在白宮動亂中獲得聲援,隱約間成為了其煽動者。白人在潛意識中的自我優先,敵對其他民族特別是黑人,是源於歷史的不可解本質,發展到了當代社會資源與政治地位的不平等,不停加劇着階層固化。
奉俊昊看到了這一點,雖然不如韓國題材那樣完整而深刻,卻畢竟算是一條思路。但在呈現的時候,他卻完全停留在了對最表象“特朗普行為”的搞怪、嘲諷式戲仿之中,特朗普甚至無法被視作一個完整的人物,沒有及格線以上的“塑造”,只是一個站在奉俊昊與觀眾的面前,被二者不停地惡搞而“扎飛鏢”的人形靶子。
奉俊昊的主題放在了“階層固化”上,具體呈現形式則是“人的耗材化”,符合特朗普“把人當選票與兵器”的態度,打着階層打破、平等的名義,實則讓他們為自己所用。但奉俊昊的呈現過於“高概念”地外在化了。米奇被不斷地重生,肯定是人成為耗材的最極端形式,接下來需要的便是從形式概念出發,逐步展開人物關係與心境刻畫,將形式上的“耗材”落實到“對個體之人的心靈的抹除”之上,展現米奇被是如何被強行壓制了個體性,從人變成“耗材”的,逐步適應工作的外部過程之外,內心的轉變更為重要,對個體人類最恐懼的死亡的反應淡化,對人情的感知冷卻,對自己生活的重視下降,以此形成了其思想心智上的“非人”,又承受着更深層次的人類心靈的反抗,其痛苦便是階層固化、普通人被耗材化的悲劇,並逐漸產生對曾經習以為常的“適應死亡”之思想與灌輸者高層的憤怒,麻痹、痛苦重現、轉為憤怒,人性一面逐漸以負面的形式再次展露,也讓他恢復為人,最終完成普通民眾崛起的革命。
奉俊昊的開頭其實非常漂亮。他先用主觀視角、生死危局,展現米奇跌落並看到黑暗處危險的情緒與動搖,讓觀眾代入他的內心,產生對死亡的畏懼,而擁有內心、恐懼死亡,正是人之唯一性的表現。這也帶入了階層的要素。米奇的仰望畫面之中,飛行員向下而來,卻停在了二層,蟲子反而下到了與他同一層的位置,最終與他一同徹底墜落。
隨後,藉助前史的交代,奉俊昊快速地帶過了米奇的一次次死亡與復生。他從地球“美國現實社會”開始,展現米奇等人的階層被壓,作為現實到高概念極端情境的引導過渡,隨後則是極端情境下的潦草死亡與復生,以此展現“死亡”本身的無意義。第一次“死亡”時,他簽了協議,被開槍"射殺”,並沒有真的死亡,本質上卻已經“死亡”,協議的簽署正是其作為獨立個體、擁有心靈之“人”的終結,而開槍的瞬間,飛船點燃起飛,其聲音正是放大到極致的“槍聲”,讓他離開了作為人類個體的世界,進入到“耗材”的極端世界之中,由特朗普主導的“泯滅人格為工具”國度,外表不死而本質死亡,也正是米奇不斷復生的象徵。隨之而來的一次次死亡與復活,快速剪輯掩去了米奇內心的過程,只留下了其死亡前的行為,強調了他接受的離譜命令與本人淡漠甚至略帶把玩與自嘲的態度,內心部分對他不再重要,在高層指派工作的一次次疊加中逐漸消失,只剩下了“死亡與重生”的結果,宛若廢物再利用的循環往復。
因此,當我們再次回到米奇17墜落的電影開頭情節時,開頭的“死亡”就此被情節推翻。在敍事結構上看,它對接第一個鏡頭,形成了一種“死而復生”的內在循環,又由前情的交代而讓觀眾不再共情於他的處境,潛在地與他一同成為了高層“人類耗材”命令的接受者。並且,開頭情節的第二次出現,中間以前情提要的不斷死亡循環為內容,也讓它成為了開頭至今的“循環結束”節點,引出了米奇17的未死,隨後則與米奇18開始了打破循環、終結特朗普主導者、找回人類個體性的戰鬥。
開頭的部分非常完整,將戲劇創作的需要與主題呈現的形式結合到了一起。但是,接下來的影片就此進入了坍塌的展開、落實部分。循環的部分是“人為耗材”現象本身的外部嘲諷式再現,隨後應該落入更內在、深度挖掘的部分,至於概念本身的呈現潛力、嘲諷態度,已經在第一部分中完成了效果與使命。奉俊昊需要做好人物關係,呈現人物內心世界,既是戲劇的需要,也以此作為“人的個體性”表現。
他知道這一點,米奇17與18的性格不同,正是最佳的切入角度。即使是複製人,所謂的“被機器存檔並輸入原有記憶”,二人依然是不同的人。這説明了17與18對記憶接收方式的區別,每次複製都是獨一無二的出生。最初新生時的18顯然比17更加惡劣、邪性、失控、好殺、暴躁,表現出了重生疊加之下的扭曲程度加劇。17更像一個人,18則似乎接近於原始的野獸,對女友沒有愛情,只強調肉體關係與吸毒的生理享樂,也依賴原始動物的野蠻作為行事驅動力,正是一次次重生的‘’人性抹除”影響。這帶來了17與18在交互關係上的表意潛力,18是17對自己的鏡子,是正常進程中的下一個米奇,在自己眼中卻完全是區別於己的野蠻人,由此”看到了自己作為“米奇”--而非具體編號---的重生結果,在一次次的重複中已經逐漸變成了動物,是特朗普在片中享受的肉食“耗材”與潛在的“女性肉身”(對妻子的不斷掠奪),解除了接受特朗普的説法、服務於此工作的思想麻痹,恢復了個人的思考與情感。而對18來説,17則是他的拯救者,用更人性化的姿態温暖、改變了他。
因此,二人先從對立開始,敵視源於對“只有一個米奇”之重生計劃的先天接受、只有消除對方才能讓自己活下去,是接受特朗普命令與集體意志的思想麻痹表現,對立也是“米奇”精神分裂的暗示,表現着特朗普計劃對個體的危害,讓他們掙扎在耗材與人類之間,同時也暗含着對“死亡”的深層次恐懼,因此具備了展現人性、思想覺醒、重新看待計劃、反抗特朗普的前提。18更加徹底地下手,意味着他的非人化,徹底接受了特朗普計劃的原則,17則非常猶豫,因為意識到自己在殺人,是他少承受一次重生之消磨、更保有人性的表現,其猶豫也讓18看到,從而改變了18的內心。對立、競爭、互殺,再到各自的反應與互相影響,以及分別與外人的交互,讓他們逐漸暴露出各自的個體性,17更加像人,18也在交流中從動物逐漸找回了人味,二人作為個體的區別、並非耗材零件生產的絕對一致,由此得到了證明。最後,17與18的對立到聯手,也是“米奇”內心活動的外化,意識到“18”作為徹底接受計劃與“高層抹除人性之打壓”的真相,樹立人性存在的“17”去壓制、説服、同化“18”。
最能證明17與18的個體性的,是輸入記憶的設定,他們對同樣的記憶產生了不同的反應,塑造出了不同的性格,顯然來自於先天的獨特性,以及某種隨機。在二人的接觸中,關係從震驚之後的“自保”、互相排斥與追殺,過渡到“作為同一人的分享時間”之正向合作,再因為合作中對人事的接觸、基於性格的矛盾衝突,不同的處理方式,逐漸萌生出作為人而被耗材化的同仇敵愾。最開始,他們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唯一性,卻是基於“複製人只能存在一個”的耗材式思維,被特朗普灌輸了工作的思想,甚至下意識地維護其規則,正是深度耗材化思想的表現。但在互相追殺的過程中,他們逐漸將對方視作與自己不同的人,在具體情況、面對其他人的行為完全不同,就此不再是單純的“不允許存在的另一個自己”,由此產生出對思維灌輸者特朗普的仇恨,以及對整個飛船體系與國度的對抗之心。
這個過程是合理的,服務於人物塑造,也有着高度的戲劇性。作為具體呈現形式,奉俊昊選擇了愛情。17看到18與女友相處,作為“同一人”的耗材意識與作為“不同人”的個體意識產生了衝突,後者佔據上風,產生了妒意。影片可以就此展開,表現17對18從“自我代入”的扭曲認同感,甚至基於18更積極---實為非人的獸性---的性格而產生17想做卻不敢做之圓滿,再到難抑妒意的敵視。這能帶動二人之間的個體認知,表現出他們對待愛情的區別。同時,女友自己就是“耗材”定位的軍人,也可以給出外人的視角,先將二人當成同一人,接受“雙倍快感”與“分享時間”的方案,逐漸意識到自己真正所愛只是其中一人,自己與自己眼中的“米奇”都完成了個體認知的覺醒,由此擴展出更多普通人的意識覺醒,反對特朗普的羣體化、階層化。

但在成片中,奉俊昊幾乎沒有在這方面做出任何的努力。17與18迅速和解,關於性格與處事矛盾的表現只有極短的兩場戲:二人對女友的態度,17的嫉妒,以及對另一個外人飛行員的處置。奉俊昊再次給出了漂亮的片段,即18謀殺飛行員的段落。在飛行員的第一人稱視角中,17與18反覆切換着出現,看似是同一人,性格表現與對自己的態度卻完全不同,隨後被17救上來,看到了二人並非一體。事實上,“精神分裂”是一條有潛力的展開線路。它可以被二人所用,以此作為“分享時間”計劃中對外人解釋性格區別的理由,隨後也可以用來對抗特朗普,作為特朗普坑害普通人的悲劇證明。更重要的是,它也可以是外人眼中的“米奇”。因為分享時間、始終只出現一個人,二人對待每個人的態度卻會完全不同,由此產生了外人的誤解:米奇似乎因為過度重生而精神分裂,並試圖探究其內心並治療他,進一步展開人際關係的內容。
因此,“精神分裂”可以形成對米奇內心世界的細緻呈現,突出其作為個體之人的根本屬性,並發展“死亡”的核心概念。即使不斷重生,人也會對死亡產生恐懼,這是個體之人的先天本能,並由此產生個體的心理反應,最終體現正是17與18基於不同“新生性格”,即“米奇”對“不斷死亡”這一記憶的情感反應結果。精神分裂看上去是虛假的謊言,實際上也確實是兩個米奇因為死亡循環而產生了“兩個個體”的“分裂”,是更極端形式的精神分裂。
可惜的是,奉俊昊完全沒有擴展這一點,只是在飛行員被攻擊的段落中,用第一人稱視角與其人反應“你搞什麼”,做了一點暗示。愛情的部分也是如此,女友確實有將兩個米奇當成同一人的階段,將對方當成“工具”,即肉體層面的性愛製造者,也意味着對應“甘當軍人耗材”的自我物化,戀情不具有個體之間的精神共通享受,只是第一階段中反覆突出的“性愛”本身。但是,這個內容被訊速地帶過,甚至戀情線索都半途而廢,女友與兩個米奇淪為了單純的反特朗普戰友。此外,兩個米奇分享時間的計劃,在片中也只是略作提及,隨後被直接扔到一邊,沒有付諸實施。
取而代之的,是奉俊昊對特朗普與“重生當耗材”概念的無休止嘲諷式再現。特朗普將人當做耗材,藉此完成自己高階層的利益目標,對應着其自身攝取卡路里的計劃,並落實在了指向現實競選的演講。他宣揚着卡路里,控制普通人的卡路里攝入與情愛本性,自己卻無休止地發泄着卡路里,對妻子反覆地釋放性愛慾望,而性愛則“足足消耗一百卡路里”,也不停吃着高熱量的肥膩食物。普通人正是他的“卡路里”,其資產“卡路里”被壓榨而服務於他的“資產”,物質階層分化的主題得以呈現,甚至生命都被其攝取,當成選票或暴亂的武器,在疫情裏則被輕視。普通人寄託精神層面的生活目標不被重視,只是服務於特朗普本人生活目標“政治地位”的工具、停留在“肉體層面”而已,如同他的肉品食物。在演講的時候,鏡頭切到了17與女友的性愛,他們私自釋放卡路里,形成了對特朗普的反抗,同時也意味着二人關係的侷限性,分別作為實驗品與士兵的“耗材”身份。同時,奉俊昊又呈現了特朗普的另一面,將普通人與妻子一併作為肉食與肉體而掠奪,其強勢卻是虛浮的,反而需要妻子的鼓舞,意味着高階層的本質:同樣消耗着“性愛”卡路里,也同樣沉浸在“肉體”中而不能自拔,因此並不高人一等,反而是更徹底的動物,也並未真的掠奪到足以強大不可戰勝的“資源”,最終敗於情愛符號。
特朗普之高階層的虛浮形象,加大了對他的嘲諷力度,更擴展到了“全社會”的層面,高階層是虛假強大的動物,形成了對人類社會的徹底嘲諷,而高階層動物又主導、確立了動物化的虛假社會,並因自身的弱小而無法掌控住它,控制不住普通人的反抗,也解決不了蟲子等其他種族的革命,甚至連小小演講都會被“外族的弱小者”蟲子所攪亂。這對應着現實裏特朗普本人對女性的極度迷戀,假髮等“強行掩飾缺陷”、塑造強大男性的虛浮,以及其任期內的諸多亂象,疫情失控、社會動盪,以及第二次競選時的暗殺,也讓普通人的反抗擁有了可行性。
對特朗普現實身份與行為、思想的概念化再現、極端形式扭曲,輸出嘲諷態度,出現在影片的“米奇前史”階段,是合理的,可以明確本片的現實指向性。米奇被放置在各種高危環境之下“暴露”,被要求脱下手套接受輻射,暗示着防護服與病毒環境,特朗普掩飾疫情導致的民眾感染風險,像米奇一樣地暴露、死去,隨後米奇為了測試星球空氣而摘下頭盔(口罩)大口呼吸,為了疫苗而感染、死亡,是更明確的暗示,包括高潮部分之中,特朗普命令米奇等人帶着炸藥去殺死蟲子,以及他對蟲族的徹底敵對、拒絕溝通態度,也指向了他關聯“白宮暴亂”的陰謀論,以及其白人至上、驅除非美國人的政策。
但是,影片沒有再下一步的深入展開,讓特朗普的人物塑造停留在了“外部狀態的嘲諷呈現”之上,成為了一個“我們在講特朗普與現實當代美國”、並宣泄式強調作者態度的單薄標記。這同樣體現在了主人公團隊與特朗普的交互部分。17追着女友和18,想要強調自己的個體性,隨後被特朗普邀請晚宴,暗示“打壓個體性”,似乎是被特朗普當成了人去尊重,平等地共餐,實際上一切仍然是自己被耗材化的藥品實驗,自己成為了盤中的“肉”。這是概念的部分,隨後卻迅速進入了米奇等人反抗特朗普暴政的實施階段,米奇自身對特朗普的認知沒有具體的轉變、過渡過程,而這個過程本應伴隨着他與18的為人處世區別、彼此認知變化、愛情等線索的發展。同時,17、18、女友等人從接受“耗材化”的集體認知出發,從接受特朗普思想統治到反抗,同樣是個體意識的爆發。
“反抗特朗普”本身正是個體的思想,值得奉俊昊去重點其思想的誕生、強化、確鑿之過程。影片卻完全沒有這個部分,而是用大量的時間去表現特朗普的外部行為。18對特朗普的暗殺,並沒有作為17與18之區別的個體性表現,也沒有助推女友對二人的認知轉變,更沒有聯繫到其他普通人,更多的意義似乎只是讓特朗普去模仿去年的現實事件而已。
在全片中,17與18的思想轉變始終很概念化,只有飛行員看到“精神分裂”的段落,極度象徵性地完成了“米奇”內心轉變的最重要過程。18瘋狂地想要讓飛行員跌入熔爐,同時也將17打入其中,暗示着他對耗材化的自我束縛,被其反覆重生十八次而扭曲到了瘋狂的極致,實際上是在自毀的邊緣,以殺人來完成自我人性的泯滅。17救下了飛行員,完成了對18與二者自我人性的拯救,也沒有人墜落到階層底部,帶來了其心智扭轉的重要起點,從“徹底泯滅、成為耗材”中恢復為“人”。18成為了接受17的“人”,也以關係轉變而融合成了“米奇”,其後則是“米奇”作為人的思想過程,如何確立對特朗普的反抗,同樣非常跳躍而概念。二人在中間缺少交流,更多是藉由平和的17、鋭意的18,暗示“米奇”的兩種思想,讓18的暗殺被17阻止,隨後被捕、被用於引爆蟲族,徹底聯手進行抗爭,”徹底完成了抗爭態度與方式的確立。
二人從對立走到徹底合一的過程,即是完整“米奇”的思想轉變。擁有兩個階段,18先成為了17,讓“米奇”不再自認耗材,而是恢復為“人”,隨後在對待特朗普的態度上,17成為了18,讓“米奇”明確了反抗,最後再由18拯救17,展現從未流露的極度人情化一面,徹底扭轉其自身作為“耗材米奇”的形象,從作為“耗材”的“淡漠死亡”變成作為“人”的“勇對死亡”,其支撐點從“接受特朗普計劃”變為“友情與反抗意志”,作為人類壓制了對死亡的恐懼。

這個表現形式是對“米奇”個體心境的外化,當然是可行的,但在片中完全表現在了二人各自的外部形式之上,對特朗普的不同態度與選擇,卻極度缺少了二人之間的交流與爭執,更多發揮的只是二人分別承載的“米奇某一內心側面”這一概念與寓意而已。這種對“米奇”的塑造方式實在是過於抽象、籠統,對主題的表達也過於符號化,完全將各人物與主題中的各部分一一對應,賦予意義,隨後機械地貼合到主題不同階段的結論之上。圍繞着“階層分化、底層反抗”的主題,特朗普是高階層,米奇是普通階層,於是米奇只與特朗普交互,米奇的態度分為平和與反抗,於是分成了17與18,,且只針對特朗普而產生態度的區別與合一,作為反抗意志的確立。至於二人對周邊其他人事的反應,例如愛情與友情,奉俊昊有一個開頭,卻沒有推進下去。它們本應是各自人物塑造、感受人情冷暖而逐步恢復人化、愈發接觸自身受壓真相而逐步產生思想認知、由此支撐“反對特朗普”意志的重要過程,也能真正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將之真的作為“人”而非“象徵式符號”來表現,聚焦在一個人物---而非分裂為17與18兩個符號、共同拼湊成的象徵化“米奇”---的身上,更直觀地表現其情感部分的加強,傳遞出其人味的加重。
甚至只是針對特朗普,二人也可以有所討論,通過觀點的摩擦去細化各自承載的思想,同時推進二人的關係變化,更由此細緻地表達奉俊昊個人對美國階層問題的理解,而不僅僅是“階層固化,打破白人虛偽,反對特朗普”的一句話。包括對特朗普的人物塑造,如果更加紮實,更帶領觀眾深入其內心,展現其人格的消失,打破其外在的“人類”形象,也能進一步激活其寓意,通過人物的真容揭露去拆解“特朗普主導階層化社會”的主題層面真相,人物內心世界的“人心逐漸消失”對應到特朗普所言平等社會的“假象破除”,從而輸出作者的思考,細緻地挖掘出特朗普虛偽背後的高階層思想之實,由此支撐其現實與片中高概念式再現的外部行為之結果。
遺憾的是,本片完全沒有做到這一切,沒有對任何人物有塑造可言,只是停留在了指向現實某點的外部行為、現實某人或羣體的外部形象。人物就此成為了標註某定義的“立牌”。
包括女保鏢也是如此,同樣是重要的人物,似乎暗示着現實裏第一任期那個漂亮的白宮發言人,原本最為崇拜特朗普,堅信其思想理念,這才服役於他,甘願獻出生命,隨後卻看到了特朗普的真容而破滅,轉入了反抗陣營。她出現在了特朗普宴請米奇的段落中,也完成了從虔誠詢問到偶像崩塌的過程,雖然失之於潦草倉促,尚算有此一説。她的女友死在片頭,讓她具備了反對特朗普、逐漸萌生愛情與仇恨之個體情感的前提。但是,這個人物隨後卻直接消失,只是在特朗普被暗殺的時候出現,機械地阻止18、射殺蟲子,又恢復了“效忠者耗材”的定位,再出場已經是結尾,融入反對者的政權,也擁有了個體的同性愛情,再次以影射現實特朗普的形式完成了“反抗”,因為特朗普正是反對同性戀的紅脖子白人。
同樣‘’消失”於核心表意的還有飛行員。他是米奇的舊友,為了階層躍升而背叛了米奇,似乎擁有了飛行員執照的更高能力,實際上仍然是戰鬥用的耗材,並在飛船上服務於對家企業的諜報工作。他是米奇的背叛者,甘心服務於高層的工具,最終也被對家企業當成了耗材而“廢棄處理”。他可以與米奇產生矛盾,作為耗材化與個體化的對立,並引出17與18對他的不同反應,也可以在臨死時幡然醒悟。但奉俊昊直接讓他消失了,只是在片尾被廢棄處理,點出了“普通人永遠無法躍升階層,當成個體被尊重平等”的殘酷事實。
奉俊昊對反抗陣營的處理同樣是潦草的,他設立了絕對外部的“蟲子”陣營,有着反派的造型,似乎其羣體才是弱肉強食的環境,卻帶着善良的內心,與“衣冠禽獸”的特朗普陣營形成了內外鮮明的對比。同時,這也暗示了人類文明本身的不可解,只有完全的非人類才能擁有良善,暗示着結尾光明結局的不完全,也對應了飛行員被人類處決、而處決者始終在暗影裏、至今潛伏于飛船中的情節。但是,這種處理無疑是非常粗糙的,我們無法從蟲子的身上感受到更多的人情化內容,它與米奇的交流淺嘗輒止,出場也只是寥寥,也談不上“內心細膩”對“抱臉蟲式外觀”的打破。奉俊昊只能聚焦在一個嬰兒蟲子的身上,儘量通過外型的可愛度去彌補表意。蟲子更多的意義還是概念式的,除了內外形象與人類陣營的對比之外,也指向了種族層面的現實內容,人類與蟲子的物種區別正是極端形式的“民族不同”,對應着米奇陣營中的黑人女友,被特朗普一併敵視,要處決女友、炸死蟲子。
影片的一切內容都停留在了對外部形象的扭曲式再現的程度,極其膚淺,表態也只是最普通的嘲諷而已,談不上挖掘、拆解與思想可言。因此,當影片到了結尾的時候,奉俊昊也沒有給出很紮實的內容,因為此前的表意實在太過概念的形而上,無論是人物塑造、人際關係、內在矛盾、心理衝突、所處困境,都不足以支撐起更具體、紮實、複雜的高潮段落。18面臨二殺其一的選擇,特朗普判斷他會引爆17,他本可以許下“我留你去恢復工作”的許諾,對應着18“作為耗材”的被灌輸意識,並在特朗普的建議中擴展為“獨享女友與一切”之耗材生活的誘惑。但是,18想起自己與17建立的友情、對特朗普的同仇敵愾,因此選擇了自我犧牲,具體化地戰勝了特朗普最後也最致命的一次思想灌輸。
奉俊昊應該想要點出這個層次的內容,卻沒有此前具體情節的支撐,只能停留在了特朗頭簡單的口頭利誘與微笑,以及18的瞬間掙扎之中。事實上,18的掙扎便是對死亡的恐懼,其本身就體現着個體性的本質,因此也註定會感受到自己與17的友情、被特朗普籠罩而抹除的仇恨與悲劇,必然地打破這種命運,反抗敵對的高階層。
最可惜的正是“死亡”要素。影片沒有圍繞着死亡恐懼去做足文章,17與18的二活其一之矛盾並沒有具體的落實部分。面對特朗普制定的規則,二人顯然有着下意識的認同與服從,因此才會想殺死對方,留一個回到日常的耗材循環生活,但這個情節被迅速地帶過,也就無法產生後續的變化發展、再落到18的最終抉擇了。在戲劇層面,18的抉擇與片頭的17形成了呼應,17在開頭不畏懼死亡,因為深陷於耗材的計劃,並非不恐懼,而是處於已然麻木的悲劇,結尾的18同樣不畏懼死亡,卻是基於二人的友情、對耗材計劃的憤怒、打破悲劇命運的意志。這構成了首尾呼應,看似“循環”,似乎是對片頭到前史介紹完畢之第一階段的擴展再現,實際上徹底地打破了耗材複用的普通人悲劇之循環,也打破了造成循環的特朗普政權。奉俊昊的設計點非常好,但死亡要素沒有被落實到位,結尾也就沒有了力量。
有設計卻無落實,有概念卻不具體,正是全片的問題。奉俊昊並不想只是嘲諷而已,但沒有做到底,反過來也影響了“嘲諷”的絕對地位,同樣沒有把“嘲諷”做到極致。女友看到17與18,初期陷入了瘋癲的狂喜,對應着“吸毒”的設定。米奇和飛行員販賣毒品被抓,飛船上同樣有人嗑藥,正是特朗普造就社會的真相,給出各種甜蜜的美夢,實際上卻讓人瘋癲,失去個體的神智與思想,錢財與生命都被高階層榨取,成為耗材的又一表現形式。女友的愛情變成了“肉體雙倍享受”,18給女友吸毒,其作為複製者而在初期的扭曲瘋狂,也是同樣的表意指向。女保鏢看到特朗普用17做實驗,信仰崩塌,也可以進入瘋癲的狀態。如果影片就此完全放飛,讓18、女友、女保鏢一起完全瘋狂,情色與暴力拉到極致,展現“人的壞掉”,與特朗普夫妻的癲瘋相結合,以一種集體非人化的結尾,形成“打破階層分化”的負面方式,高階層欺壓普通人為耗材,其自身也失去了為人的資格,於是所有人都變成了瘋子,被原始的動物慾望所驅使,整體人類文明就此退化、瓦解,高階層動物與普通動物都因失控而弱小,徹底導致了世界的瘋狂崩潰,也不失為一個方向。
但是,奉俊昊同樣沒有走這一路線,而是迴歸到了完成度不高的現實指向、傳統敍事。讓作品顯得非常尷尬,嘲諷乏力而又表意不足。即使放在奉俊昊創作的高概念、極端情境、收縮舞台、反烏托邦的作品序列裏,它也算是縮水的版本。革命陣營的擴展、羣體的自我意識覺醒,在本片中完全不夠細緻,只是由17等數人完成,隨後就是高潮處,眾人看到17與蟲子溝通成功、特朗普戰爭計劃的雙方真容,直接完成了陣營轉變。17與18等人的革命被捕,原本可以帶來了其他人的反應,自主思考這一行為,陷入自己與17等人的回憶,作為個體去判斷其人,而非接受特朗普的定性,而一次暴動也理應是羣體大規模革命的引子,卻完全是戛然而止,沒有涉及到更多人,其幅度完全比不上《雪國列車》。
這可能是源於商業片製作的掣肘。它的結尾正是證據。奉俊昊讓17做了一個個夢,特朗普與伊萬卡從複製機中重生,伊萬卡自己流着血,化為了其口中反覆唸叨的“調味料”,意味着高階層本身的耗材化,世界徹底失去了“個體性之人”,也就是不可完全新生的文明羣體,只能在一次次的虛假革命中變成“屠龍少年(普通階層)變為惡龍(高階層)”的故事。此前,奉俊昊就讓抱臉蟲成為了特朗普暗殺的更接近成功者,而人類18則被按倒,暗示着現實中普通人暗殺特朗普的同樣失敗。這是《雪國列車》的表達,也符合奉俊昊在《寄生蟲》中的落點。但是,本片沒能將之做實,只是米奇的一個夢而已。
奉俊昊不瞭解美國社會,乃至於整個西方,讓他的概念化與現實主義無法融合為一,又身處於好萊塢工業化體系,其生態位不足以完全作者性創作,商業片訴求就此成為了又一掣肘因素。兩相作用之下,《編號17》就成為了註定的結果。
它甚至有些諷刺,奉俊昊想要表現高階層特朗普對普通人的“去人格,耗材化”,實際上反而是自己將一切人物都定位成了標記着概念的單薄“立牌”,是主題表達裏的“物件”與“耗材”,而非需要去塑造的“人”。而奉俊昊自己,也由此成為了他眼中的“特朗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