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小姑上崗就業,時髦小姨的背面是“未婚德華”_風聞
温度纪-25分钟前

作者|肆夕
編輯|路子甲
時髦小姨和未婚德華,這是當代中式家庭裏兩大未婚年輕女性的普遍畫像。
如今,這兩個身份在已經不單指家庭裏擁有血緣關係的親屬,而是一種社會角色的符號化代指。
時髦小姨是被羨慕的對象,她通常被塑造成一個家庭中的反叛者。不受家庭環境和時代綁架,獨立、思想前衞、經濟獨立。是女孩子們嚮往的“我在大城市工作的親戚”,每年只會在春節短暫出現,為後輩帶回來新衣服、新思想和豐厚的紅包。
未婚小姑,相比之下就要複雜得多。當一個未婚女性家庭成員,未婚未育但能從十幾歲起就有豐富帶娃經驗,她可以是哥哥嫂子或姐姐姐夫的長期電燈泡,是家務包攬者,也可以是廚師甚至司機和保姆。
在“德華上崗”的出處《父母愛情》中,德華,孩子們的姑姑,之所以會變成帶娃專業户。是因為德華的哥哥江德福認為,自己一個幹部不應該在家天天承擔洗尿布的工作,他能想到的應對方案,就是“趕緊把我妹妹叫來”。江德華一輩子帶大10個孩子,第一個帶的就是哥哥的娃。

現在很多女大學生會在寒暑假裏短暫擔任“德華”的角色。隨着就業的不樂觀,全職小姑成為“全職兒女”的一條分支,變成另一個未婚女性可供短擇的備選方案。
但根據實際生活來看,當“全職小姑”從來不是任何一個女生的主動無怨無悔的選擇。
就業前夕:
實習經歷為零,帶娃經驗兩年半
放寒假回家後,林夏每天清晨都會被細微的一聲“我們看看姑姑起沒起”驚醒。接着她的被窩裏就被突然塞進個孩子,她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剛剛凌晨五點。
林夏抱着侄女在屋裏從凌晨五點轉到凌晨六點,她意識渙散孩子卻越來越精神,接近十點,睡回籠覺的嫂子剛起牀她才能迎來換班。
每年寒暑假,她都要長住在哥嫂家當“全職德華”。
帶孩子不僅限於室內
林夏19歲那年,經過一年復讀,終於考到了哥哥買房定居的城市,家裏人在林夏的升學宴上,對着她和剛結婚的哥哥説:“這回算是有幫手了!” 看起來是兩個人都好,實際上的結果卻讓林夏走入了另一條職業道路。
原本對大學生活有點恐懼的她,想到陌生城市有親人,心裏立刻踏實很多。
不過大一前半年,林夏幾乎忘了她同城還有個哥哥,大學生活比預想中忙碌,加上哥哥很少和她聯繫,林夏也不好意思主動上門,每個短假長假連同跨年夜都在學校和同學度過。
直到大學第一個寒假的春節飯桌上,哥哥問她“為什麼離得這麼近從來沒有來家裏吃過飯?下學期多來,你嫂子懷孕在家沒意思,你學習不忙就來多陪陪她。”此後只要一有空,林夏就會坐半個小時公交去和嫂子做伴。
起初吃過飯就回學校,後來在哥嫂家有了自己的卧室,每次去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時不時還能拿回學校點“救濟糧”。
和拿着固定生活費的同學們相比,能常去哥嫂家的林夏生活質量要優渥很多。
女大學生的日常生活,總要拿着有限的生活費精打細算。因為除了日常吃喝,還要從牙縫裏擠出些留給化妝打扮買衣服。
相比之下,林夏在這些方面上就從沒有過負擔。
她常和同學自嘲自己是“嫂子房間的拾荒者”,嫂子只穿過一次就不想要還流行的衣服、孕前買的高跟鞋、只用了三分之一的貴婦面霜,一律都歸她所有。時不時還能和哥嫂拉去吃頓好的改善生活,定期收到一兩個屬於她的首飾,連去哥哥家打車的錢都有嫂子報銷。
林夏雖然不明白哥嫂為什麼放着二人世界不過,但也喜於以“電燈泡”自居。
時間一長,她也開始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家的一份子,連帶着週末去做點家務,陪嫂子住月子中心,翹課陪侄女去打疫苗,寒暑假充當半個保姆也不算什麼。她偶爾也會覺得自己時間被剝奪,但哥嫂對她太好,她覺得一切都是自己是應該做的。
親情鏈接和物質補償之間,有着非常模糊但切實存在的邊界。
多半時間裏,林夏覺得一家人就該彼此幫助,也會在哥嫂每次給她幾百零花錢的時候,打趣叫她“小保姆”而感到短暫的憤怒。
林夏今年第一次在互聯網上看到“德華帶娃”的詞條後,喜滋滋跟着評論了一句:簡直演我。
部分學校官方也會玩“德華梗”
她翻出了幾張侄女的照片準備發朋友圈,也模仿着別人的文案寫下:
全職德華,大四學姐實習經驗為0,帶娃經驗兩年半。
編輯好後自己再看一次,林夏卻沒法再笑出來。她看着在身邊敲自己胳膊的侄女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大學履歷上,除了為這個小傢伙換過尿布餵過奶粉,實在沒什麼其他內容可寫。
時間比她預想中過得更快,人生進程也是,學校同學都在投簡歷找實習的同時,她還在想辦法湊自己的那點學分。
畢業壓力和就業壓力始終存在,直到她清楚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一起洶湧襲來,恐慌褪去,她的成年人生活只留下一片空白。
大四秋招,林夏簡歷上只留着模版式的“熟悉掌握各類辦公軟件”,一場面試中,HR皺眉問她:“你認為你的專業和掌握的技能對崗位有什麼幫助?”林夏只想落荒而逃。
她和親如姐妹的嫂子袒露焦慮,嫂子温聲細語安撫她:
“沒關係,不然你就在家陪孩子玩,到她上幼兒園你再找也不遲。或者問問你哥,當年不就是他幫你報的大學嗎?”
全職德華,就業難的另一條退路
畢業後第三份工作被辭後,夏晴每天都蜷縮在表姐家的沙發上,在等待勞動仲裁和找新工作之間反覆掙扎。
在她的記憶中,表姐家始終是她的避風港。夏晴和父母的關係向來疏遠,上一次聯繫,是父母聽説她再次失業後的劈頭蓋臉痛罵,一家人哪怕不見面關係都在逐年惡化。
成長中每個假期她都會住在表姐家,起碼這個家裏所有人都能好好説話。
夏晴沒收入沒存款只有大把的時間,剛沒了工作又正逢表姐孕晚期,準備先幫着照顧一陣表姐,再用空閒時間隨緣性投簡歷。住進表姐家沒幾天,就發現家裏請的阿姨做事馬虎做飯難吃,時不時還要説兩句話嗆一下表姐,很多事情都要表姐一家親手來做。
表姐早就想換個阿姨,但因為馬上臨產要現在換人也太麻煩,夏晴更擔心表姐的情緒受影響,反正自己沒工作,阿姨能做的家務她都能做。
阿姨被辭退的那天仍然嘴上不饒人,指着夏晴大罵“年紀輕輕沒工作,當保姆都不夠格,我等着看你們兩姐妹鬧掰那天。”
夏晴決定在幹中學,堅信五十歲人能勝任的工作她一定也能。即便她沒有任何當月嫂和保姆的經驗,卻能最敏感察覺到表姐哪裏不舒服和最需要什麼。
她花了二十幾年怨恨自己性格敏感,第一次在照顧家人時發覺,原來敏感也是一種優勢。
生產那天,表姐在待產室裏攥緊她的手,説“幸好有你陪着。”
待產時最焦急的人走遍醫院無人走廊
外甥出生後,她像跟着月嫂進行一場緊急培訓,手機備忘錄裏寫滿了育兒筆記:如何拍嗝、什麼時候接種什麼疫苗、什麼時候能吃輔食都記得清清楚楚。
陪着表姐出了月子,在一次長談後,夏晴開始每個月從表姐手裏拿固定薪水。
家裏人為這件事,也不止一次集體明確反對,他們都説“算得太清楚不像一家人。”表姐倒是十分堅定,告訴所有人“就因為是一家人,我才要算清楚。”
在家庭貢獻中,人們常常會把付出和感情混為一物,而在新一代年輕人看來,維持感情最長遠的方案,就是把感激落到實處,比如每個月發給夏晴6000塊錢。
夏晴作為00後,身體好精力足,年輕人腦袋轉的又快,很快就能頂替一個月嫂阿姨的份內工作。
從表姐孕期照顧到孩子一歲,是個極度疲憊的過程,讓夏晴沒有多想這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她十分清楚,在求職市場中,留給她這種雙非普通專業大學生的崗位本身就不多。哪怕真的擠進其中一個,也會像之前一樣沒通過試用期就被辭退,也沒有一個能給到她6000塊的薪水。
哄睡外甥的深夜,她也會焦慮再找工作的時候,如何向HR解釋這一年多以來的空白,但睡意總比對策來得更快。
她心裏有個隱隱的預計,但不太敢和表姐説,直到公共營養師考試一次過後,她才向全家人説出想當全職月嫂的想法。畢竟這個行業永遠缺人,平均工資比她能找到的所有工作都要高。夏晴覺得自己的優勢,就是已經有了豐富實踐經驗。
得到表姐的全力支持後,夏晴第一次對成年人生活有了奔頭。
年輕人當德華也能成為一種職業選擇
從學生邁向大人,註定是個艱辛的過程,過去她在求職市場中只能碰壁 ,沒想到當全職德華,也讓她誤打誤撞找到了條逃生通道。 未婚德華無論是一個家裏的姑姑還是小姨,都是結局未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只有全職德華,沒有全職建國
不是所有人都能心甘情願在寒暑假當德華,盧喬在春節回家之前,看着嫂子發的朋友圈只想退掉好不容易搶到的春運票。
圖片裏一碗洗好的草莓和車釐子,配文:坐等我的妹妹回家。
都説當全職小姑是“當媽體驗券”,盧喬體驗過了,結論就是自己徹底失去當媽的念頭。上個暑假,她就婉拒了去哥嫂家當德華的邀請,哪怕做6塊錢一小時的搖奶茶暑假工,也比在家幫忙帶孩子要好。
哥嫂常以“不然你也沒什麼事”“還不是因為侄子喜歡你,別人要帶孩子還不願意”作為藉口,把命令隱藏在玩笑的語氣裏讓盧喬當全職德華。她雖然也很喜歡哥嫂家的兩個孩子,但從帶孩子中體驗不出一點幸福,只有負累。
當互聯網盛行“德華帶娃”風潮之下,那些“未婚未育產後抑鬱”“祖上留下來的奴才就是好用”的玩梗論調,真套用在現實生活裏,只會讓盧喬覺得毛骨悚然。
盧喬剛走出車站,迎來的就是哥嫂二人,回家的車上,兩人不停説為了迎接她回來做了多少準備。盧喬始終一言不發,只有種即將進入牢籠的緊迫感。
哥嫂看出了她的不對勁,以揭露驚喜的語氣,説寒假結束之前帶她換個新手機。
沒人挑明盧喬需要在這個假期中需要付出勞動成本,也不需要説,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一場勞動力交換。據盧喬對哥嫂的瞭解,這很可能也是一場空頭支票,畢竟“新手機”是上個假期就答應好但未兑現的酬勞。
“全職德華”對未婚女性來説是場豪賭,良心是雙方的唯一約束。無法維權,因為很多“德華”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賦權。
德華當久成月嫂並非是個例
靠自己走出家庭的女生,又被另一種形式拉回家庭這個小圈餵奶換尿布。人生既不是曠野又不是軌道,是替別人工作還沒有回報。
飯桌上,家裏人再次以調侃的語氣和盧喬説“現在多練練手也行,以後自己當媽就更得心應手”。
她更加覺得“全職德華”,更像外界施加給未婚女性的隱形圈套,設立這個圈套的人,希望你今天體驗當媽,明天嚮往當媽。成就事業和學業,在全家人看來都不是一個女孩應完成的目標。
盧喬在飯桌上回嗆,為什麼同是一家人畢業沒工作的表哥不用帶孩子,全家人集體愠怒“男孩子哪有做這個事的?”“男孩子沒有女孩心細,他帶不好的…”“表哥有他自己的事要做,你寒假在家就是休息,你有什麼事。”
為什麼只有全職德華,沒有全職建國?這是一個讓很多家裏人無法自圓其説的問題。
未婚男性並不需要為將來當爸爸積累經驗,而為什麼提前預設女性天生比男性適合帶孩子?為什麼預設表哥表弟有自己的事要做,表妹表姐就沒有?
這個世界上沒有天生的德華,只有被環境和家庭塑造出的全職小姑。
在互聯網大批量“德華上崗”浪潮中,我們能看到因擁有德華而減輕重擔的媽媽,也能看到“喜歡當,愛當,以後還當”並感謝哥嫂時常送自己禮物的未婚女孩。
在這兩批羣體的分享之下,還有不願意當德華的未婚女性集體失語。
話語主場的偏移
未婚女性要説一句“我不愛帶孩子”,能得到的反饋,多半是“女人總要經歷這麼一步”或是“別太較真”。
一個家庭裏的小姑和小姨,本身就沒有替代親生父母的責任和義務,在這個過程中能獲得的個人成長本身也是悖論。就好像江德福家 裏陸續生了五個孩子,嘴上也一直説要請個保姆,但每次還是把孩子扔在德華懷中。並且明明他自己哄孩子,孩子就能立刻不哭。
但實際上,所有人對維護自身基本權益,都應當是錙銖必較的,親情不足夠讓人淪為沉默的犧牲者,親情綁架更是。
未婚女性成為了全職小姑,可能對一部分人來説是退路和出路,相應的,對另外一部分人來説也是一條人人清楚的死衚衕。
注:本文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