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完美的演技，來自一個13歲的殺人犯_風聞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去年12月，“邯鄲3名初中生殺害同學案”宣判。

這個月8號，最高法闡釋：這是首次對不滿14歲的犯罪頂格判罰，對首犯判處無期徒刑。

但不少人的情緒仍然憤憤不平。

未成年犯罪，一直牽動網友敏感的神經，格外關注。

但你真的敢睜開眼睛去看嗎？

一部劇，説出我們最深的恐懼——

混沌少年時

Adolescence

這戲能嚇壞所有人，尤其是當爹當媽的。

外媒幾乎給出“劇王”級評價，Metacritic評分91，IMDb評分8.4，爛番茄100%。

《衞報》評價它——

“我們這個時代最恐怖的電視劇？令所有父母恐懼的《混沌少年時》。”

憑什麼？

表面上，《混沌少年時》沒有一點爆款要素。

沒卡司。

一幫英國純實力演員，演一個個普通人。

沒場面。

它用一台攝像機拍完了整套戲，每集50分鐘，都是一鏡到底無剪輯的真長鏡頭。

故事也不刺激。

嫌犯開場就落網，而後續也沒啥驚天轉折或是暗黑真相——這幾乎是一場“低智商犯罪”，從動機到實施再到隱瞞，全過程都蠢得令人窒息。

當作犯罪片看，它太無聊。

然而，若你把它看做一部“紀錄片”，它會讓你隨時冒出冷汗。

是的，《混沌少年時》總令Sir想起，同樣是少年殺人案，同樣4小時篇幅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命案，不過是一刻的刀光，但那刀光照亮了黑暗中一張張絕望的、渴望躲藏的、普通的臉。

《牯嶺街》屬於特殊地區的特殊時代。

而《混沌》屬於現在，發生在並不特殊的你我之間，發生在普通孩子們身上。

01

開場4分鐘，成就了今年最荒謬的抓兇現場。

清晨，十名全副武裝的特警，前後包圍了一户最普通的民宅。

接下來，是教科書般的戰術配合：突破大門，控制人員，搜查房間，制服目標。

全程不過20秒。

如此精兵良將，抓的是誰？

——房主的兒子吉米。

矮小，瘦弱，一張娃娃臉，一個13歲的初中生。

看上去連刀都握不穩，但此刻正被一把全自動步槍頂着。

長槍短炮的。

至於嗎？

辦案警官也這麼覺得。

儘管他早已掌握信息，但穿過特警的層層封鎖後看到這張小臉，還是愣了一下。

眼前這孩子，褲子都尿濕了。

13歲的吉米（歐文·庫珀飾，這小兄弟演技能嚇傻你）被控告，在昨晚謀殺了同校14歲女孩。

Sir打斷下，要提醒一下你：

別忘了，這部戲是純一鏡到底的，沒剪輯，不偽造。

但你放心。

它絕對不悶。

它幾乎沒摻一點水分，你能直觀感受它連續且連貫的戲劇衝突——從清晨社區的寧靜，到特警嘹亮的行動口令；從特警的粗暴行動，到家人被嚇哭又不解的表情；從刑警登場時的震驚，又到吉米稚氣未脱的臉……短短4分鐘一氣呵成。

還不止。

開始時，還有一個重要伏筆。

行動前，黑人警官收到了兒子的信息。

孩子戰戰兢兢，向父親哀求：今天胃病犯了，可不可以不上學？

警官完全不買賬。

轉手交給了更不好説話的母親處理。

- 真有毅力，他是鐵了心不想去上課吧？

- 嗯，他知道特蕾西肯定不買他單

而我比較好説話

他兒子是在説謊嗎？

大概率是。

你可能會想説，孩子就是不愛上學。

但大多數人，不會再去多問——學校中有什麼，讓他們害怕？

（後面説明孩子在學校遭受了霸凌。）

於是。

前一刻忽視孩子想法的警官，後一刻帶着誇張的人馬，抓捕了另一個陷入刑事案件的孩子。

一直被忽視的他們，直到釀成大禍，才會得到我們最“隆重”的注視。

導演菲利普·巴蘭蒂尼，拍這部戲的初衷，是因看到了很多未成年人犯罪的新聞。

你懂的。

人們往往先是驚訝，繼而憤怒。

然而，在這轉瞬即逝的憤怒中，最關鍵的問題，卻無人在意。

我們想讓大家關注一下這個話題，為什麼這種事情總是發生？為什麼這個男孩會拿起刀子？

02

《混沌》幾乎摒棄了名為 “正義” 的憤怒。

全片費盡心思採用長鏡頭、一鏡到底的拍攝手法，並非為了炫技。

恰恰相反，這反而限制了鏡頭技巧。

沒有刻意營造的構圖，沒有複雜多變的轉場，沒有富有寓意的蒙太奇，幾乎只有平視視角。

宛如飄蕩在現場的幽靈，冷靜且敏鋭地捕捉着角色們最想隱藏的情緒。

或者説，絕望。

比如吉米。

他始終否認一切罪行。

但他又無處隱藏自己的緊張，彷彿已經預料到懲罰將會來臨。

比如警官（艾什雷·沃特斯 飾）。

收集完罪證，他故作輕鬆。

可轉眼間便癱倒了，只因走訪當事學校後，他意識到這樣的悲劇根本無解。

比如心理測評員，阿里斯頓醫生（艾琳·多爾蒂 飾）。

與吉米對談結束，吉米離開後，她因目睹孩子 “異變” 的恐懼，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

待緊張情緒平復，眼淚卻又奪眶而出。

沒有憤怒的審判，唯有無聲的絕望。

《混沌》並非幼稚地想要向罪惡發起挑戰，而是以誠實的態度直面這場厄運——有些悲劇永遠無法挽回，有些問題根本無從解決。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

究竟是什麼讓一個13歲的孩子，殺死了同校的女生？

僅為你呈現三個側面。

第一面，來自網絡。

警方翻看吉米的社交賬號，發現其中充斥着大量擦邊甚至淫穢的成人信息。

青春期嘛，對此有些好奇，似乎尚可理解…… 

但不對勁的是，吉米的留言和評論，總是帶有暗示性和攻擊性。

在本能上渴望女性身體，在精神上卻貶低女性人格。

簡言之，厭女。

《混沌》中，反覆提及了現實網紅安德魯・泰特。

前摔跤選手，因為極端厭女言論擁有大量追隨者，還曾大放厥詞“獨立女性根本不存在”，甚至説“女性應對自己被性侵負部分責任”。

你或許會對他嗤之以鼻。

但他大量的追隨者中，有許多就是尚不具備判斷力的未成年人。

來看第二面，學校。

吉米來自一所普通公立中學。

劇中人概括這裏，是牲口棚。

學校怎麼都有這種怪味

就是那種嘔吐物、捲心菜還有手淫

混在一起的氣味，噁心斃了

孩子們精力充沛，但話題總圍繞下半身。

即便面對警察問話，最令他們興奮的仍是此類話題——

你以前

真的很受歡迎嗎？

有很多女孩子喜歡？

這羣孩子深信安德魯·泰特的言論，相信世界上只有兩種男人。

一是人生贏家。

二是人生輸家，叫做“非自願單身者”，類似“單身屌絲”。

這兩種人，構成了他們口中的二八定律：

“80%的女人會被極為少數的20%的男人吸引”。

最旺盛的荷爾蒙，遭遇最毒的極端思想，錯誤認知不斷匯聚，形成畸形的文化圈。

沒人管管嗎？

第三面，來自成年人。

準確地説，是成年人的冷漠。

現實往往是——

管不了，便索性不管了。

管不了，是因為他們根本就對少年的文化圈一無所知。

且不説老師和父母，就連負責這起案件的警察都一頭霧水。

死者曾向吉米在社交平台留言，他以為是示好，是“永遠的神”。沒想到竟是帶頭霸凌，意思是 “永遠屌絲”。

看起來很友善對吧？

你覺得這表情符號是什麼意思？

她叫他非自願單身屌絲

管不動，就不管了。

在這學校，每個老師，都是早8出門擠地鐵的臉，憂心忡忡，又無能為力。

吉米的班主任，上課都會遲到、教學內容就是放電影，警官詢問班主任吉米的表現，他一問三不知。

這些孩子各個都賊難搞

還想我怎樣？

順便一提，這位老師是教歷史的。

吉米學習成績優異，最喜歡的課，恰恰就是歷史……

需要注意。

《混沌》講述這種成年人的冷漠，也是一種社會性冷漠。

並非停留在個案，並非停留在孩子身邊那些具體的人，而是一種社會性的共識：因為無能為力，所以袖手旁觀。

幾個細節。

比如，一名不合格的社工。

他的工作，是陪同未成年嫌犯，並保護其法律權益。

但真正履行這份職責的，反而是警官：一定要先請律師，一定要父母溝通。

此時，社工一言不發，甚至有些震驚。

表情像是，給他説這個幹嘛？

再比如，少年精神中心的警衞。

阿里斯醫生約見吉米，並記住吉米的喜好，為他向熱可可里加棉花糖。

而旁邊警衞看她就像在看猴戲。

而她的眼神也在躲閃，彷彿自己錯了。

的確，孩子的問題很複雜。

來自生理，來自網絡，來自社會，沒有也不可能有一針見血的特效藥。

於是。

成年人解決不了，所以早早就把自己的視線挪開。

03

若用兩個字總結《混沌》。

Sir覺得是，勇氣。

在以往，講述親少年犯罪問題的影視作品，必須要着重刻畫的戲核，是反派。

他們或者是暴力實施者，或是旁觀者。

是一種以凸顯人性惡現實“鬼片”。

△ 《少年的你》《黑暗榮耀》

再或者，他們會強調刻畫主人公的特殊經歷、童年創傷。

比如酗酒的爹，爛賭的媽……

有時，類型片的本質，就是一種幻想——

幻想惡來自於某些惡人。

都是他們造的孽，消除掉他們就行了。

《混沌》的勇氣就在於，它幾乎拒絕了所有戲劇化的誇張元素。

主角吉米，來自最普通的藍領小康家庭，最普遍的公立學校，身邊也是最普通的小屁孩。

劇情上，《混沌》也拒絕設置聳人聽聞的黑暗真相、痛苦創傷，而去描繪了一幅非常複雜的責任圖景。

我不希望他爸爸是個暴力的人，我不希望媽媽是個酒鬼。我不希望孩子被他叔叔託尼騷擾。我想消除所有這些可能性，讓我們不會説：“哦，這就是他這麼做的原因。”

因此，《混沌》表現出來一種高貴的勇氣。

它不屑戲劇技巧，並固執轉身，去面對厄運一般的現實。

現實正是：

這樣的悲劇總在發生，並可能發生在每個孩子身上。

而我們，為了孩子，做得永遠不夠。

片中孩子們所面對的種種危險，離我們的孩子也很近。

每個社交平台，或許都設有青少年模式，但你也知道那就是一則免責聲明。

同時，我們離孩子也很遠。

多的是你聽不懂也看不懂的流行語、亞文化。

什麼叫視覺系，地雷妹，什麼叫OD……

而每當青少年犯罪事件發生。

我們也習慣性的拿出應對答案：討論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年齡。

從事發前，所有人默認的“小屁孩能懂什麼？”

到事發後，“絕對不能放過這個小畜生”。

像一個沒有耐心的“家長”。

比起預防，更關心懲罰。

好像只要殺掉幾隻“害羣之馬”，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同時，還有文化層面。

比如日本更早經歷了這樣的社會階段，所以影視中，你能看到導演傳達的不安和追問。

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國民級神劇，從1979年連拍8季的《3年B組金八先生》；多年以後，它還誕生了精神續作，假懸疑真致敬的《3年A班-從此刻起，大家都是我的人質》。

Sir也不知道為啥。

近幾年青少年犯罪問題不斷加劇，但國內相關的，重視青少年心理的影視劇反倒偃旗息鼓了。

彷彿眼不見為淨。

上一次，還是《少年的你》。

為什麼會如此？

《混沌》中也有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

因為吉米出了事，父親的車上被壞孩子噴上了侮辱性詞彙。

父親第一反應，是憤怒。

擦，拼命地擦。

彷彿覺得用蠻力，就能擦掉“孩子的問題”。

父親第二反應，是冷靜。

當蠻力不可靠，它決定去找尋專業的方法和幫助，想要靠專業工具解決問題。

但最後。

在外界的干擾下，父親還是失去了所有耐心與信心。

粗暴地用油漆蓋住。

現場一片狼藉，但真正的問題，依然留在了那裏。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最終，人們移開了視線。

可一旦糟糕的事情發生，民意又會重拾心底預設的答案，粗暴地給誤入歧途的孩子貼上“小畜生”的標籤。

不知道你是否跟Sir一樣，有一種錯覺——

彷彿，本該站在懸崖邊守望的我們，現在站在了谷底。

砰！

悲劇發生。

我們有人憤怒，有人無奈，有人冷漠。

可最終留給他們的，不過只是一句。

“我就知道。”

然後等待下一個孩子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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