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盒孕婦,你我都將在網絡上成為獵物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39分钟前
南風窗2025年03月20日 12:19:37 來自廣東省2人蔘與1評論
作者 | 速棠
3月17日,百度副總裁謝廣軍發佈致歉聲明,稱其13歲的女兒(微博用户“眼眸”)在“情緒失控”下公開他人隱私信息,並導致自身個人信息也被曝光,引發大量負面言論,表示“深感愧疚,向所有受影響的朋友鄭重道歉”。
這是將事件推至輿論中心的一個爆點,但在此之前,一起飯圈針對素人的“開盒”風波已經發酵許久。
據媒體報道,3月12日,一名素人博主在韓國藝人張元英的看秀動態下留言表示,“12小時不算魔鬼行程,頭等艙不要太舒服”,對原帖“看秀當天往返,這是什麼魔鬼行程”的説法提出異議。她因此遭到張元英粉絲“開盒”——惡意公開其姓名、手機號碼、家庭住址、工作單位等隱私信息,並在被發現其孕婦身份後,發展到對其家庭生活和親友的謾罵騷擾。

並且,有多名網友發帖表示,自己在為該孕婦發聲後,也隨之被張元英粉絲開盒。“眼眸”正是因為參與開盒,反被發現曾在微博曬出父親的百度高管在職證明,導致身份曝光。
這是一出混亂、暴戾的網絡鬧劇,更是一起讓人痛心的公共事件。不止一位無辜者被捲進“開盒”暴力,惡意無節制地蔓延,而起點僅僅是一句對明星藝人的評論。是什麼導致了羣體性的惡意與暴力滾雪球般壯大,甚至吞噬對另一個鮮活個體本應具有的理性?
開盒,羣體性暴力
從現存的互聯網痕跡來看,3月12日凌晨6點,當事孕婦在一條“平平無奇”的藝人營銷稿下留言,“12小時的飛行又不是她自己開飛機……還魔鬼行程,真是什麼話都説出來了”。這條言論被張元英的粉絲髮現後,開始接力轉發,結合其孕婦身份進行辱罵,而在當天中午12點前,孕婦本人的真實姓名已經被掛在微博上,個人身份信息遭到泄露。

博主記錄韓國藝人張元英當天往返的看秀行程後,其中一位網友提出意見/社交媒體截圖
隨後,事態進一步升級。在廣場(即微博公共空間)上,該孕婦的姓名、電話和工作單位等信息被接力散發,有人貼出自己進行電話騷擾、短信辱罵的截圖,甚至揚言已經掌握其工作地點,要到附近“蹲點”。
當事孕婦在微博分享的私生活,也成為言論攻擊的靶子。一些粉絲對其現實境遇大加嘲諷,“過得這麼苦,還不知道積德,無緣無故嘴年輕漂亮成功的小女孩”。一名粉絲通過微信聯繫當事孕婦的丈夫,稱“你老婆在網上罵你,嫌你家結婚給錢少”,試圖以此實現報復。
從中我們不難理解,為何在網絡紛爭裏,“開盒”被一些極端者奉為終結性的“核武器”。誰掌握了這款威懾性的武器,誰似乎就贏得了網絡空間乃至現實空間的爭鬥。

《搜索》劇照
互聯網問世之初,曾以匿名和去中心化的特點,被視為理想公共空間的實現載體。網絡為真實的“我”之外,又創造出一個使用虛擬賬號發表言論的“我”。而開盒,意味着我們可以因言論而“獲罪”,“罪罰”介入到我們的私人生活,以及真實身份和社會關係裏。
正是這種介入私人生活的權力,產生了威懾。開盒者掌握了對方的真實身份和社會關係,在其現實世界“定點爆破”。一個正常工作的員工,單位會被人蹲點;一名處在孕期的新婚妻子,需要動用其丈夫的權力來規訓;在個人社媒上對無奈婚姻和懷孕的抱怨,也變成刺向自身軟肋的言語利刃。
開盒使得原本在網絡上觀點對立的雙方,瞬間有了壓倒性的權力關係,這關係可以用福柯的“全景監獄”論來解釋——其中一方的真實身份信息和社會關係近乎赤裸,曝光於環形監視的中央舞台上,被暴露、圍觀、懲罰,極盡羞辱,毫無還手之力;暴力的發起方則隱匿在陰影下,監視一切,掌握時刻發動攻擊的快感。

《你安全嗎》劇照
暴露與隱匿,也帶來一場單方面的審判。當張元英粉絲從經濟和社會地位的角度,審判一位在現實生活中失權和落魄的孕婦,其前提是,自身處在網絡身份的包裹下,猶如道德完人。這是一場“完人”對現實中人、羣體對個體的攻擊。其中更可以看到一種不理智的對比:我們的偶像又美又優秀,你憑什麼妄加評論?
我們很難贊同,一個人發表的言論之“過”,要蔓延到用現實生活來償還,工作、家庭受到衝擊,原有的社會關係可能被撕裂。但這恰恰是開盒者產生權力快感的來源。
至此,被開盒者瀕臨“社會性死亡”,一場羣體性暴力完成了。
飯圈的鬥爭
矛頭的起源,是一句頂多評定為“吐槽”的評論,“頭等艙睡覺不要太舒服,還魔鬼行程”,這句話引發了粉絲的應激。有人回應時説,“有些人就是想罵張元英的時候沒有負擔……這樣搞是為了讓那些準備發黑評的節制住自己,他在發黑評的時候就會想一下後果,這樣可以規避掉大部分黑評。”
日常“衝浪”的人,經常在明星相關微博下刷到清一色的粉絲“控評”,從中可以管窺飯圈高純度的言論生態:這裏只允許讚美、欣賞與鮮花。粉絲們不僅以此自我要求,也着力淨化偶像出現的一切網絡場合。
圈子裏的言論生態越純淨,也就越敏感脆弱,長此以往,中性的異見會被認為是冒犯。飯圈缺乏容納異見的能力,進而劃分敵我,將對立的姿態擴大化、氾濫化。於是,就有了我們看到的,一句吐槽,會招到應激的反抗。

《請回答1997》劇照
這種景象並非飯圈獨有。互聯網平等民主的另一面開始顯現——每個人都可以有各自擁護的目標,從一種極細微的分歧裏劃分出陣營。冬天究竟是北方冷,還是南方冷?豆腐花應該是甜的,還是鹹的?不同意見的爭辯變得日常,人很容易因為自己的擁護目標上頭,又或者説,為了擁護自身的意見而上頭。
互聯網成為一個對異見缺少包容的空間,我們太容易識別出對方言論的惡意,進而更加堅定地捍衞自身的立場。
而飯圈的特殊之處在於,它具有高度的組織化特徵。現代飯圈是娛樂工業和商業資本助推的產物,粉絲作為核心消費羣體,簇擁在以“流量”為核心的運營模式下,參與明星商業價值的建設和維護。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粉絲們對明星的“黑評”如臨大敵,他們熟知藝人商業價值與形象相掛鈎,並如同言論管理機器,自發參與到維護其形象的工作中。
在積極的面向上,飯圈強大的動員能力可以轉化為粉絲經濟,或者承擔公共的社會責任;只是這一次,“輿論管理”變成了一柄刺向素人的網暴利刃。

《我們與惡的距離》劇照
這其中透露着一種單一的價值觀:對偶像的維護勝過一切,被置於支配行動的最高頂點。但如果細究偶像與粉絲組織的關係,會發現,這種愛的驅動或許虛幻而盲目。更加實在的,是個體對於圈子組織的依附,以及在集體中產生聯結的存在感和社交激勵:因為我維護偶像,因為我和他人在做一樣的事,所以我存在,並且有意義。
我們看到了一次令人難以接受的羣體行動:維護偶像的價值目標,壓倒了一個甚至多個具體的人的尊嚴。事件的痛心之處也在於此——粉絲們認為,這種行為在小圈子裏,具有無需辨證的正當性。
這場對外討伐裏,甚至包含着極為刻板的“先射箭,後立靶”的可能性。網絡流傳的截圖顯示,該孕婦過去曾經多次在微博裏表示對張元英的好感,但是這些內容,被張元英的粉絲過濾了。
被吞沒的心智
惡意並不寄居於獨立的個體或羣體,而是寄居於他們所生長的結構。
據媒體報道,曾被“眼眸”開盒的受害者或不止一個,起因是雙方喜歡的動漫角色不同。而從謝廣軍的道歉聲明來看,“眼眸”僅僅是一個13歲的女孩。

百度副總裁謝廣軍在朋友圈發文,向所有受影響的朋友鄭重道歉
未成年人在開盒事件中的身影並不少見。2023年,B站曾通報一起針對UP主進行開盒的事件,牽涉18個省市、共計40餘人,主要活動人員為兩名未成年人。有媒體深入開盒的未成年人羣體,發現其中存在着以開盒為成就的“山頭”與“江湖”,“開盒他人能讓對方害怕,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傳播學有一個理論叫“回聲室效應”:人們在封閉的輿論環境中,傾向於接收和強化與自己立場相符的信息,同時屏蔽或排斥不同觀點,從而形成意見同質化和極端化,猶如回聲和鳴。在社交媒體和算法推薦的時代,回聲室效應愈加顯著,尤其是當它與青少年和粉絲圈層相結合。
學者晏青提出,粉絲文化已經成為當代青少年社會化的重要方式,通過追星,青少年進行模仿和學習,在羣體中尋找歸屬感和共同話題,建立身份認同。因而,飯圈中的年輕粉絲們,社會經驗缺失,取而代之的是網絡經驗的滋養——而如我們前面所説的,網絡世界,是一個道德審判頻繁且嚴苛,被人為拉扁的意識形態世界,抽離了現實的血肉。

《3年A班》劇照
一個複雜的事實是,當未成年人肆意開盒,介入他人的現實生活與社會關係時,他們很可能對自己正在做什麼缺少認知。在對當事孕婦的婚姻遭遇大加嘲諷時,許多年輕的粉絲或許還沒到走入婚姻的年紀。缺少對他者處境的體認,也導致同理心的喪失。是無知促進了惡意,還是惡意阻擋了同理心的滋生?
需要指出的是,扁平的傳播環境對心智結構的影響,也不僅體現在稚嫩的青少年羣體身上。
另一方面,開盒的成本其實極為低廉,技術也堪稱便利。據媒體報道,在海外社交網站上,通過各種渠道非法泄漏的公民私人信息,彙集為“社工庫”,只需要交納極少的費用,就可以非法得到大量的公民信息。謝廣軍的道歉中就提到,其女兒所泄露的他人隱私信息來自“海外社羣網站”。

這意味着,暴力唾手可得。
人們只有編織起社會力量的籠頭,來駕馭這匹猛獸。比起迅猛的技術,平台和法律的治理機制稍顯緩慢,需要加快步伐,尤其是平台,不應當隱身在洶湧的言論戰爭之後。更為根本的,是一種在當下值得強調的道德教育——互聯網時代的同理心。在一個碎片化、圈層化的“回聲室”傳播語境中,同理心如同沙漠中的水分,珍貴而岌岌可危。
大約40年前,《娛樂至死》的作者尼爾·波茲曼已經提醒人們,媒介技術對於人類心智不可撤回的消磨與吞噬,在技術塑造環境,而環境塑造認知的悲觀判斷下,他給出的藥方是“教育”。在這本書的結尾,這位作者寫道:
“我們正處在教育和災難的競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