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叼羊的豺扔出信號彈,我發現它只有三條腿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1小时前
“豺”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詞,人人都聽説過“豺狼虎豹”,但很少有人知道這種動物極其獨特的生態,與高度瀕危的處境。本文整理自野生動物保護工作者李禕斌老師的講座。他分享了他與野生動物研究者餘辰星,還有當地的牧民那音,一起在甘肅酒泉祁連山脈調查豺種羣的故事。
本文的照片都由李禕斌老師拍攝。
01
先介紹一下豺的家族
這張圖是北京大學李晟老師牽頭整理的,豺的歷史分佈和現在的分佈示意圖。

淺褐色的點是歷史上豺的分佈點。從上世紀開始,豺就從我國很多地區消失了。到現在,中國只有在青藏高原的邊緣地帶、川西,還有云南的南部靠近邊境的位置,還有零星的豺分佈。在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紅色名錄裏面,豺是瀕危物種,在我國,豺在2021年被升級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我今天講的是祁連山西部分佈的豺,屬於北方分佈的豺亞種。學者將全世界的豺分成了11個亞種。南方豺生活在温暖濕潤的環境中,典型的棲息地是亞熱帶、熱帶的森林。北方豺更喜歡中高緯度、高海拔,相對寒冷乾燥的環境,典型的棲息地是温帶的森林和山地草原。

這兩張照片是我今年三月在廣州動物園拍攝的南方豺,南方豺的毛色比較深,比北方豺小一圈,整體的體型比較“緊湊”。
02
最“耐摔”的調查員
先做一下自我介紹,我一直對野生動物特別感興趣,在大學讀了特別小眾的專業——野生動物與自然保護區管理專業。2019年從東北林業大學畢業之後,我就在我國西部山區做野生動物的調查、監測工作,這些年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爬山和裝紅外相機。
貓盟的朋友可能知道,我是一個“耐摔”的人。因為做野生動物調查時我真的是摔了很多次。

這張照片是我在祁連山青海門源片區做雪豹監測時拍的。我在這條山谷裏摔過兩次。第一次是我不太會掌握方向,把馬帶入了絕路,馬一受驚,直接把我撂下了。第二次是我想體驗一下騎無鞍馬,結果上去不到一秒鐘,馬一個後腿騰空把我給甩下來了。還好我戴了頭盔,摔下來也沒有傷着。
在這次調查中,我們裝了紅外相機後過了1個半小時就拍到了雪豹,這是我離雪豹最近的一次,所以特別開心。
我畢業之後參與了很多雪豹調查的項目。後來我為什麼關注豺呢?因為豺在祁連山的生境跟雪豹有很多相似之處,都喜歡陡峭崎嶇的山體。為了搞清楚在祁連山地,哪些區域更適合豺的生存,青海師範大學的劉炎林老師和北京大學的博士研究生王一丹合作,在《獸類學報》上發表了一篇論文,劉炎林老師彙總了整個祁連山地豺出現的位點,就是下面這張圖裏面藍色的點。

大家可以看到,豺的出現位點,基本是集中在祁連山的西部。這張圖上紅色的區域是豺喜歡的生境,也是集中在西部。

我們再看一下祁連山地區保護區的分佈。有叉叉的陰影是保護區,把它和豺的棲息地疊加,大家能看到在祁連山西部,有很多紅色的區域都不在保護區裏面。也就是説,這裏適合豺的生存,但沒有得到相應的保護和管理。
03
與火箭和狼為伴
我先講一講我在祁連山最西邊的鹽池灣保護區調查的故事,鹽池灣保護區位於甘肅酒泉市肅北蒙古族自治縣,我從2019年起就在這裏做雪豹調查。這個保護區面積是1.67萬平方公里,非常大,相當於北京市的面積。

這張圖是鹽池灣保護區的工作人員,左邊的是烏力吉站長,他已經從事調查雪豹的工作快20年了。我剛開始做調查,怎麼放相機,怎麼找獸道,都是跟烏力吉站長學的。

這是我在進保護區無人區的路上拍到的,是火箭發射時分離出來的裝置。酒泉有個衞星發射中心,這就是它發射的時候掉下來的。

和貓盟的小夥伴(《報告貓盟,我們又雙叒叕陷車了》)一樣,我們的户外工作也會遇到種種的困難,比如陷車、在冰面上開車。

在野外沒有自來水,我們要鑿冰,用皮卡車拉到營地裏,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用水。

8月份的無人區温度能達到30℃,所以要把肉用煙燻了以防變質。但可能煙不夠,到後來肉還是長蛆了,不過還是挺好吃的。
真正的無人區是車輛到達不了的,只能騎馬進入。我們翻越了好幾個海拔4000多米的達坂(兩山之間相對低矮的地方),才來到營地。雖然無人區對人來説很荒蕪,但這裏是動物的樂園,有狼、豺、棕熊、雪豹。我們住的帳篷要用鐵絲掛在懸崖上,要不然會被熊扯壞。
搭好帳篷之後,我們突然發現,不到200米遠的地方就有一窩小狼!我們離它們太近了,會對它們造成干擾的。但因為天黑了,很難再換個地方紮營了。我那天晚上就睡在帳篷裏,聽到了很清晰的狼嚎聲。第二天我們起來的時候發現,大狼已經帶着小狼轉移了。這是我們都不願意看到的場景,這也給了我一個警示,在以後野生動物的拍攝、調查、研究過程中,要儘量避免打擾野生動物。

這張照片中其實是有兩隻動物的,紅圈裏是一隻岩羊,在對面山坡上白圈裏的小黑點是一隻豺。大家猜猜,豺越過山溝追岩羊,要花多長時間?

11秒。這隻豺跳下將近2米深的河谷,然後躥上來,前後一共花了11秒。這些動物在山區活動的能力簡直太強了。如果是我的話,至少得走20分鐘。
我在這裏騎馬調查的時候,又出了一個事故:我從馬上掉下來了,因為登山鞋太寬了,一隻腳卡在了馬鐙上。馬受驚了,拽着我跑,我因此腦震盪,多處骨折。感謝鹽池灣保護區的隊友,他們用衞星電話聯繫了救援,也感謝國家強大的救援能力,派遣大型直升機把我救了出來。

這件事告訴我們,野外工作一定要注意安全,像我們去這麼偏遠的山區,一定要帶好衞星電話,做好充足的準備。
04
牧人攝影師那音
傷痊癒之後,我又開始野外調查。我認識了一位退役騎兵,名字叫那音,成為了我重要的合作伙伴。那音在西藏的阿里地區服役,大家都記得前兩年在中印邊境加勒萬河谷發生的,跟印度軍備對峙的流血衝突事件,那音就是在那裏服役,他也是那些英雄戰士裏的一員。

他退役之後就開始在保護區工作,接觸到野生動物監測後,就愛上了用紅外相機拍攝野生動物。

雪豹在睡覺,睡了將近4個小時。

兩隻小雪豹趴在媽媽的後背上休息。
他經常放牧的地方就有許多野生動物,他很瞭解動物的習性,特別會選紅外相機的位置,他在拍攝野生動物方面指導了我很多。

這是兩隻小猞猁跟它們的媽媽。

白唇鹿在泥中快樂地打滾,這是在那音的牧場裏面拍的

這是一隻豺在排便,也是在那音的牧場拍的

這張地圖裏白線圈起來的部位是鹽池灣自然保護區,紅線圈起來的是那音家的牧場,在保護區外,剛才展示的很多照片都是在保護區外面拍到的。動物的活動範圍不會限於保護區內,保護活動也不應該侷限於保護區。
下面講一個我和那音拍攝豺家族的故事。
2022年的端午前幾天,那音給我打電話,很激動地告訴我,他放牧20年第一次見到了一窩小豺!其實那窩豺離那音放羊的地方不遠,但他害怕把豺嚇跑,花了十來天讓它稍微習慣一點,才把我叫來拍攝。我靜悄悄的在狹小的隱蔽帳篷裏拍攝,儘量保持身體不動,生怕驚擾到豺,從早上7點一直拍到晚上7點,腿都麻得站不起來了。


這是我拍到的母豺,大家可以看到它的奶頭,因為它正在哺乳。這窩豺有一隻大公豺、兩隻大母豺和五隻小豺,我查的資料説豺羣參與繁殖的只有一隻母豺,所以只有一隻豺在餵奶。

這裏有兩個洞,左邊的這個是真的豺洞,右邊是個挖到一半放棄的洞。右上角是豺爸爸,小豺正在洞裏睡覺呢。
那音告訴我,豺有很多備用的洞。他第一次發現這一家子豺,是在離這個洞大概200米的地方。豺發現那音之後,就搬到了山溝裏更深的地方。

小豺睡醒之後就會找豺爸爸玩,豺爸爸在打哈欠,但還是耐心地陪小豺一起玩。
我拍攝的時候,想跟豺保持距離,儘量減少對它們的干預。但由於地形限制,我只能在豺窩附近搭帳篷。小豺玩的時候都跑到隱蔽帳篷旁邊了,搞得我比豺還緊張。

拍這張照片時小豺的年紀不到兩個月,我拍的時候是6月3號,它們大概是4月底出生的。

這是母豺在哺育5只小豺,小豺要吃奶到兩個月大。
雖然我盡力把干擾降到最低,但豺還是發現了我,我拍攝的當天晚上,這窩豺就把小豺領到靠近山脊上一個備用的洞穴裏去了。我怕再打擾到它們,也不再跟着它們拍攝了。
那音經常跟我開玩笑,説這窩豺就是他家的羊養大的。其實沒有那麼誇張,就是吐槽一下他作為牧人和野生動物產生的矛盾。我們後面還會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05
組成尋豺小隊
我們發現這窩豺生活在保護區外面,就想系統調查一下這個區域裏豺的分佈數量,還有它們面臨的威脅。所以我的同事餘辰星博士也加入了我們的調查中。
説來也巧,餘辰星和我一樣也落過馬。在新疆做雪豹調查的時候,她落馬摔到了石頭上,然後爬了起來,騎着馬指揮管護員放了紅外相機,然後又騎着馬顛簸了很長的山路,回到了停車的地方,這才開着車去了醫院。到了醫院一檢查,斷了四個腰椎橫突。餘辰星後來跟我説,有三個有可能是爬起來之後繼續騎馬弄斷的。跟她比起來,我的“耐摔”經歷實在不算什麼。

那音、餘辰星、我,都是對野生動物充滿熱情的人,我們就組成了一個尋豺的隊伍。從2023年開始,在質蘭公益基金會和萬物影像保護的支持下,對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祁連山以西這片區域進行詳細的調查。

這張圖上的“土坷垃”都是豺的糞便,這是很大的一羣豺休息排便的地方
06
9只豺咬死了14只羊
在監測的兩年時間裏,我最深的認識就是豺的好奇心很強。
這是一條新公路,修通了還不到兩年,牧民經常在路上看到豺。還有牧民告訴我説“有人會在路上投餵豺”,不過我沒有見過,當然喂野生動物是不好的,不要干擾它們的生活。
大型食肉動物一般都是很討厭公路的,貓盟監測的華北豹很少跨過公路,和順的337縣道公路升級之後,很多豹的活動範圍都避開了它。有一個豹個體HS2205F,因為多次跨越縣道,還得到了“豹飄飄”的外號。從這件事可以看出豺對陌生事物有很強的好奇心。
豺羣成員之間特別友愛,因為它們捕獵依靠團隊的合作。在豺狼虎豹裏面豺的體型是最小的,它不能像老虎、豹子一樣對獵物一擊致命,所以必須要團隊配合。所以它們捕食的方式也很殘忍,先挑獵物最柔軟的位置,比如説先咬眼睛、撕扯肚皮、掏肛。

這張圖上面的是狼的頭骨,下面的是豺的下頜骨。
豺和狼的牙齒有兩個區別。一是豺的後臼齒比狼少了一個,二是豺臼齒的齒邊更尖、更鋒利,更適合切割肉類。狼臼齒的形狀功能比較多,可以啃骨頭,甚至吃一些植物。所以豺是比狼更傾向於肉食性的。
我第一次來到那音的秋季牧場時,那音正在山谷裏放羊,他託我照顧一下他家的300頭羊。沒想到一隻豺突然出現咬住了一頭羊。我帶着火焰信號彈,就扔到豺的旁邊,但它也不是特別害怕,還朝着我氣勢洶洶地低吼。後來我把牧羊犬喊了過來,豺就往山谷裏跑了。

這隻豺跑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它只有三條腿!也不知道為什麼,是不是被偷獵者打傷了?我動了惻隱之心,甚至還想“我把羊買下來,給這隻豺吃吧”。那音回來後,聽我講了豺偷羊的事,一點都沒有生氣,還誇我運氣特別好,第一天就看到了豺。
23天后,在距離我們放羊的地方25公里遠的地方,我們又拍到了這隻三條腿的豺,我不知道它怎麼能穿越這麼崎嶇險峻的山路來到這裏,野生動物在野外都是很堅強的。但最終它沒有挺過這個冬天,9月24號後,我們就再也沒有拍到過它了。

大家注意看這張照片的左下角,這裏有9只豺,山下就是牧民的房子。
在我拍攝這張照片的前一天,9只豺在山下捕殺了牧民長生家的14只羊。它們現在在睡覺,天色稍微暗一點的時候,就會下去吃昨天捕殺的羊。豺的體型比狼小,可能需要更加頻繁地進食,偶爾捕食家畜,或者吃腐肉,可能會提升它生存的機會。

豺吃牧民的羊
當然,更多的人不會像那音這麼包容豺捕食家畜。雖然豺只是偶爾咬家畜,但一次咬死14只羊,相當於我們在城市裏工作的人一個月的工資了,所以牧民都很討厭豺吃家畜。在外地還發生過報復性獵殺的事件。
我們的調查區域里正在進行生態修復,加上近些年國家對野生動物保護投入的加大,這裏的野生動物數量在恢復。隨着豺數量的增加,牧民和豺的衝突可能會更嚴重。

5只亞成體的豺在廢棄的煤矸石礦山上休息,這個礦已經被叫停兩年了。
07
野生動物肇事保險
在我們調查的肅北縣,政府用野生動物致害補償保險加上縣級財政和省級財政補貼,來彌補牧民因為豺等野生動物肇事的損失。比如給一隻羊買保險是十塊錢,政府會替牧民承擔八塊錢的保費,牧民掏兩塊錢就行。但野生動物致害保險能否真正補償給受損的牧民,實際操作上也會面臨許多問題。
今年全國兩會上,有內蒙古的幾個代表提出了野生動物肇事補償的一些問題,呼籲要加強對野生動物肇事補償的重視和投入。這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實際的建議。

野生動物致害發生的地方,大多是老少邊窮地區,本來這些地區的財政就很困難,很難搞到那麼多資金來給牧民買保險補貼。在我調查的肅北縣,當地牧民大多是希望買保險的,但是因為地方財政困難,補貼往往不能落實。買到保險之後,賠償的金額也往往低於市場價,不足以彌補他們的損失。
另外,保險理賠取證的手續認定也有困難。人獸衝突發生的地方往往很偏遠。從肅北縣城到我們的調查區,來回開車往返就得一千公里。因為到現場認定的成本太高,想要認定“你的羊被豺吃掉了”,往往只能通過照片,保險公司和牧民雙方之間都缺乏信任,牧民也難以及時申請補償。當地有些牧民因此就不願意參保。這些都是阻礙野生動物致害補償落實的重要因素。

我們調查豺的這兩年,也在想各種減少人獸衝突的辦法。不僅要提供野生動物肇事補償,也要想辦法降低衝突發生的概率。比如,可以調查出人獸衝突發生的頻率,對放牧地區進行分區管控,在高風險區的牧民,可以考慮讓他們搬到山下租賃農場放牧。牧民的成本可能會增加,這可以由當地政府提供一些補償。
還有,在保護區或者禁牧區,可以聘用牧民成為生態管護員。當地的政府很支持我們的工作,還把那音聘為生態管護員,監測那裏的野生動物。
另一個問題是盜獵。我們發現盜獵分子的信息,都會彙報給當地的政府,玉門市自然資源局和森林公安都很重視,他們還組織了聯合巡護。


我們在為當地的管理部門進行野生動物調查和野生動物救護的培訓。
自然資源局對我們的工作特別支持,自然資源局的局長還跟我們一起爬高山放紅外相機,他們還準備展開更多的行動來反盜獵,並向牧民宣傳普法,普及保護野生動物的概念。
最後特別感謝一下支持過我們的機構和夥伴們:

謝謝大家,我的分享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