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型國際體系中,中國應該如何面對存在這些問題的國家?_風聞
范勇鹏-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副院长-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副院长47分钟前
緬甸現在各種問題纏繞一起,中國人説的多難興邦,集中力量辦大事,在國家民族建構未完成的情況下不容易做到。
問題是緬甸走歐洲式民族建構的路也不大可能成功。民族國家階段已經過去,威斯特伐利亞原則和雅爾塔體系都正在瓦解,而且是建立它們的西方人自己在拋棄它們。感覺要跳出民族國家觀念和二戰後的國際法體系等教條才可能有出路,也就是要在傳統文明要素和新型國際體系願景的基礎上構建出新的國家概念。
在新型國際體系中,中國應該如何面對存在這些問題的國家?
我2016年寫過一篇小文章,題目是“從戰略到經略”,在中山大學發言講過一點。但後來幾次動筆,一直沒寫完。我要講什麼意思呢,就是戰略這個東西是從近代歐洲來的,是把國家看成一個個清晰可分的單位、圍繞點和線的關係展開的一種類似拓撲學的思維方法。這種思維方法對威斯特伐利亞條約之後的歐洲主權國家體系大體是有效的,對拉美等白人殖民地國家體系也説得過去,對按經緯線劃分邊界的撒哈拉以南非洲和帝國遺珠的西亞北非,雖然不人道,但也有些用處。對於全球霸權美國,如果從國際體系的格局層面來看,戰略思維也是有用的。
可是對於中國周邊,戰略思維就很難應用了。因為有一個巨大的中國,使這個地區不再是多種力量並存的平面結構,也不能用點和線的關係來簡單描述。中國古代的五服、羈縻、一國多制和朝貢體系都是為了應對這樣一種交融而非割裂、聯繫而非孤立、立體而非平面的關係。當然在南方也只延伸到有限範圍內,並不能涵蓋現在的整個東南亞。
由於中國歷史發展有中原這個核心,圍繞着中原不斷擴大,而不是多箇中心長期的對峙,在中國文化中產生了與戰略思維不同的經略思維。經略強調的是一種有序的狀態,而非變動不居的關係。根據各種詞典,經者,經線、法則、治理。《周禮·天官·大宰》:“以經邦國,以治官府”。略者,法度,策略。經略者,籌劃、治理。《左傳》昭公七年:“天子經略,諸侯正封,古之制也”。杜預注:“經營天下,略有四海,故曰經略。”《周書·靜帝紀》:“經天緯地,四海晏如”。
依此定義,與戰略相比,經略少了與對手的博弈性和衝突性;多了治理性和秩序性的要求。經略是一種不依賴同儕國家對立關係而存在的自足性的治理觀念。可能更適合未來東方國際秩序。我最早想這個問題是在十多年前在西北邊境調研時,當時新疆暴恐剛過去不久,站在伊犁,遙望中亞,很難相信西方的戰略思維能解決這裏的問題。這次來緬甸調研也有同感。
如果西方列強當年成功肢解了中國,加上東亞、東南亞殖民公司國家建構,那麼這裏也會被塑造成理想適配戰略思維的地區。幸而他們沒做到。那麼東北亞、東南亞、中亞、南亞歷史上與中國之間的大量交叉地帶,以及它們內部各國間的複雜關係(比如曼尼普爾、吉大港之於緬印,清邁、德林達依之於泰緬),在戰略思維下是解決不了的。
二戰後的主權國家和國際法體系可以將一塊地一羣人明確劃成某個國家,國家間勘定邊界也可以消除模糊性。但是這種表層特徵卻根本無法滲透和動搖上千年形成的底層結構。
這個底層結構粘稠流動,內含豐富,時而硬化,時而沸騰,它的運動週期遠遠長於現代主權所出現的時間跨度。在它的上面,覆蓋着一層年輕的外殼,特別是在東南亞,覆蓋着一層殖民公司人造國家的無根框架。無論給這個外殼塗上多少價值觀,民主、人權、憲政、民族主義、現代性,顏料大多隻在外殼頂上堆積,難以向外殼之下沉澱。
美國是二戰後戰略體系的守護神,美帝國的必然解體,以及美國自身正在放棄其戰略傳統,將使其他地區前戰略時代的問題重新冒頭。民族國家作為戰略的載體和對象,也會遭遇侵蝕解構,文明作為單位,重要性上升。但我們學術、思想、文化工具箱中的工具,幾乎還都是戰略時代留下來的。那麼如何應對新挑戰?也許經略思維是一種答案。當然我也沒有非常清晰的想法,大家共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