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歲諾獎得主:年輕科學家正被高強度競爭所束縛_風聞
剑啸易水寒-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35分钟前
來源:科學網
文|《中國科學報》記者 孟凌霄
他被譽為在追光遊戲中,捉住那隻“薛定諤的貓”的科學家;他和合作者因“發現測量和操控單個量子系統的突破性實驗方法”,在2012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
3月27日,81歲的塞爾日·阿羅什(Serge Haroche)緩步走進2025中關村論壇年會的採訪間。在接受《中國科學報》專訪時,他笑着説:“我太老了,趕不上人工智能的潮流。”
講話時,阿羅什微微抿嘴,略帶法語口音。在當天舉行的2025中關村論壇年會的開幕式演講中,他呼籲:“在基礎科學方面,我們不應該建立高牆,妨礙知識傳遞和分享。各類研究都必須開展國際合作,科學家應能夠自由地交流和分享。”
阿羅什的學術生涯已經走過半個多世紀,他親歷了科學黃金時代的自由探索,也見證着當下學術競爭的異化。他發現,如今的年輕科學家正被高強度競爭、短期績效考核和“影響因子”所束縛,難以投入長期主義的基礎研究。

塞爾日·阿羅什(左)接受記者採訪
以下是《中國科學報》對塞爾日·阿羅什的專訪。
1
年輕的科研人員更像是“企業家”
《中國科學報》:在2012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後,你曾撰文為年輕人發聲:“我曾受益的科研環境,如今的年輕科學家難以再得。”10多年過去了,你覺得科研環境是否發生變化?
塞爾日·阿羅什:
我年輕時,從所在研究機構獲得資金支持相對容易,而這些年來,獲取資金變得越來越困難。如今,年輕的科研人員更像是“企業家”,他們必須花費大量時間撰寫提案、爭取資金,而且競爭極為激烈。在職業生涯初期,這些工作可能不利於基礎科學的良性發展。我希望這種狀況能夠改變,但是非常困難。
事實上,大家把年輕科學家推向了高度競爭的工作環境,並要求他們早期就能夠迅速取得成果。這意味着,科研工作會更多聚焦於短期課題,而非有“野心”的長期項目。這樣的競爭讓年輕的科研人員急切地追求論文發表,結果反而適得其反,因為他們可能會誇大取得的研究成果。
《中國科學報》:如何改變“不發表,就出局”的困境?
塞爾日·阿羅什:
我年輕時,電腦數據分析還不如今天那麼發達,我們不需要回答量化的數據問題,只需要發佈一份關於我們研究工作的定性報告,提供給相關領域的同行。現在的狀況是,根據定量數據、數字和排名來評判某一科研成果。我認為,與其依賴量化的指標,更應該由同行進行深入評估。
當前的科研界過度依賴論文數量和高影響力期刊的發表記錄,這迫使年輕人選擇短期、低風險的課題。而現在定量指標也取代了定性判斷。要改變現狀,必須建立一個更加註重研究質量的評估機制,並給予長期項目更多包容。
《中國科學報》:除了科研環境,你在早期的科研工作中若遇到失敗或意外結果,你會如何應對?
塞爾日·阿羅什:
面對失敗,你必須堅持不懈,要有耐心,並試着思考問題出在哪裏。
團隊合作對此會很有幫助。我總是與同事、學生一起工作。他們會幫助我分析失敗的原因並找出解決方案,這對我來説是非常寶貴的經歷。現在,我儘量與學生們合作。合作,更好地理解失敗,並從中汲取教訓,這對科研來説至關重要。

塞爾日·阿羅什(右)在實驗室 圖源:諾貝爾獎官網
2
科學探索應該自下而上
《中國科學報》:近年來,你多次訪問中國,對當下中國的科研環境有何印象?你認為中國在基礎研究方面有哪些優勢和提升空間?
塞爾日·阿羅什:
每次來到中國,參觀大學或研究機構時,我都對這裏的資金支持和設備投入印象深刻。中國在過去十年取得的科研進步同樣令人矚目,這是一個積極的現象。
如果要提出一點改進建議,我認為年輕的科研人員在獨立發展項目方面的自由度仍顯不足。真正的重大科學突破通常來源於科學家自下而上的探索,他們能夠自由選擇未曾涉足的研究領域,並進行開放式研究。
《中國科學報》:這可能與尊重長者的文化有關。
塞爾日·阿羅什:
在一個講究資歷的社會,年輕人會尊重前輩、服從前輩。但在科學研究中,真正具有創造性和突破性的工作往往由年輕人完成。因此,他們應當擁有更多的自由來選擇研究課題,也應當享有更大的思考空間。我相信,如果能朝這個方向發展,中國的科研水平一定會比今天更加出色。

塞爾日·阿羅什
《中國科學報》:你在不同國家都有豐富的學術經歷,能否分享一下其他國家的情況?
塞爾日·阿羅什:
在美國、以色列、部分歐洲國家等地,年輕科學家會擁有更大的學術自主權。如果一位年輕的科研人員展現出卓越的潛力,他們往往能夠獲得充分的信任,被允許自由選擇研究方向。通常,會給予五到六年的時間,再評估他們是否有所成就,以及是否授予他們終身職位。法國的情況介於兩者之間,我們的科研體系不會給予這樣的自由,我們可能更尊重資歷。

2012年諾獎得主合照,塞爾日·阿羅什(後排左一)與莫言(前排右一)同框。圖源諾貝爾獎官網
3
謹慎對待人工智能的應用
《中國科學報》:近年來,人工智能發展迅猛,你是否嘗試過使用人工智能工具進行研究?
塞爾日·阿羅什:
事實上,我不使用人工智能進行研究,我想我已經太老了(笑)。
我知道人工智能作為翻譯是非常有用的。當我閲讀一篇伊朗的論文時,我會用人工智能來翻譯;當我參加會議講話時,人工智能可以立即進行翻譯。這太棒了。
在需要處理海量數據的研究領域,人工智能無疑發揮着重要作用。例如,在加速器物理研究方面,科研人員需要分析龐大的數據集;在製藥行業,人工智能能夠幫助解析複雜的分子或蛋白質結構,從而加速新藥的研發。
另外,在我的研究方向中,人工智能對高精度控制實驗也極具價值。我瞭解到,我的一些學生們已經在使用人工智能輔助研究,但就我個人而言,我已經太老了,趕不上這一潮流。(笑)
《中國科學報》:你是否與年輕學者交流過他們如何使用人工智能工具?如今,一些學生甚至用人工智能工具撰寫論文。
塞爾日·阿羅什:
我們必須確保這種情況不會發生。在教育領域,有人用人工智能寫論文,有人試圖用人工智能在考試中作弊,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因此,我們需要相應的工具來檢測論文是由人類撰寫的,還是由人工智能生成的。由於人工智能已被廣泛應用於教育領域,教師與學生之間必須建立良好的合作關係和信任,否則可能會引發一系列問題。這不僅適用於大學,現在高中的年輕學生也在使用人工智能。我們必須謹慎對待。
我認為人工智能是一個極好的工具,前提是使用者具備紮實的學科背景,並能夠帶着批判性思維去使用。但如果只是機械地複製文本,或者生成自己並不瞭解的內容,最終只會浪費時間,無法真正學到東西。
《中國科學報》:你強調在使用人工智能時,需要批判性思維,你認為應該如何更好地培養年輕研究者的批判精神?
塞爾日·阿羅什:
批判性思維至關重要,必須從小學和中學階段開始培養。這不僅適用於科學研究,更關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這種批判精神可追溯至17、18世紀的歐洲啓蒙運動。當時的哲學家、科學家等一致認為,一個民主制度要成功運行,公民必須接受良好的教育,因此,批判精神不僅關乎科學研究,還關乎一個人是否能夠成為負責任的公民。
《中國科學報》:對於剛開啓學術生涯的研究者,你有哪些具體建議?
塞爾日•阿羅什:
我對年輕研究者的建議是,認清什麼是自身的激情所在,並思考希望在其中作出怎樣的貢獻。一旦發現某個領域正在經歷變革,並且有可能產生重大突破,就應毫不猶豫地投身其中。
就我而言,當我開啓科研生涯時,激光技術正處於起步階段。我立刻意識到,激光技術將為原子物理研究提供全新的可能。當時,我完全無法預見之後60年裏的技術變革及其影響。或許,人工智能正是當下的變革性技術之一,生命科學領域也存在類似的突破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