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主席:特朗普政府打的算盤,解決不了美國的問題_風聞
芙宁娜-45分钟前
來源:兔主席/tuzhuxi 20250409
日前,“海湖莊園協議”的提出者美國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史蒂夫·米蘭(Stephen Miran)在智庫哈德遜研究所發表講話,白宮還把他的講話稿給貼了出來。今天我們來結合他的講話,深度分析一下特朗普政府的關税政策、經貿政策及地緣政治構想。要區分特朗普幕僚和特朗普本人看法的差異,他們之間的微妙博弈,找出底層邏輯,並預測中美關係和未來世界格局的走向。
一、首先,我們看看米蘭講話的具體內容
1. “公共產品”:指出美國為世界提供了兩項“公共產品”:一是軍事保障;二是美元體系,維持了全球安全與貿易。
**2.“搭便車”:**認為美國為了提供這兩項“公共產品”,美國承擔了兩大成本。安全上看,盟友國家提供的防務開支不足;經濟上看,美元由於被作為儲備貨幣,導致了強勢美元效應,使美國付出了貿易逆差、製造業衰退等長期代價。(這實際上是特朗普長期以來關注的核心問題,即強勢美元帶來的危害及美國盟友的“搭便車”行為。)
**3.要求其他國家分擔責任:**認為現行體系對美國不公平,導致其他國家過度受益。美國對體系進行重建,從發展角度,要重建自己的工業基礎;從安全角度,要求其他國家分擔更多責任;
**4.五類責任分擔方案:**具體而言,米蘭提出了五種分擔責任的方案,包括加徵關税、開放市場、增加防務支出等;5)他特別強調了關税機制的重要性,核心邏輯在於,美元是儲備貨幣,各國都需要美元,導致美元必然強勢,國際收支不會自動調節平衡,傳統經濟模型根本不成立。要改善貿易失衡、重塑美國的競爭優勢,關税是一項必要條件。同時,他實際上在主張各國接受美國加徵關税長期存在,因為他很清楚,只有關税長期、確定的存在,製造業才有可能迴流美國。在這一點上,他和特朗普是不同的,特朗普還在宣稱税率是可以協商的,而只要税率可以談,關税就變成了談判工具,而非確定性的長期存在,就無法引導企業和資本的預期。
**5. 呼籲再呼籲:**最後,他呼籲,維護“全球公共產品”需要各國共同承擔成本,否則的話,美國難以持續支撐現有體系。他也特別提醒,各國不要反制美國的關税安排。
以上就是講話要點。
二、米蘭講話的三個功能
首先,從內容看出,講話有三個功能。
第一,特朗普的關税政策在市場、業界和專業界爭議極大,應當説是一邊倒的反對。米蘭出來講話,也是在幫助向市場和業界吹風,幫助解釋宣傳特朗普關税;
第二,管理各方的預期,他建議各國不要對特朗普關税採取報復措施,默默接受,而不再激化矛盾。這些幕僚都很清楚,他們平時不敢勸特朗普,越勸越造成反效果。對其他國家也一樣,各國一反制,反而激起特朗普好鬥的特性,結果導致貿易戰升級。所以,現在大家都把注意力聚焦勸其他人,號召大家不要反抗。
第三,米蘭是特朗普的重要經濟幕僚,也是“海湖莊園協議”的提出者。過程中,他一方面在解釋特朗普的政策,一方面也在宣傳自己的觀點,這就是所謂的“夾帶私貨”。他所提出的,實際上是某種温和版、簡單版、降格版的“海湖莊園協議”。裏面沒有提到“世紀債券”,也沒有強調地緣政治訴求。
這些幕僚的想法是:1)一定要順着特朗普的大政方針行事,絕不可妄議,更不能“對着幹”,否則輕則造成反效果,重則被掃地出門;2)按照特朗普的主義、目標、議程,包裝和粉飾自己的政策,宣稱自己可以幫助特朗普實現其所要的目標;3)伺機而動。等到時機成熟,就向特朗普拋出錦囊,讓特朗普至少採用自己一部分的建議。
三、對米蘭講話觀點的進一步分析和點評
對於米蘭的講話,有幾點進一步分析和點評。
**1.交“保護費”。**米蘭提出的,用大白話給大家翻譯一下,就是各家要向老大哥美國交維穩費。要為美國維護世界太平(美國的單極秩序)而上供,不允許搭便車!這就是本質精髓。
**2.維護美國單極秩序的“新全球主義”。**此番努力,實際上是在改進和完善二戰以來“美國治下太平”(Pax Americana)的單極秩序,維護美國的霸權地位。它的底層意識形態,仍然是新自由主義、新保守主義的——或者,用美國民粹右翼或俄羅斯歐亞主義的語言説:它代表的是“全球主義(globalist)”意識形態。區別只在於,米蘭版本的美國秩序已經融合了新的政治現實——也就是瑞·達利歐日前發文所説的,考慮了特朗普上台及推動關税戰的深刻的結構性因素——它和MAGA的目標做了“對齊”,包含了“美國優先”的元素,並貼上了MAGA的標籤。
搞學術和理論的人喜歡概念化,喜歡貼標籤。為了便於説明,我也“發明”一個概念,叫作“新全球主義(neo-globalism)”。米蘭就是“新全球主義”的代表。
**3.“分級”體系與地緣政治。**現實問題是,誰願意給美國交“保護費”呢?這就涉及地緣政治了。米蘭確實提到了(關税的)地緣政治目標,即其他國家要幫助分擔美國的防務成本,但又強調自己是經濟學家,討論的是經濟策略,把話題聚焦在經濟上,避免過多討論防務問題。但在“海湖莊園協議”的藍圖裏,防務/安全也是核心,至少和經濟同等重要。最終,美國給各國加徵的關税是不同的。在“新全球主義”裏,關税是一個“分級”手段,通過關税的高低和多少,確定誰是盟友,誰是夥伴,誰是對手國或敵對國,確定他們在美國主導的單極秩序裏的地位。大家可以視覺化地想象一下:美國是太陽,其他國家是行星、衞星,他們的地位取決於和美國的距離。如果非美國盟友或夥伴,那就是遊歷在太陽系之外的國家,可能是對手國或敵對國。
4.關於中國。米蘭在講話裏提到了中國,稱中國是美國最大的“對手國”、“敵對國”(biggest adversary),指出美國在疫情期間依賴中國供應鏈,由此暴露了美國的安全問題,説明美國必須在關鍵供應鏈和產業上自給自足。這裏需要強調一下,在米蘭們的美國主導“新全球主義”藍圖裏,是沒有中國的位置的。中國不是盟友和夥伴,而是對手國、敵對國。因此,美國所要維護的秩序,一部分目標就是為了遏制中國(以及其他一切敢於挑戰美國單極秩序的國家),最終,它要達成的目標是重新梳理、重置、確立以自己為中心的盟友關係和生態體系。重要的事情説三遍:中國不在這個體系裏面、中國不在這個體系裏面、中國不在這個體系裏面!
常識告訴我們:天下沒有給自己的對手交“保護費”一説。所以,中國不需要去對美國“上供”。但按照米蘭的邏輯,這並不矛盾:美國不需要和中國談防務合作,要求中國給美國提供什麼。美國只要給中國加徵關税就可以了——強制中國為美國主導的單極秩序(即霸權)繳納費用。其如意算盤是,從中國徵收的每一分關税,獲取的每一分收益,都可以投到美國及其盟友的單極生態體系的池子裏,作為“遏制中國的公益基金”。大白話説,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5.關於關税。**米蘭的看法代表很大一派觀點,即在一定程度上,關税是美國重振製造業的必要條件,換言之,如果沒有關税手段的話,美國產業永遠不會迴流,貿易失衡永遠無法逆轉。然而,對於重振製造業來説,關税可能是必要條件,但不是唯一的必要條件,而且可能未必是最重要的必要條件——復興製造業是需要其他各種條件的,從法律,到監管。到基礎設施,到金融市場,到勞動市場。米蘭提出的分析,以及特朗普政府對關税的集中專注,使得人們產生了一種誤解或錯覺,認為關税已經成了重振美國製造業的充分條件(即——只要把關税高牆樹立起來,就可以坐等製造業迴歸了)。
**6.就業問題和分配問題才是長期的核心問題。**要看到,重振製造業可以解決供應鏈安全問題,但未必能夠創造就業,未必能解決民生。歷史經驗來看,每一輪經濟重組、產業重組,都會導致科技應用的大幅推廣、邁進、提升。這一輪提升,自然落在人工智能和自動化上。可以判斷,特朗普政府這一波政策攻勢下來,美國/外國企業真的把製造業帶回美國本土,一定會呈現出高度資本密集和技術密集的特徵——企業在生產中會大量採用自動化和人工智能技術,同時減少對人類勞動力(即美國工人)的依賴。到頭來,支持特朗普的美國工人會發現,等了半天,自己原來並不是產業復興的受益者——工廠裏都裝置了機器人,可以7天24小時工作,免受勞工福利、工會的干擾。長期來看,人工智能和自動化大發展,還會進一步減少對人力的依賴。屆時,主要矛盾恐怕就不是國與國之間的經貿矛盾了,而是資本與人類勞動力之間的矛盾——企業/資本會積極採用自動化手段,減少使用人類勞動力。具體而言,生成式人工智能將取代白領,機器人將取代藍領。到最後,輸家還是普通勞動者。
歸根結底,一個經濟體是否能夠保持長期發展,最終要解決的是社會分配問題。而這本質不是一個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米蘭這樣的美國精英幕僚雖然接受了新的政治現實,想出“新全球主義”的辦法來,改良美國治下太平,試圖使其可以繼續維持運轉,但這最終都屬於“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不能解決根本問題。根本問題在於,美國作為一個整體,在二戰以來及中國加入WTO以來的全球化體系裏是受益的——問題是這些利益全部被集中在大企業、大資本及少數富人羣體手裏,而美國老百姓沒有從中得到均衡的分配,結果社會貧富差距急劇擴大,導致政治層面的反彈。結果是,民粹右翼政治興起,特朗普上台當道,開始着手重置現有的秩序。在目前,由於美國還有足夠的實力,使其還能通過向海外輸出矛盾的辦法暫時解決問題。但他們都看不到或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美國的深刻經濟社會矛盾。這個矛盾,需要美國人民做出歷史性的政治選擇。這裏也呼應了筆者反覆提到的一個觀點,在未來時代,“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美國”。
**7.中國與美國“分級”關税體系的關係。**米蘭的藍圖是,將關税作為一個手段,設置一個“分級”體系,確立各個國家在美國政治秩序裏的地位和關係。可以想見,好朋友,徵得就低一點。對手國或敵對國,徵得就高一點。這樣的想法,這樣的規劃,這樣的藍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操作性,很容易成為美國的政治共識,而且可能成為超越特朗普、超越MAGA、超越共和黨存在的某種長期共識。如果這個判斷正確的話,我們可以大膽朝前預測,比方説,在兩年後、四年後、八年後,特朗普關税還能維持麼?與美國相關的經貿體系,到底是一個什麼格局?更有可能的結果是:在特朗普任內,或者共和黨的下一任總統,或者接任的民主黨總統,會放棄激進的全面關税,而選擇與盟友國家或夥伴國家最終談成某種雙邊貿易協議,確立某種相對更低的關税税率。這時再回頭看,2025年特朗普第二任上任伊始的激烈關税戰,只是一個歷史插曲,或者短暫的前奏。然而,在這種格局裏,美國針對中國的關税,卻有可能一直維持在高位——中國被放置在美國“分級”體系裏的末位,享受最差的待遇。這個結果,本質是美國的地緣政治選擇。從中國的角度思考,我們甚至不用抱以幻想,可以預測它會在未來發生。
四、未來的格局
未來的世界貿易是什麼樣一種格局呢?我們不考慮短期,也不考慮特別長期,就考慮中期,大概未來五到八年或二十年左右的樣子。可以想象,地球上存在兩個“太陽”。美國是一個太陽,有自己的周邊;中國也是一個太陽,也有自己的周邊。其他第三方國家要從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最大化自己的相對利益。中國和美國都會自然形成自己的“生態體系”。還有很多國家,譬如金磚國家,雖然規模達不到“太陽”水平,但也足夠大,能夠算作一極,他們很有可能希望給自己找到一個相對獨立、自主,和各方保持適當距離的舒適區。至於中美兩國的關係——兩國不會完全脱鈎,從絕對量上講,還會有大量往來,但可能呈現兩個特點,一是中美兩國的往來已經不是世界貿易的主線;二是中美兩國的往來也不是各自的主線。兩個“太陽”會分別和其他第三方國家和貿易集團有密切的貿易往來,並且在趨勢上不斷提升。這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後的國際地緣政治經濟秩序。
而仔細看美國和中國,都有各自的經濟目標。美國的目標是擴大本土產業——生產製造再多一些。只要美國的本土產能提上來,對中國的依賴就會減少。中國的目標則是擴大本土消費——買的東西再多一些。只要中國的消費能力提上來,就能更多的消化本土產能,對美國和其他出口市場的依賴也會減少。長此以往,就能達到均衡狀態。
唯一的問題是,要實現這些目標,需要長期主義的戰略規劃與統籌執行。中國的舉國體制顯然具有優勢。美國的政治決定了很難構建共識,確立長期主義目標,並一路堅持。從特朗普,到米蘭等幕僚精英提出的“新全球主義”範式,到在野的民主黨,都無法提出解決美國問題的方案。如果製造業在短中期內無法迴歸,疊加人工智能和自動化的挑戰,在政治經濟社會制度無法匹配調整的情況下,則未來幾十年會遇到更大的問題。而只要美國本土問題不得到解決,其他國家可以判斷:它一定會向全球輸出矛盾,成為全球不安定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