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想要真正建設非洲,就必須超越“提款機思維”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1分钟前
曹豐澤
中國企業駐外工程師
【導讀】隨着中非合作逐步深入,成千上萬的中國人踏上了前往非洲的旅途。在大多數人眼中,他們是推動非洲基礎建設的“實幹家”,但這些駐非中國員工的真實處境和內心世界,卻鮮為外界所知。在曹豐澤的觀察下,他們更多的是以“沉默個體”的身份參與到複雜的全球化進程中。他深入描繪了這些普通建設者的工作狀態與心理困境,指出中國企業在非洲發展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尤其是在員工與屬地社會的關係上,並提出了應對策略。
首先,曹豐澤認為,如今的在非中國建設者可以用一個短語來概括——“迷茫且必要”。他們多數人並不將非洲視為家園,而只是作為賺錢謀生的路徑,也缺乏長期紮根的意願,卻通過日復一日的勞動切實參與並深刻塑造着非洲的發展圖景。在為生計奔波的背後,他們無意中承擔起了推動中非關係深入發展的現實角色。這種迷茫的心理狀態與矛盾的角色身份,實際上映射出中非合作中隱藏的諸多問題,如屬地認同缺乏、本地人才培養機制薄弱與人力管理模式滯後等深層問題,指出企業粗放式管理在高強度競爭下的不可持續性。最後,面對這些真實而複雜的困境,曹豐澤呼籲中國企業轉變短期思維,以更理性、務實的姿態轉向精細管理,重視員工福祉,培養本地人才,以真正實現可持續的海外發展。
****本文節選自《在非洲打灰的1001天》,****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迷茫的建設者
截至 2024 年,如果把各行各業全都算上,究竟有多少中國人在非洲工作?幾十萬?幾百萬?還是上千萬?很遺憾,我沒有找到任何一個可靠的調查數據來説明這個問題,甚至連數量級都很難估計。這些人都是做什麼行業的?他們在非洲待了多少年?他們都是抱着怎樣的目的來到非洲,又都在關切些什麼?這些問題,恐怕更難回答。我們必須承認,國內的學界也好,政府部門也罷,大家對“一帶一路”這個宏觀概念的關注度或許很高,但對這些具體的人(即使是個數字)的關注實在太少了。
在我本人看來,前往非洲工作和生活的中國人,與那些前往發達國家的,有一個本質的區別,那就是對當地的歸屬感,或者説融入傾向。前往歐美髮達國家生活的人往往對當地融入傾向較強,不論是去上學、工作,還是做生意,許多人都是以儘可能地拿到當地合法身份,從而能在所在國長期生活為目的的。
但前往非洲的人卻並非如此。大多數前往非洲的中國人,無論他們在非洲待上多久,3 年、5 年,還是 10 年,對當地社會也不會有任何的認同感。大多數人來到非洲的目的只有一個——賺錢,儘可能多地賺到錢,然後拿着這些錢頭也不回地回家。他們對非洲的社會沒有興趣,對當地人也沒有交流的慾望,在非洲的每一天,都是掰着手指、數着日子度過。他們來到非洲數年甚至十數年,只要有糊塗面在,就不願意主動地吃一次當地特色的美食。不僅是在工地上打工的中國工人師傅,甚至很多在非洲做生意的有錢人也是這樣的觀念。他們在非洲社會混得很成功,與當地的各方勢力都建立了友好的聯繫,並且獲得了不錯的金錢回報。即便如此,他們當中認同非洲,願意在非洲長期生活下去的仍舊算不上多。
當然,這種差異的出現是不難理解的。人都渴望得到良好的生活環境,錢只是其中的一種中間遞質。許多在國內,或者在發達國家可以輕易享受的生活服務,在非洲即使花了大價錢也很難享受到,這樣一來,即使你賺到了錢,實際的生活幸福感和獲得感也並不高,錢這種“中間遞質”也就失去了意義。治安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非洲的許多城市,糟糕的治安是無法改變的現實。作為有錢人,除非你能做到永遠待在富人區不出來,否則你只要有事離開富人區,來到城市的中心區域,就必然要面臨很大的人身安全風險,你的神經必須高度緊繃,這是即便你花錢也很難彌補的部分。
另外,前往非洲的人羣和前往發達國家的人羣之間,原本就存在一定的差異。不論真實的比例如何,但有一點不難想到,那就是來非洲打拼的人當中,絕大多數不是做生意的大老闆,而只是普通的打工者。不論是在國企、中國人開的私企,還是所在國當地企業工作,這裏的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是以薪資為生的勞動者。非洲在國際產業鏈上的地位決定了這裏所能容納的高級崗位並不多,因此大部分的中國打工者從事的並非高端職業,相應地,他們的文化程度也不高。文化程度不高,以男性為主,經濟壓力大,在任何一個國家,這樣的人羣都是相對保守的那一部分,對自己本來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認同程度更高。我有很多的工友,即使已經在海外工作生活多年,也仍然對非洲的一切毫無興趣,即使有離開工地出門轉轉的機會,他們也不想去。他們甚至會對廚師做的同屬河南省,僅僅是不同地級市口味的菜餚表達強烈的反對,更別説去嘗試粵菜或者川菜了。有的同事在廣州停留5天,硬是可以做到一口粵菜不吃,每天只靠泡麪充飢。讓他們去接納非洲的菜餚,現實嗎?
當然,上述我所提到的只是普遍情況。現實中,總歸有少數特例的存在。有一些中國人在非洲娶妻生子,組建了家庭。在家庭的影響下,思維方式和飲食習慣難以避免地發生改變,融入當地。在相對温和的贊比亞,願意長期定居的中國人也相對較多。我認識的一位中國老闆,跟我講他來贊比亞安家就是為了實現他在國內實現不了的3個夢想——豪宅夢、豪車夢、用人夢。豪宅夢,指的是贊比亞的土地價格低廉,自建住宅不受限制,只需要三五百萬元就可以建一座巨大的莊園,不僅房子大,還有巨大的院落,不必和鄰居擠擠挨挨。豪車夢,指的是贊比亞的汽車管理法律不嚴,車子可以隨便改裝、隨便上路,不用像在國內那樣受到嚴格的限制,辦理複雜的手續。用人夢,指的是贊比亞的勞動力價格便宜,每月花幾千元,就可以僱到五六名女傭伺候他的飲食起居,而且這一工資水平相對於當地標準而言還相當高,這使得女傭們十分珍惜這份工作,幹活兒認真負責。他的這 3 個夢想固然是俗得不能再俗,卻相當實在——贊比亞能夠給他一些他在意的、國內給不了的東西,所以他選擇留在了贊比亞。而對於那些不在意這些東西的人而言,賺錢,然後回國,恐怕才是默認的選項。
絕大多數中國人來到非洲,目的很純粹,就是賺錢。他們對紮根非洲缺乏興趣,也並沒有什麼成形的所謂“國際主義理想”。但這絲毫改變不了他們的存在為非洲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的事實。
從我 2018 年第一次來非洲,到 2024 年我寫作此書時為止,短短 6 年,我就能通過肉眼見到非洲社會的巨大發展。非洲社會的底子極差,基礎極其薄弱,也正因為如此,任何一項成規模工程的完工都會讓一個非洲國家的面貌發生巨大改變。以水電站為例,一座下凱富峽項目這樣規模比較大的水電站可以讓贊比亞全國的總髮電量提高 38%。在未來的若干年裏,電力這一心腹大患的解除會使得贊比亞新的工業投資變得更加容易。
而要想成功興建一座這樣的工程,非洲國家幾乎只能依靠中國企業的力量。最近數十年來,大部分西方國家都在去工業化的道路上走得飛快。這些國家本國的基建數十年前就已經基本完成,這個行業很自然地逐漸萎縮掉了。坦率地講,包括水電站設計和施工在內的大部分工業門類都並不是什麼高科技,想要掌握這些技術也不需要太高的文憑。只要有足夠的人願意學,很多技術細節無非就是一層“窗户紙”,看兩個,做兩個,也就學會了。問題在於,水電站的建設涉及幾百萬個技術細節,上到流量如何設計,下到鋼筋怎麼綁,每個地方都是事兒。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事無鉅細地掌握所有這些技術細節。要想有條不紊地建成一座水電站,必須有大量的、有實際水電站設計和施工經驗的人員參與。上到項目經理、總工程師,下到鋼筋工、塔吊司機,這些人員必須配齊,而且要能夠輕易配齊——總不可能全國懸賞去招聘 20 名鋼筋工吧?
這就是所謂的“工業體系”。工程能力不可能靠少數幾個天才維持,它依靠的是海量的天資平平的專業人員,而這些專業人員則是靠龐大的工業需求維持的。中國的巨大體量和世界工廠的地位決定了它會長期維持很大的建設需求,相應地也就會有大量的專業技術人員。他們只不過是一羣普通人,但在他們的領域內十分專業。只要有需求,任何一家平平無奇的中國建築企業都可以迅速拉起一支精幹的建設隊伍,以一個相對低廉的價格,迅速地、保質保量地完成建設,甚至自己還能從中獲得一些盈利。這對於當今高度去工業化的西方發達國家而言是不可想象的。由於長期缺乏工程實踐,現在這些西方國家的建造能力早已不比當年。老的技術人員逐漸退休、死去,新的技術人員則逐漸轉行,大部分的技術事實上就這樣逐漸失傳了。同樣一個項目,如果讓西方企業去幹,很可能是成本嚴重超支,工期嚴重拖延,同時質量還無法保證。德國勃蘭登堡機場的建造過程就是西方國家工程能力衰退的典型代表。這座機場的工期拖延了 14 年,超支 300 億歐元,最終建成了也仍然存在大量的質量缺陷。因此在當今的非洲基建市場上,西方企業早已不再強勢,甚至成批地撤出了非洲市場,這只是緣於單純的經濟理性。
水電站這樣的非標準工業產品是如此,那些浩如煙海的標準工業產品就更是如此了。非洲國家的現代化和工業化需要大量的生產設備,而目前只有中國能夠以相對較低的價格提供質量可靠、門類齊全的生產資料。大到生產線,小到運輸車輛,正是這些五花八門的廉價生產資料,讓非洲國家的初等工業體系得以逐步建立。
在此過程中,這些身在非洲的中國人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其中有相當大一部分是最直接的建設者,他們掌握着各式各樣的技術,修橋修路、建設電站、搭建工廠、生產產品,不僅親自貢獻技術,而且在生產的過程中還自然而然地將這些技術傳授給非洲當地的學徒和工程師。這些人對非洲社會發展的貢獻有目共睹,毫無爭議。在過去的 3 年中,我本人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另有一些人是以間接建設者的身份存在的,他們或許不直接參與生產,但是作為經營者和投資者,他們間接地將中國的技術和資源引入非洲社會,幫助非洲的社會生產走向了良性的循環,他們的作用同樣重要。
這些對非洲社會作出了重大貢獻的人是什麼理想主義者嗎?或許他們中確實有,但絕非主流,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是以賺錢為唯一目的的俗人、普通人,同你我一樣。他們吃苦受累,擔着疾病和安全的風險,有時候甚至還要犧牲尊嚴,為的是他們個人的幸福生活。一個好的社會模式正是如此,可以讓一大羣只考慮個人利益的俗人自動自發地去做對社會有益的事,獲得個人利益的同時,也為社會作了貢獻,讓大多數人從中獲益。在這樣的模式下,中國與非洲的關係越發走近,經濟上的聯繫也可以逐漸上升到文化上甚至政治上,反過來再促進經濟上的聯繫和互補,形成良性循環。
這樣的模式,在未來能夠長期維持下去嗎?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我個人對此持謹慎樂觀的態度。之所以説樂觀,是因為單從數據上看,中非之間的經濟互補性非常強,經濟往來會越來越緊密,合作的空間也會越來越大。之所以謹慎,則是因為在微觀層面,確實存在着許多令人擔憂的問題。
首先是人的問題。如我前文所述,大多數在非洲的中國人對非洲並無認同感。無論他們待上多久,都並不打算在非洲紮下根,融入當地社會,而是終有一天賺夠了錢就要離開。這種個人現象上升到企業層面,就是企業往往不願意在非洲做太多的長期投資,而更喜歡做一些短線的、回本快的生意。這裏面固然有對投資安全的顧慮,因為非洲國家往往政局不穩,投資回報週期太長確實有一定的風險。此外,這裏面也有文化的因素,對於大部分中國企業而言,由於文化差異實在太大,融入非洲社會確實難度很高,只要利潤能維持得下去,許多中國企業就不想節外生枝,繼續紮根。
這也帶來了另一個問題,就是中國企業對當地人才的培養往往缺乏連續性。出於成本和工作便利考慮,中國企業當然也會盡可能地僱用當地員工,但是這種僱用卻很難隨着時間的積累而逐漸深化。不論在哪個國家,想要在一地長期紮根,獲得足夠的市場勢力,都勢必意味着要培養一批忠誠度高的本國員工,尤其是要花時間、花資源培養出本國的高管來。但中國企業卻好像大都沒能力,也沒意願這樣做。有些企業即使已經進入非洲市場多年,僱用的當地員工卻仍然在底層高頻率流動,始終難以出現能夠紮根一家企業升入高層的員工。當企業確實需要當地高管時,就花高價臨時僱一個。但是,高管畢竟不是卡車司機,他們是能影響公司命運的核心員工,臨時僱來的高管顯然並不可靠。在這種處境下,中國企業自然就容易出現“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現象。
這種現象從企業上升到國家層面,問題則更加嚴峻。中國與許多非洲國家的經濟聯繫始終是浮着的,沒有辦法紮下根來。繁榮的時候,經濟往來程度可以很高;但是一旦經濟不景氣,大部分的人和企業就會迅速撤出,不會有絲毫留戀。那麼等到下一次經濟熱潮回來的時候,這個市場還能仍然屬於你嗎?中國的潛在競爭者仍然不少。西方國家雖然當前未必有能力伸手,但他們有針對性地搞點破壞還是遊刃有餘的。紮根不易,這在短期內是難以改變的現實。
在非洲,中國企業對當地員工的使用效率低,這只是反映中國企業人事管理混亂的一個側面。事實上,中國企業對中國員工的使用模式也到了不得不改的生死關頭。不論國企還是私企,很多企業管理者對人事管理的理解還停留在 20 世紀。老一代工人極度吃苦耐勞,只要有金錢的激勵,他們可以做到在極長的時間裏以極高的強度連續工作。我們必須承認,這一代農民工確實非常了不起,他們為我們國家的高速發展作出了難以磨滅的貢獻。但我們也必須意識到,放到世界的範圍內看,甚至放到整個人類發展的歷史中看,他們的這種工作模式是極不正常的,也是絕對不可能持續的。
現在,這一代工人正在逐漸老去,作為企業管理者,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只要還想讓企業生存,就必須去僱用新一代的工程師和工人。平心而論,即使放到世界的範圍內去橫向比較,新一代的中國年輕工程師和工人仍然是最能吃苦的一羣人。即便如此,他們也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老一輩那種極端的管理模式。他們或許能夠接受經常發生的加班或者剝奪休假,但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接受長年的、沒有任何週末節假日的“連軸轉”。在生活需求方面,他們也不可能做到像老一輩那樣,只要有飯吃、有覺睡就可以,他們必須享受定期的社會生活,需要參與城鎮娛樂,需要與外部社會發生往來。這些如今已經被視為基本人權,如同人的四肢、內臟一樣,是無法用錢收買的,並不是只要漲了工資就可以直接剝奪。
通過簡單的調查即可發現,像我在非洲工地上經歷的“連軸轉”工作節奏並非孤例,而是廣泛存在於各行各業駐外企業的普遍現象,甚至不僅侷限於建築施工行業。很多時候,這種“連軸轉”並無十分的必要,大部分工作並不會要求特別長的連續性,按時休假原本也不會對工作造成什麼影響。很多時候,就連員工本人也在低效率地空轉。他只是不被允許休息,但並不意味着他在工作。長時間的“連軸轉”會造成工作人員疲憊,嚴重損害工作效率,提高工作出錯的概率,最後造成更大的損失,還要投入資源去彌補。這對企業而言有何好處?顯然是沒有的,這種現象之所以存在,僅僅是由於企業管理者落後的管理理念。這些企業管理者通常也是在上個年代成長起來的,他們對這種“連軸轉”的工作節奏早已適應。在他們的思維邏輯中,定期的休息原本就不是人的必需品,他們從內心深處並不理解新一代員工對休息的需求,因為他們自己也不需要這種休息。
相對於老一輩工人,新一代工人和工程師面對企業的議價能力也在變強。當今中國的社會保障程度已經遠非當年可比。老一代工人當年沒的選擇,如果不接受眼下的工作,他們全家就要面臨生存的危機。而新一代工人則有很多選擇,當前國內外就業市場有無數的機會,到哪兒都能混口飯吃,無非是賺多賺少的區別。就算真的什麼都不幹,回家待着,生活成本也可以壓縮到極低,生存總歸不成問題。總之,無論如何都沒有必要像他們的父輩那樣苦苦忍受,挨累受氣。正因如此,像駐外這樣的辛苦工作,人員流動性非常大,很多應屆畢業生來了,很快就會因為忍受不住辛苦而辭職跑回國。即便有些能吃苦的,在海外忍受幾年,也不過是為了攢錢。只要攢夠了錢,終有跑回去的那天。這對企業而言,實際上是一筆難以估量的重大損失,甚至無法用金錢來衡量。因為培養人才需要投入極高的資源,還需要拿出許多實際的機會給他們試錯,這些都需要大量的成本。如果他們因為忍受不了高強度的工作走了,對企業而言,這些投入也等於打了水漂,同時還會因為人才的斷檔而陷入混亂。這顯然是得不償失的。
話説回來,中國企業對當地人才的培養不力,在很大程度上也與這種思維有關。中國的工作文化與非洲是不同的(甚至可以説與全世界都不同)。在非洲,多數僱員根本不願意為了金錢犧牲自己法定的休息時間,即使補償再多也不行,在他們看來這是在剝奪活着的意義。在中國的企業管理者口中,這些要求法定休息的非洲員工就變成了“生性懶惰”“不堪使用”之徒。更有甚者,一些生意失敗的老闆會將責任歸咎於“當地員工懶惰”,思之令人發笑。
以人為本,是企業立足的根本。人可以對惡劣的環境忍耐一時,卻不能忍耐一世。在這樣的管理理念下,無論中外員工,都很難同企業建立起任何感情,一旦時機成熟,就會毫不留戀地離去。如若不能立即扭轉這種管理思路,這些企業的生存也就必不能久長。藉着時代的東風,或許能夠做成幾個項目,賺到一些利潤,但在長期很難逃過“其亡也忽焉”的下場。
如今,隨着進入非洲市場的中國企業越來越多,各行各業的競爭也變得越來越激烈。競爭激烈,就意味着利潤率會迅速下降,買方的議價權會提高,中國企業在非洲的生存會進一步承壓。當前,這些競爭往往與外國企業關係不大,而是來自中國企業之間的互相殺價。競爭是正常的市場行為,良性的競爭有助於市場的健康發展。但是,就目前來看,客觀上確實缺乏一些有效的協調機制讓中國企業間避免惡性競爭。這些惡性競爭如果長期持續,對企業和所在國市場都將造成傷害,最終是沒有贏家的。
在競爭激烈、利潤收縮的大背景下,很多中國企業的生存模式也必須發生轉變,原來的粗放式管理已經維持不下去了。過去,建築企業只要能把活兒幹完,貿易企業只要能把東西賣出去,就能賺得到錢,無非是利潤高低的差別。但現在,在利潤空間收窄的情況下,就必須使用更高級的人才,進行更精細的管理,只有如此,企業才能夠生存發展下去。否則,原本就不高的利潤空間很容易會在低效率的損耗下變成負數,企業很快就生存不下去了。
在這種環境下,許多企業很容易陷入一種惡性循環。由於利潤率下滑,企業負擔不起太高的人員開銷,就開始琢磨“向管理要效益”,試圖“減員增效”。剩餘的員工工作量陡增,很多工作照顧不到,工作就會出現漏洞,進而給公司造成更嚴重的損失。舉個簡單的例子,在建築施工合同中,承包商的索賠事件需要專業的、既有經驗又有閒的合同人員盯着,挖掘出每一點可能的蛛絲馬跡去為自己的企業爭取利益。相比於外國企業,中國企業在這方面原本就處於劣勢,合同人員偏少、能力偏弱,如果再進一步縮減人員,勢必導致很多對我方有利的索賠事件挖掘不出,或者由於準備倉促而導致説服力減弱,索賠失敗,進而給企業造成更大的損失。這種損失絕不是幾名員工的工資可以比擬。另外,見識到了海外過高的工作強度,也讓許多有才能的人望而卻步。大家寧可少賺一點,也不願意出來受這份罪。這就使得海外的工作人員不僅數量減少,連質量也在下滑,工作出錯、企業蒙受損失的情況就會更多。同時,為了維持市場規模,在明明不盈利的情況下,許多企業還在接更多的訂單擴展業務;更多的工作內容又進一步攤薄了人員,員工無暇兼顧業務,導致工作更容易出錯;企業的損失越來越多,就要進一步給員工加壓,從此陷入惡性循環。
其實,在這種比較不利的市場環境下,比較正確的對策是理性應對,適度收縮,集中人力把少數比較優質的項目或者業務幹好。相對低迷的市場,其實是休養生息、培養人才、精進業務的好時機。人員集中後,工作壓力減輕,可以把原本比較粗糙的活兒幹得更精細,也可以發掘出更多的盈利點,把原本不盈利的項目幹得盈利,這才是“向管理要效益”。同時,人員的收縮集中也有利於培養新人才。老的、有經驗的人才可以抽出精力來教育新員工,形成有梯度的人才儲備。同時,更少的業務也意味着更低的成本。同樣處於市場低谷期,業務收縮可以幫助企業活得更久,而不是在茫然無措的賠本項目中耗盡現金流。等到下一個比較好的大環境到來時,可以把這些儲備的人才平移出去,做盈利的項目。如此一來,企業生存的概率將會顯著地提升。大浪淘沙,我相信終有一部分中國企業能夠在非洲市場贏得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