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個兒子，現在過成這樣了，我要是有個女兒，我也不至於此”_風聞

來源：@汪有

講講我媽去養老院看我姥姥姐妹，91歲潘姥的故事，潘姥看着我媽和我姥姥，眼淚在眼眶中打轉。還説什麼“我有三個兒子，現在過成這樣了，我要是有個女兒，我也不至於此”。又跟我媽説什麼“多虧你只有一個兒子，我的幾個兒子都覺得我偏幫別人”。我心想潘姥您是真不會説話，我小舅就給我姥姥養老。

潘姥，我媽叫她潘姨，是我姥姥年輕時的同事。那個年代，東北正在大力推動男女同工同酬，我姥姥、潘姥，都是公司很重視的員工。她倆性格迥異，但感情非常好。我姥姥，許愛芹女士，性格隨和，專注一線業務。潘姥，性格風風火火，財務大手子，主要在後台工作。

她倆在煙酒公司相識，做了很多年同事。有時候調查入黨員工背景，還要去跑“外調”，去員工家鄉調研風評。她們總是一起出發，去過很多城市，也包括廣州。

她們婚姻也都幸福。我姥姥嫁給我姥爺，一位工程師，主管鋼鐵廠高爐架設維護。潘姥的老公在武裝部，很好的單位，身姿挺拔，很有風度。她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但，後來她們倆走上不同的道路。煙酒公司拆分，我姥姥去了酒水公司，潘姥去了煙草公司。當時的部門選擇，只是一念之差，但從今天回望，酒水公司已經不知所蹤，煙草公司倒是欣欣向榮，煙民還都調侃説為祖國貢獻航母。我姥姥的收入遠不如潘姥。加上我姥爺在1994年去世，家裏少了另一份收入，我姥姥多少有些捉襟見肘。

而潘姥的老公，高壽健康，每個月1萬退休金。潘姥事業上也很成功，做到財務科科長，收入很好，退休了也開6000塊錢。這在遼寧是純純的高收入，從沒為錢吃過苦。退休後，老兩口走遍了大好河山。

潘姥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小時候吃了蘇聯那邊的什麼藥，小兒麻痹（當時有很多），留下殘疾。二兒子，女兒是我小學同學，潘姥一度跟着二兒子生活。還有個小兒子。三個兒子都不算出息。

每個兒子都覺得爸媽給別的兄弟偏幫，每個孩子心裏都有小九九。潘姥八十大壽，我媽下崗再就業後正好在我小舅的婚慶公司當了攝影師，還去給攝像留念。回來説：感覺三個兒媳婦都並不好相處。但潘姥首先手中有錢，再來是領導退休，性格強硬，倒也鎮得住，大家也相安無事，都服她的。她和老公感情很好，在家裏也説了算。依然令人羨慕。

有次我媽看到她家老爺子，90歲了，還是身姿挺拔，聲如洪鐘，看到我媽熱情打招呼。有天潘姥跟我姥姥通話，憂心忡忡，説老爺子病了，請了個護工在照顧。3個月後，老爺子病逝，沒遭罪，是善終。老爺子走之前，跟潘姥説：我對你很放心。老爺子崗位很好，去世後有30萬安葬費，標準很高。加上潘姥的每月6000，根本花不完。那個時候潘姥身體也沒有很好，三個兒子料理了老爺子的身後事。然後：三家把30萬每家10萬分了，一分錢沒給自己親媽留。

大兒子無法照顧潘姥，因為帶點殘疾；二兒子之前照顧過潘姥，但他的女兒，我的小學同學，現在去了營口工作，有了寶寶，得幫孩子照顧寶寶了；現在責任交給小兒子。現在潘姥的工資卡掌握在小兒媳手中，自己已經沒錢了。

你問這些年的積蓄呢？之前花了很多，因為到處旅遊，潘姥從沒覺得自己會缺錢。再有是三個孩子都不出息，都有缺錢的地方，這家給點那家給點，也就給得七七八八了。每個孩子都覺得給別人多了，給自己少了，也沒落下好。而且她平時性格比較強勢，大家覺得雖然拿了你的錢，但你也得到了情緒價值啊，你對我們説話也不是很中聽啊。本來想着有三十萬，不缺錢，但現在分了。小兒子説家庭和你住不慣，潘姥住進了養老院。

養老院，是我們市還不錯的養老院，説老闆娘信佛，所以對大家還算不錯。院子裏種了棗子和葡萄，能吃到新鮮水果。6000塊錢在遼寧本溪，也依然是高收入。她住進了養老院裏比較好的單間，每個月3400。有單獨的房間、衞生間、櫃子、傢俱。還有1700的服務，是四人間，那種生活質量就比較差了。

沒什麼人理她，兩個兒子偶爾來看潘姥，兒媳基本不來，她想我姥姥。我小舅開着車，帶我姥姥和我媽去看她。一進院子，按了訪客鈴。所有的窗前，都出現了一兩個老人的身影。他們平時也很少見到訪客，這就是他們一天中最新鮮的事兒了。

潘姥看着我姥姥，眼淚打轉，但沒流下來。她覺得沒面子。潘姥這輩子在我姥姥面前都覺得自己過得更好，現在突然發現，怎麼看起來還遠不如這個老許太太了。她問我姥姥：我怎麼就過成這個樣子了呢？我難道就在這等死嗎？

她挺寂寞的，有次我小舅恰好在附近同學聚會，喝完酒單獨提着水果來看了她。潘姥不糊塗，腦子非常清醒，現在還每天玩手機。我小舅導出了她手機裏的照片，那是她和老爺子當年全國旅遊留下的。我小舅再去拜訪的時候，給她做了個電子相冊，還洗了很多照片，給她當回憶。收到禮物，潘姥特別感動，連連説“我真是沒想到，我怎麼就受了你的幫助呢”。

所以她當着我媽和我小舅的面，説什麼“兒子沒有用，我要是有女兒就好了”，我還挺吃驚。我小舅可是對我姥姥又好，對你也好的晚輩啊。再有了，你也不能就訛上女兒啊，女兒也有女兒的生活。但咱們也不苛責老太太。

今年春節，我姥姥跟她通話，她很開心，説自己兒媳接自己，出去洗了個澡。放下電話，我姥姥對我媽説：你看，都沒接老人回去過年。潘姥還是愛自己三個孩子，覺得得指望孩子。我問我媽：她兒子都對她這樣了，還指望啥啊？

我媽：多少有點用。在養老院裏，沒孩子的老人，會被欺負。不會故意欺負你，就是同樣的收費，沒孩子，會被慢待。你得住在沒那麼方便的房間，比如被安排在二樓而不是一樓。分到光照沒那麼好的牀位。護理你的時候，也要輪到後面一點。別人有孩子，養老院總會忌憚一點。

以及，那個圈子，會攀比別人來探訪的次數。你沒人來看你，你心裏就矮一截。同樣除夕夜，有人被接回家過年了，回來也是喜洋洋的。你在養老院過年，你心裏就不舒服。這是有鄙視鏈的。每個人都很寂寞。

我媽離開房間，和潘姥告別。其他窗子前面，又冒出人影，沉默地看着我媽。有個老太太打破平靜，跟我媽搭訕：美女上來坐坐呀？我媽是真e人，真去了。發現老太太和老伴住在一起。

也是雖然他們有孩子，但孩子也要幫孩子帶孩子了，顧不上他們。他們把房子租出去，填一點退休金，住了個雙人間。沒什麼不好，只是熱切地想和其他人説話。我媽寒暄幾句，揮手道別。老兩口：歡迎經常來玩呀！

現在只有我姥姥能跟潘姥玩了。我姥姥拿着她的平板，偶爾讓我媽撥號，跟潘姥打微信電話。當年認識的姐妹，還會用電子設備的，只剩下我姥姥和潘姥了。我媽感慨：潘姥6000的退休金，竟然沒人給她買個平板，還要看手機上的小字。這幾天我姥姥想起潘姥，説：等暖和點再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