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膽聊聊香港電影的“情色感”_風聞
肉叔电影-肉叔电影官方账号-56分钟前
還是沒忍住,想胡説八道一回。
事情源於幾天前,安藤櫻去香港,並接受了港媒的採訪。
聊起港片時,她説了這麼一番話——
“香港電影有種微妙的情色感,哀而不傷,擁有日本電影所沒有的一種‘人類本能的情緒’”。
看到這句話時我心念一動:似乎,與我們所認知的那個“港片”不同?
畢竟一直以來,我們理解的港片,都是大衞波德維爾的那句“盡皆過火盡皆癲狂”,似乎狂轟濫炸胡搞瞎搞才是港片的主色調。
沒什麼人會説,香港電影是哀愁的。
但再一想——
或許是因為波德維爾的這句話太出名了,出名得,以至於我們誤解了港片,或者將其當成了香港電影的全部。
香港電影,並不止這一面。
甚至進一步説,所謂過火與癲狂,其實根本上香港電影的表象,是其陽剛的一面。
而哀愁,才是香港電影的底色。
我知道這樣説,你可能會覺得我又信口開河了,即便不是信口開河,聊一個無人關心的話題,也有點不合時宜。
但今天我還是想任性一回。
聊聊香港電影被掩藏起來的“情色感”,並試圖追問,當下的港片,為什麼變得一點不“性感”了。
一家之言,疏漏之處還請多加擔待。
01
先説一個看起來很嚴重的詞,“情色感”。
港片的“情色”含量當然很高。
作為幾十年的港片腦殘粉,我至今仍會時不時地隨機挑選一些港片來看,但如果全家人都在,我是不會選那些沒看過的電影的,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會看到什麼。
哪怕是那些大明星的片,譬如李小龍、成龍、李連杰、周潤發,在他們的電影裏,也經常會出現裸體或者性暗示的鏡頭。

甚至周星馳。
一個喜劇天王,應該像葛優趙本山一樣,主打一個閤家歡是吧?其實不然,周星馳的電影很少有全年齡段都能看的。
他從來都是把性當成一個賣點來拍。
前段時間,我閒得沒事打開那部《新精武門1991》,印象裏這是部無厘頭搞笑片,結果一打開就嚇了一跳,鍾鎮濤飾演的瀟灑哥帶周星馳飾演的劉晶去一樓一鳳,星爺和小姐就吹簫的問題探討了半天……

這樣的話題,你不可能從本山大叔的戲裏聽到。
但顯然,安藤櫻所説的“情色”,指的不是港片“裸露”以及“性暗示”的一面。
她説的是一種氛圍。
譬如王家衞。
當《阿飛正傳》裏的張國榮第一次和張曼玉聊天時,你會發現這兩個人離得很近。
鏡頭離我們也很近。

王家衞像是有意無意地給我們創造了一個私密的空間,這個空間裏有演員,同時也有我們。
我們似乎總在窺視着演員的一切。
所以“情色”是什麼?
“情色”,其實是一種情緒,是一種若有若無的挑逗,似是而非的心照不宣,或者讓你臉紅心跳的不經意直視,是一種很微妙的狀態。
它是創作者與觀眾的直接連接。
更是香港電影的B面。
02
我知道你會覺得我在胡扯,在自顧自的抒情。
但這是事實。
因為港片不像有些地方,主打的是白領羣體,也不像有些地方,意識形態掛帥,它永遠是和觀眾站在一起的。
這樣的立場,決定了港片呈現出來的樣子。
就拿創作方法來説。
如果説,好萊塢電影講究謀篇佈局,起因發展高潮,三段式結構得一步步來,就像談戀愛,不管是換了什麼形式,都要講章法,正襟危坐地呈正人君子之貌,是一種“談情”的心態。
那麼港片,就是一種“調情”心態。
它既不想與你細水長流,也不想高潮了事,它像個渣男,時不時就會挑逗下你。
就像新藝城的扛把子麥嘉説,他們那時實行的是集體創作制度,為什麼要集體創作?因為度橋的作用遠大於一個故事本身的起承轉合,港片大多實行的是“九本創作制”,一般來説一盤膠片10分鐘,一部電影9盤膠片,為討觀眾歡心,港片便要在“每一本”裏都要增加些小高潮大高潮之類的戲份,不讓電影冷場,也不讓觀眾分心。
它只在乎過程,而不論結果。
所以對於港片來説,很多時候你看到的不是什麼扣人心絃的情節,而是瞬間。
比如明星的魅力時刻——
梁朝偉走近後的抬頭一瞥,張國榮一個人對着鏡子跳舞,朱茵微笑着對着鏡頭搖鈴,邱淑貞嘴唇微張叼住撲克……




你無法細究其合理與否,但不得不承認這些瞬間可以讓你銘記終生。
就像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看到張柏芝時的驚豔。
那是一夜風流過後。
張柏芝穿着周星馳的襯衫,閒適地坐在窗台上,吹着海風。
那個做作的坐枱小姐不見了。
留下的,是一個無需扮演的,真正的自己。

光是這樣一個鏡頭,就可以牽動起無數少年的初戀情緒。
所以怎麼説呢?
沒錯,每每看一些好的港片,我們總能看到些許的私密感出來,有一種你懂我懂的暗示。
對於嚴肅的創作來説,這其實算是敗筆。
可對於港片,這也是我們一直以來可以親近的原因。
03
這樣的創作方式,也就決定了港片的一大特點——
哀而不傷。
和大部分人的認知不同,我始終覺得,港片的底色其實是哀愁的,是一種不可阻擋走向毀滅的心態。
2005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為紀念華語電影百年,評選出了100部“最佳華語電影”,其中排名前十的港片,大多都不是一個温馨或歡樂的故事。
比如《英雄本色》説的是英雄的落魄,《阿飛正傳》説的是年輕人的落寞,《省港旗兵》説的是外來的危險,《龍門客棧》與《俠女》説的是忠良的遁逃,《投奔怒海》説的是普通人的被踐踏,《卧虎藏龍》説的是秩序的隕落,而《槍火》和《獨臂刀》,更是從頭到尾都呈現出憂傷與憤怒。
唯一一部喜劇片是許冠文的《半斤八兩》,但它不是一味歡樂,而是用諷刺的手法來寫打工人生活的哭笑不得。

為什麼會這樣?
正如前面所説,港片的創作從來都是觀眾站在一起的,而八九十年代香港普通人所面臨的最大的困惑就是九七回歸,社會上普遍有一種九七症候羣的心態。
他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
於是焦慮的、恐懼的、疑惑的、小心翼翼的心態成了主旋律,這反映到電影裏,就是一部又一部的黑幫片講述江湖規矩不再,一部又一部的武俠片對抗強出天際的大BOSS,它們或許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但也都有一個慘烈的結局。

後來杜琪峯看到核心,找到了一個“宿命”的主題,一路往下拍了幾十年。
但哀傷這件事,是個港片的特質相悖的。
哀傷是一種沉浸式的情緒,它需要你進入一種綿延不斷的情緒之中,忘我,也忘了觀眾。
日本電影就很哀傷。
從戰後開始,這種哀傷的情緒一直是日本電影的主旋律,你看當下的日本片,性冷淡得要命,原因也是因為當前的日本社會便是這樣的情緒主導,電影反映現實。
但港片是渣男屬性的,渣男不適合哀傷,自怨自艾的渣男沒法辦獲得女性的芳心。
於是港片總會用喜劇沖淡哀傷,在哀傷裏發現希望。
這種主動性是香港導演的必備技能。
舉例來説,周星馳。
周星馳曾説,在《少林足球》裏,他最喜歡的場景之一,是和趙薇的一場對手戲。
那是周帶趙去商場。
作為兩個底層中的底層,他們與那些光鮮亮麗的商場其實是絕緣的,於是影片裏,周只能等商場關門,才偷偷地領趙進去。

這本來是個略顯悲傷的場景,卻被周星馳拍得温馨無比。
周對趙説,你要相信,你是最美的。
趙問,真的嗎?
此時鏡頭給到趙薇那張滿是痘痘的臉,臉旁還有隻蒼蠅飛來飛去。

周星馳一巴掌拍向趙薇。
老實説,這巴掌扇向的不止是角色,還有觀眾,我們都期待醜小鴨變白天鵝的故事,都期待底層逆襲,但這個清脆的巴掌似乎在提醒我們,想的美。
這是一個悲觀的情節安排。
但隨即,有個工作人員跑過來對周星馳説,“趕緊幹活,你答應了幫我擦地我才讓人帶妞進來威風的”,這樣的插科打諢又立刻消解了剛才的悲傷。
於是周星馳又重複了那句話,“你是最好的”,這樣的重複,讓這個情節又增添了一點力量,讓人感覺,還好,希望還在。

而這樣的“希望”,才是周星馳喜歡這個場景的根本原因。
是的,希望。
香港電影不管如何灰色,不管如何悲觀,它從來不會一頹到底。
就像前些天説的《三命》。
雖然“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但同時,也是“萬般皆是心,點點皆由人”,人的侷限性和人的自由意志兩者從不衝突。

它哀而不傷。
以至於每當我心生沮喪,都會找出一些港片來看,似乎看着看着,便恢復了一些元氣。
所以狂歡也好,縱情也罷,都不過是港片的表象。
它的骨子裏有一種哀愁。
但,也從不吝嗇給與觀眾以希望。
04
但説實話,我覺得安藤櫻所説的,是曾經的港片。
在她的舉例中,所提及的也是王家衞、周星馳、杜琪峯之類90年代成名的導演,她並沒有聊到當下的港片——現在的香港本土電影,已經變成了另一種樣子。
它們不再強調與觀眾的“調情”。
而是和當年的《獅子山下》一樣,關心民生疾苦,變得一臉嚴肅起來。
這樣的轉變當然是時勢所迫。
畢竟老一輩的電影人,譬如周星馳和杜琪峯已經許多年沒有新作品問世了,拍出了《繁花》的王家衞雖然人在香港,但顯然他也並不會以香港為陣地了,他成了“世界”級的導演,並不侷限一時一地。

那些留在香港的導演們,幾乎只能在小成本電影裏打轉。
就説黃綺琳,當年《金都》花了325萬,拿到了金像獎的新導演,老實説這個成本已經是非常之小了,放在內地就根本不可能開拍,而當她靠此一舉成名之後呢,第二部電影《填詞L》還是找不到投資,最終還是自己東拼西湊拿出了280萬,花了一年時間斷斷續續才拍攝完成。

280萬啊……徐克來內地拍《射鵰英雄傳》,成本至少是兩億起步的,夠拍它100部還多。
人窮,就沒有“渣”的底氣,也沒心思“調情”了。
甚至,還會失了心氣。
可是啊,這“心氣”才是香港電影之所以繁盛的前提。
如果你經常看老一輩香港電影人的回憶,或者聊天,會發現他們很少會去談創作理念的,一方面當然是因為他們大多是紅褲子出身,電影理論基礎薄弱,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並不是靠知識在創作。
他們的創作,只是基於自己的本能。
比如説,他們設計一個動作,往往只是因為這個動作看起來好看,他們拍一個特寫,往往只是因為覺得這時候需要一個特寫,那些關於香港電影的理論,大多是外來人的總結,身在其中的人是不自覺的。
而相信自己的本能,才是那個年代港人最大的底氣。
所以怎麼説呢?
如果説以往的港片像是情場高手,有股渣男的氣質,那麼現在的港片,一個個地看起來更像是初入社會的畢業生,有且只有理想。
它們失掉了自己的心氣,於是只能用嚴肅來包裝自己。
當然這麼説也並不是厚古薄今。
它更像是提醒——
就像前面説的,我們常認為“盡皆過火盡皆癲狂”是港片的主旋律,也正是如此,合拍片裏一直在複製曾經的火爆,逐漸變成了套路,導致港片的影響力一路下滑。

但實際上,所謂“過火”只不過是表象。
本質上是“自信”。
一個人如果連自信都沒了,做什麼,都只有一個空空的架子,而沒有靈魂。
香港電影如何找回自己的“心氣”?
我不知道。
這事關整個社會氛圍,事關工業環境,是連杜琪峯都解決不了的話題。
但對於我這樣的港片擁躉來説,我還是會抱有期望。
希望年輕一代能把這口氣續上。
畢竟不管是港片,還是內地電影,都已經到了年輕人“出頭”的時候了。
他們才是未來的希望。
就像《一代宗師》裏的那句台詞——
憑一口氣,點一盞燈
有燈就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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