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喊”之後——關於“極端女權”問題答某同學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1小时前
其它專業的一位W同學(女生)剛剛問了我一個問題——又是性別議題:
“不知道您最近有沒有聽到過“極端女權”這樣的字眼。最近我的周圍出現了這樣的一個事情,我有點迷惑。
就是圖書館前面的校友廣場的燈上面會有一些勵志的標語。有一位女同學A看到了這樣的標語“三更煙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就發帖吐槽,認為學校這樣無異於“重男輕女”,因為去圖書館讀書的不只是男生,更多的是女生,為什麼只激勵男生而不激勵女生,這樣十分地不適。由於涉及到男女公平,這個帖子毫不意外上了校園熱榜。這個女孩子的帖子下面大多數都是抨擊她的“極端女權”,認為圖書館本意只是激勵,並無男女對立。事件的結果就是,這個女孩子刪掉了帖子,圖書館也換了那個標語。
我和我的同學B討論起這個事情。她很支持這個女孩子的言論,並且認為抨擊她的人都是蠢貨。雖然我説我持中立態度,但是我其實更偏向於這個女孩子或許已經陷入了“極端女權”,不把精力用到圖書館的學習中,而是糾結古人的話。
所以我現在有些害怕,是不是我如果不認同這個女孩子的話,我就是站到了女性的對立面?”
之後W同學又補充説:
“老師,我再次梳理了一下,有了一點頭緒。由於我是先看了帖子下面的評論再看的帖子,“極端女權”是帖子下面抨擊女同學言論出現頻率最高的詞,所以我先入為主,給女同學的帖子打上了“極端女權”的標籤。是不是女同學並沒有到“極端女權”的地步,或許只是一次無意的吐槽或者……?”
關於這個問題,我認為:
首先,大家不應給A同學扣上一頂“極端女權”的帽子,B同學也不應該説批評A同學的人都是“蠢貨”。
“蠢貨”的意思比較清楚;“極端女權”的意思則不太清楚。但無論“蠢貨”還是“極端女權”或者“拳師”等等,都是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貶義詞。除非你已經不打算將討論進行下去了,否則不應將此類詞彙輕易加諸他人,因為:
1.這會刺激那個被你“扣帽子”的人,令其無法冷靜地回應你。
2.這會令你自己陷入偏見或刻板印象而不可自撥。有個“疑鄰盜斧”的成語,説的是當你懷疑鄰居偷了你的斧頭,鄰居的一舉一動,都會讓你覺得他像小偷;當你的斧頭找到了,鄰居還是那些動作,但你越看越覺得他不像小偷了。給別人扣帽子也是一樣:帽子一扣上了,你潛意識裏就想證明自己扣得對,於是只注意對自己有利的證據,自動屏蔽對對方有利的證據。這與1相互反饋,就形成了惡意的不斷累加。
3.這種“扣帽子戰”很熱鬧,會引起很多人來圍觀、站隊,造成一種集體性的兩極撕裂的強大氛圍,將當事雙方也裹挾其中。要知道,情緒的傳播速度永遠快於理性認知,而且這個速度差還被移動互聯網及各類平台不斷放大。一旦這個速度差造成了情緒感染人羣與理性討論人羣之間巨大而不可逆的規模差,當事人就算醒悟過來,有心緩頰,在一種巨大的集體狂熱之下,往往也身不由己,騎虎難下,只能將錯就錯,撕裂到底了。
互聯網上諸多毫無必要且不可收拾的罵戰乃至網暴,幾乎都是這樣的惡意疊加與羣體極化的結果。
所以每當碰到這種不屬於敵我矛盾的爭論,我們都要謹記毛澤東同志的教導,不要無限上綱亂扣帽子,不要唯我獨尊目空一切,不要“手電筒的光,只照別人,不照自己”,更不要“殘酷鬥爭,無情打擊”,而要從團結的願望出發,拿起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武器,進行誠懇、平等、積極、耐心的思想交流。
記住:
對自己剋制一下;
對對方寬容一下;
對羣眾解釋一下。
現在來説一下我對這個“標語事件”本身的看法。
我理解A同學追求與捍衞男女平等的用意,但不太贊同她認為圖書館引用“正是男兒讀書時”就是“重男輕女”的看法。
1.從邏輯上看,“正是男兒讀書時”並不包含“不是女兒讀書時”或“女兒無有讀書時”的意思。這正如“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並不含有“江北不好”的意思;“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並不含有“錢塘之外都不繁華”的意思。
2.從現實作用看,這句詩在今天的積極作用大於消極作用:
2.1今時今日,很難想像有人竟會拿着“正是男兒讀書時”這句詩來阻止或非議女孩讀書;
2.2即使在古代,要阻撓女孩讀書受教育,封建衞道士們大概也是用“女子無才便是德”“牝雞司晨多禍兇”之類為論據,也不會用“正是男兒讀書時”;
2.3就今天中國教育的發展態勢以及我在高校的教學經驗來看,優秀學生當然男女都有,而且上限都很高,但整體而言,男生的平均努力程度與學業表現明顯不如女生,故而比女生更需要激勵與鞭策。
如今在大學課堂上,缺課、上課不聽講、作業論文完不成、考試通不過的學生中,男生佔比遠超女生。當然,女生也有上課不聽講或注意力不集中的,但她們往往是在看其它專業課的書或在背單詞、寫作業,而男生不聽講就只做一件事:打手機遊戲。有些女生就算學習積極性不高,也懂得要達到起碼的要求。而有些男生考試的時候幾乎交白卷,説明他不但平時不學,連最後臨時抱佛腳複習幾天都不願意——這就是為什麼要催他們“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馬上要考試了,而人家“女兒”在平時、在白天已經把書讀好了,只有咱們“男兒”全天瘋玩遊戲,到了後半夜總該讀一下書了吧?總不能擺爛擺得毫無底線吧?
所以如果説圖書館使用“正是男兒讀書時”真的有“重男輕女”之意的話,那個“重”也並不是“偏愛”之“重”,而是“刑亂世,用重典”之“重”;那個“輕”也不是“輕視”之“輕”,而是“響鼓不用重錘敲”之“輕”。而這樣的“重男輕女”,在今天的大學校園裏是完全必要的,也並不違反“男女平等”:誰有病,我們就得給誰吃藥;誰缺乏動力,我們就得給誰加油——這個標準對男生女生都是統一的。
3.就文學手法而言,“男兒”其實是“青年學生”的形象化,而這個形象化是必要且合理的。
3.1毛澤東同志指出:“詩要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説。”“宋人多數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一反唐人規律,所以味同嚼蠟。”“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具有很強的形象性、現場感:燈火歷歷在目,雞鳴依稀可聞,年輕的書生夤夜攻讀……是一個有聲有色、有核心人物與動作的完整的特寫“鏡頭”。鏡頭只要打到這個讀書人身上,收入他讀書的聲音,就一定會呈現出他的性別。
3.2這句如果改為“正是學生讀書時”,就會變得很抽象,脱離了“三更燈火五更雞”這一具體環境,不成其為一個形象而傳神的特寫鏡頭了。
3.3那麼能否改為“正是男女讀書時”呢?這當然也有形象,可問題是在“三更燈火五更雞”這個場景下,男女出現在同一個鏡頭裏讀書,這顯然不合常理,會令人產生一些不必要的聯想。於是就需要鏡頭切換,將男女置入不同空間,但這樣就不凝鍊,少詩味了。明代的唐寅有一首我很喜歡的《詠雞》詩:“武距文冠五色翎,一聲啼散滿天星。銅壺玉漏金門下,多少王侯勒馬聽。”這最後一句“多少王侯勒馬聽”,鏡頭語言凝鍊而磅礴,不僅是寫雄雞報曉,也寫盡了大明天子號令的無上威嚴與紫禁城外百官下馬等候早朝的宏偉氣象。它是一個集體動作,但它是一個完全可以收入同一空間同一鏡頭而無須切換的集體動作,而如上所述,“正是男女讀書時”做不到這一點。
3.4那能否不要“三更燈火五更雞”這個環境從而方便男女一起出現呢?但我們要知道,這首詩是勉勵大家刻苦學習的,而最能體現這種刻苦自覺精神的精神的,就是這種獨處夜讀的場面。我們之前講過“舉難以明易,舉重以明輕”的辯論邏輯,這裏也是一樣:三更五更都能勤奮攻讀,平時之努力更不待言。選取其它時段,則典型性、感染力都不會如此之強。
3.5那能否乾脆改為“正是女兒讀書時”呢?完全可以,因為“正是女兒讀書時”與“正是男兒讀書時”無論在邏輯上還是藝術表現力上都是完全等價的。
不過既然是等價的,似乎也就不用非要刻意排斥“正是男兒讀書時”。而且,即使改成“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女兒讀書時”,是不是也會引來某些女同志的不適與抨擊呢?比如“你深更半夜去偷拍一個單身女孩子幹什麼呢?你不是男性凝視、物化女性嗎?”“為什麼偏偏是女生要開夜車學習?男生就可以好整以暇輕鬆應對?這豈不是説女生學習效率低,比男生笨嗎?你不是貶低女性、歧視女性嗎?”“你為什麼要誘導女生不顧身心健康、不眠不休、高強度內卷?而男生就可以自由全面發展?你不是規訓女性、壓迫女性、摧殘女性嗎?”
當然我相信大多數“女權主義者”包括AB兩位同學都不會這樣來抬槓。我只是想向大家展示一下:什麼在我看來才是真正的“極端女權”?那就是這種“吹毛求疵兩頭堵”的槓精話術了。固然在“矯枉必須過正”的社會博弈背景下,即使是這種“極端女權”,只要能威懾與壓縮性別歧視者的話語和行為空間,那就也有其歷史的合理性。我只是要指出:這些“極端女權”要抨擊的那些點在我所給的1-3的分析解釋框架下是不會出現的;而“矯枉過正”也要考慮邏輯、事實與性價比,避免得不償失。
總之,我認為中華傳統文化有很多寶貴的遺產,我們應該珍視、傳承而不是苛求、打壓乃至磨滅。如果有朝一日我們不能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匹夫是男的)”培養愛國心,不能説“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來砥礪人品,不能用“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來提醒一個民族不要沉溺享樂,不能用“二十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來激發血性,提倡氣節,不但我個人會感到很可惜,大家也可以想一想:經過這樣的深文周納羅織罪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還能剩下多少神韻、多少個性、多少生趣?完全不會引起誤讀的文字或許有,但“可誤讀性”與“文學性”往往不可分割。高度凝鍊的中國古典文學就更是如此了:不但“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給徐駿招來了殺身之禍,毛澤東的“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也被有的人讀出了“封建帝王思想”。如果因為害怕有人進行某種誤讀就噤若寒蟬,那以後圖書館、宣傳欄裏的文字只好照搬照抄法律法規政策條文,試問還怎麼向大眾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呢?提倡女權,徹底實現男女平等,本意是肅清封建遺毒,建設社會主義的現代文明,但如果因此而向“文字成獄,偶語棄市”的晚期封建專制社會靠攏,是否有些南轅北轍,事與願違呢?
好了,我也不“上綱上線”説太遠了。還是回到這個標語事件:該怎麼解決呢?
其實只要大家一起開動腦筋,總是能想出辦法的。比如可以像下圖所示:詩用顏真卿的原詩,配上女孩秉燭夜讀的圖。這樣一來,圖文互為補充,相得益彰,顯示我們既尊重古典,又與時俱進地作了新詮釋。
這不就很好嗎?
但圖書館應A同學批評而改掉那條標語,我沒意見,也不主張要改回來。我想:這種相對激烈的表達與互動,也許和五四的“打倒孔家店”、《狂人日記》的“四千年曆史只有“吃人”二字”、魯迅答《京報副刊》問時説的“不讀中國書”以及《無聲的中國》裏説的“為了開窗必須説掀屋頂”一樣,是女性在一定時期內爭奪話語權形成聲勢所需要的“矯枉必須過正”。
但作為教師,我今後仍然會用“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之類的古詩文來激勵包括女生在內的全體學生勤奮學習。女同胞們也可以批評我,而以上這篇文字就是我這樣做的時候心中所想的東西。
吶喊之餘,我們也需要心平氣和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