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足球的神秘賭徒:起底朱宏興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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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島海景花園酒店八層套房視野開闊,站在窗邊,可將黃海的海景盡收眼底。
2022年年底,以賭球為生、正在躲避警方追捕的朱宏興曾住在這裏,可那時的他卻沒有心思欣賞窗外的風景。
畏罪潛逃一個月後,朱宏興選擇自首。
今年三月,一份《遼寧省朝陽市龍城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一審判決書)在網絡上流傳,判決書中記載了大量關於中國足球假球、賭球的細節。懶熊體育核實該判決書真實存在。判決書對20名被告人的46項指控中,29項與朱宏興有關,他是該判決書中涉案最多的人。
自2017至2022年,賭球幾乎是朱宏興的“唯一”職業。他不但自己賭,還幫別人投注,夥同二三十名職業球員一起操控比賽。過去十年,他如同一條泥鰍,穿梭遊走於中國足球的泥潭中。
這個從未踢過職業足球,卻在中國足球圈呼風喚雨的人,與同夥們建立起屬於他們的“信譽”體系和利益鏈條。這些鏈條與朱宏興一樣,是隱形的。
2023年年初,朱宏興落網,他與同夥們涉及的交易陸續浮出水面。一審判決書顯示,作為投注主體,朱宏興在境外賭球網站投注金額合計1105.98萬元,獲利金額932.68萬元。
有足球圈內人説,這不過是中國足球假賭黑的冰山一角。
朱宏興一審獲刑六年零六個月。4月13日,懶熊體育與朱宏興一審代理律師聯繫,對方稱不便透露關於案件的情況,也不清楚朱宏興是否會上訴,“後來就和他沒再見過面”。

自首
2022年年底,朱宏興得知一起賭球的左祿博被遼寧省朝陽警方帶走。擔心自己也被抓,他離開家,躲進青島海景花園酒店。
海景花園酒店套房的價格不低,即便淡季,仍要三四千元一晚。酒店房間登記人是朱宏興的朋友任凱,他也為自己開了間房,在六層。
一審判決書記錄了警方去抓朱宏興時的細節。2022年12月4日(或5日)上午10點左右,海景花園酒店值班經理敲開了任凱的房門,讓他將八樓套房門打開。“珠海路派出所民警帶着外地警察(遼寧朝陽警方)來抓裏面的人。”
但任凱沒有房卡。任凱在判決書中稱自己來到八樓,看到在朱宏興房間門口處守候的警察,打個照面後獨自離開。
“是不是有警察來抓我?”離開沒多久後,任凱接到了朱宏興打來的電話。提前得知警察要來抓他,朱宏興已攜帶手機、身份證、電腦跑到朋友韓風家。朱宏興在電話裏告訴任凱:“到勁松五路一個超市前等着。”
在超市門口,任凱被一輛車接到韓風家,並在那裏見到了朱宏興。他們三人當天商定的計劃是先讓朱宏興出去躲躲,避避風頭。任凱表弟臧某位於青島市萊西市展格莊村的農家院,成為朱宏興的第一個藏身地。
逃跑前,朱宏興將有投注、聯絡球員踢假球信息的手機、電腦交給韓風,讓他“扔進海里”。
展格莊村距離青島市區110公里,開車大約需要1小時40分鐘。朱宏興住在村子的農家院裏,臧某每天為他送飯。久居城市的朱宏興因適應不了農村生活,住了一週後便離開。韓風為他在自己居住的、位於青島市市北區的小區租了一套房子,租金為半年兩萬五千元。
韓風安排司機林某與朱宏興同住,照料朱宏興起居。因自己的手機已被處理掉,朱宏興只能通過林某的電話與外界聯繫。據林某供述,朱宏興從不出門,多數時間是在房間裏看電視。
在交談過程中,林某得知朱宏興“只是犯了些小事”,正在想辦法通過韓風找關係擺平。可實際上,他已被定性為“逃犯”。
朱宏興在韓風租的房子裏住了大約20天。林某光為他買飯,就花去幾千元,這些錢全部出自韓風。除去日常花銷,韓風還單獨給林某5000元,作為照顧朱宏興的“工資”。
韓風沒能找到擺平事情的辦法,只能勸朱宏興自首,朱宏興表示同意。
2023年1月8日,朱宏興、韓風、任凱等人來到青島市鎮江路派出所投案自首。自警方抓人到朱宏興落網,歷時一個月零四天。
投案自首的前幾天,朱宏興給韓風留下一部沒有電話卡的手機,手機裏有他錄製的關於賭球、操控比賽的説辭,還手寫了一份文字材料,也是關於賭球和操控比賽的。朱宏興託韓風將這些交給自己公司合夥人王卓、銀彬,讓這二人聯繫錄音、文字材料裏涉及的人,告訴他們自己出事了,“接下來如果有警方找上門,別亂説,別多説”。
錄音和文字材料裏涉及的人包括前山東泰山隊球員金敬道、前山東泰山隊助教矯喆、前上海申花隊球員朱建榮和孫世林、前四川九牛隊球員耿曉順和李浩傑、朋友周昱。朱宏興想用這樣的方式與他們串供,但卻未果,同夥們陸續落網。逐一審訊後,關於他們賭球、踢假球、操控比賽的黑色利益鏈條,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左一孫世林,中間為朱建榮

操控
一審判決書中記錄的朱宏興操控的第一場比賽發生於2016年10月30日,中超聯賽最後一輪,遼寧宏運主場迎戰江蘇蘇寧。當時的遼足已失去保級主動權,想留在中超,必須主場擊敗江蘇蘇寧,同時還需延邊富德隊不輸給遼足的保級競爭對手浙江綠城。
比賽前,遼足隊長楊善平找到朱宏興,希望通過朱的人脈關係,花錢收買江蘇蘇寧、延邊富德隊球員,幫遼足實現保級願望。朱宏興稱可以辦,需要800萬至1000萬元費用。
與楊善平達成一致後,朱宏興先自己聯繫了延邊富德隊隊長崔民,讓他組織全隊奮力阻擊浙江綠城,承諾300萬元阻擊獎。
朱宏興在江蘇蘇寧隊中沒有熟人,但他和秦升是“好朋友”,便委託秦升找蘇寧球員李昂、楊笑天踢假球(二人未踢假球),承諾給好處費60萬元。但這還不保險,朱宏興又找到周昱,讓周昱聯繫他的朋友、江蘇蘇寧隊主力門將顧超放水,承諾給予好處費120萬元。同時還找到原江蘇蘇寧隊球員任永順,希望他去聯繫曾在江蘇隊擔任過主教練的裴恩才(被裴恩才拒絕),做江蘇隊前鋒吉翔工作。
比賽還沒開始,朱宏興已將黑色大網撒下。比賽結果,遼寧宏運主場1比0擊敗江蘇蘇寧,延邊富德主場2比2戰平浙江綠城,遼寧宏運如願保級。
接下來,被朱宏興下注、操控了的比賽,開始遍地開花。
一審判決書記錄內容顯示:2017年11月4日,遼寧宏運主場迎戰上海申花,朱宏興通過孫世林聯繫遼寧宏運隊守門員張振強,讓他在比賽中放水;2021年7月18日、2021年8月8日,朱宏興連續兩次讓孫世林聯繫重慶兩江競技隊球員孫凱在比賽中“慢點踢、收着點踢,防守別太積極”,最終導致重慶兩江競技1比3、1比5輸給廣州隊;2021年9月13日、10月1日、12月8日,他三次通過周昱聯繫南通支雲隊門將施曉東在比賽中放水。
2021年6月,朱宏興與山東泰山隊的主力中場球員金敬道相識。金敬道後來供述,兩人最開始的交流僅限於朱宏興向他了解山東泰山隊情況,“為的是獲取球隊內部信息,增加賭球的勝率”。
後來,朱宏興對金敬道説,想買球投注就找他。沒過多久,兩人便開始合作。
朱宏興與金敬道第一次合作贏錢是在2021年12月4日進行的四川九牛與南通支雲隊比賽。比賽前一天,朱宏興聯繫金敬道,讓他幫忙聯繫四川九牛隊前場球員李浩傑踢假球,故意輸掉比賽。金敬道照辦。

▲2021年12月4日,四川九牛對陣南通支雲,圖中6號為李浩傑
李浩傑在那場比賽中不僅消極比賽,還同金敬道一起在朱宏興那裏各投注10萬元。最終,四川九牛0比2輸給南通支雲,金敬道和李浩傑共贏了19萬元。
比賽剛一結束,朱宏興就將贏來的19萬元轉給了金敬道。金敬道自己留下9萬元,轉給李浩傑10萬元。金敬道説,他和李浩傑本應該各拿9.5萬元,“多給5000元是為了維護關係”。
20天后,朱宏興又一次聯繫金敬道,希望在2021年12月26日山東泰山與河北隊比賽時,將贏球數量控制在兩個以內。

▲2021年12月26日,山東泰山與河北隊比賽中的金敬道
當時的情況是山東泰山隊只要贏球,就可以提前三輪奪得中超聯賽冠軍,而河北隊因長期欠薪,比賽前出現球員罷訓狀況,已無心戀戰。比賽時,志在奪冠的山東隊派上全部主力,河北隊以替補出戰,首發陣容中有7名23歲以下球員。
依照常理,只要山東泰山隊正常踢,肯定是一場大勝,賭球圈稱之為“大球”。但賭球者們為了贏更多錢,就要將進球數控制在兩球以內,也就是所謂“小球”。為了控制住比賽,金敬道還聯繫隊友郭田雨、孫準浩一起踢假球。
在那場比賽中,金敬道開場20分鐘助攻山東泰山外援費萊尼得分。接下來,金敬道和孫準浩有意放慢節奏,22歲的郭田雨卻還在積極進攻,金敬道立刻在場上提醒他:“慢點踢。”領會到意圖的郭田雨開始消極比賽。第82分鐘,金敬道傳中,費萊尼的頭球被對方門將撲出,徐新補射入網。最終結果為2比0,剛好是他們想要的比分。
操控別的球隊時,金敬道下注10萬元。操控自己球隊時,他先後下注150萬元,併為郭田雨、孫準浩在朱宏興那裏分別下注50萬元。一場比賽下來,金敬道贏了150萬,郭田雨和孫準浩各贏50萬元。
2022年1月1日,山東泰山同上海海港隊比賽,朱宏興與金敬道故技重施,聯合郭田雨、孫準浩確保山東泰山隊不贏,雙方果然最終踢成平局(比分為2比2)。金敬道下注30萬元,朱宏興、郭田雨、孫準浩各下注20萬元,四人共贏90萬元。
接下來,朱宏興還與金敬道、李浩傑、耿曉順一起操控了四川九牛0比2輸給崑山、山東泰山3比0戰勝大連人隊比賽。

▲2021年12月26日,山東泰山2:0河北隊,提前奪得中超冠軍,賽後合影,左一金敬道、右一孫準浩

往事
朱宏興一審時被指控的罪名為賭博、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
賭博罪是指“長期持續參與皇冠網開設的以中超、中甲、中乙、足協盃等各大足球比賽為依託的賭博活動”,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則為通過金錢收買球隊人員操控比賽、操控球員轉會。
一審判決書對涉案20人的46項指控中,29項與朱宏興有關,牽扯秦升、金敬道、郭田雨、孫準浩、顧超、孫世林、朱建榮、楊善平、崔民等知名球員。他像是個專門收納罪惡的行李箱,裏面裝滿了中國足球見不得人的勾當。
朱宏興是誰?他是如何將20多名職業球員拉下水的?
在一審判決書上,關於朱宏興的介紹只有一行字:1986年生於山東青島,初中文化,無業。
與朱宏興同一年生於青島的前職業球員李遠稱,朱宏興是個普通人,沒踢過球,“就是在圈裏認識的人多”。
但實際上,朱宏興小時候是踢過球的。坐在青島一家酒店的大堂,朱宏興的發小兒、當年一起踢球的蔡執用略帶神秘的語調,小聲對我説,朱宏興很小的時候曾被父母送到延邊敖東俱樂部的足球培訓班。説罷特意補充,“這事只有我知道。”
朱宏興在延吉讀書、學習足球大概持續了兩三年,然後回到青島,進入文登路小學93級二班,放學後在青島一家足球培訓機構繼續訓練,並在這個時候認識了蔡執。
據朱宏興的小學同學魯安回憶,朱宏興在1999年小學畢業後去了青島七中。在那個年代,去青島七中讀書的人會被視為“壞孩子”。魯安説,現在還有人拍短視頻段子調侃當年走到七中附近會被那裏的學生搶錢。
不過在蔡執的印象中,朱宏興小學畢業後就沒再正經上學。“可能是認識了七中的朋友,經常去那裏玩。”蔡執説,小混混們當年在七中附近搶小孩錢、打羣架很正常,朱宏興不練球時就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2000年,14歲的朱宏興離開青島,到魯能足校1986年齡段梯隊試訓。最開始跟着A隊訓練,後來因水平不夠,被調整至B隊。再後來,B隊也待不下去,只能被淘汰,返回青島。
朱宏興只在魯能足校試訓了三四個月,當我聯繫該校1986年齡段梯隊教練時,對方稱已記不得有過這樣一位試訓球員。
曾在魯能足校1986年齡段A隊踢球、後來成為職業球員的王海告訴我,當年在魯能足校踢球時,自己沒發現朱宏興有足球天賦,被淘汰是合理的。“都説速度快是他的特點,但我沒看出來,他根本不是踢球那塊料。”
蔡執認同王海的説法。在他的印象中,朱宏興在球場上的位置是前鋒、邊前衞,體能很差。全隊測12分鐘跑,3200米及格,他只能跑2800米。
雖然朱宏興在魯能足校試訓時間不長,但卻在那裏結識了和自己同一年出生,來自大連的秦升。
回到青島後,朱宏興沒再讀書,蔡執稱他開始“混社會”,結交各種社會上的朋友。這期間,他還通過關係,進入到當時在甲B聯賽的青島海利豐俱樂部梯隊。踢了一年,因為能力達不到要求,沒能進入一隊。
離開海利豐梯隊後,朱宏興的專業足球道路徹底畫上句號,不愛讀書、不能踢球的他選擇繼續混社會。
2005年,19歲的秦升從魯能預備隊轉會至青島中能。在中能踢球期間,秦升曾兩次因比賽態度問題遭俱樂部三停(停賽、停薪、停訓)處罰。當時有傳言稱秦升打了假球,但他後來接受採訪時予以否認。秦升在青島中能效力四年,2009年轉會至江蘇舜天。他在青島待的那四年,剛好是朱宏興在當地混社會的四年。
二十年前,他們因純粹的足球在足校相逢;二十年後,他們因不純粹的足球在判決書上聚首。

▲2019年5月26日,2019超越愛中超聯賽公益活動大連站,圖中左為楊善平,右為秦升

關係網
關於朱宏興賭球的經歷,一審判決書中是這樣記錄的:2008年前後知道皇冠網(用來賭球的境外賭博網站),2015年開始偶爾在皇冠網上賭球。自2016年到2022年,幾乎一直賭。
但蔡執卻堅持認為他大概2011年就開始“弄比賽”。那時的朱宏興,才25歲。
朱宏興的上線、比他更大的兩個莊家是謝樂波、許明鐵。“大波”、“白佬”是二人在圈內的稱呼,朱宏興平時用微信或skype通訊軟件與他們聯絡。
據朱宏興供述,最開始賭球時,他先是把買球思路發給大波或白佬,讓他們幫忙下注。他在微信裏轉過去一萬元,對方看到後不接收。如果他贏了,對方不但不收錢,還會把贏的錢轉過去。彼此熟悉後,他贏了錢就放在莊家那裏,下次投注時也不需要給錢,他們管這叫“信譽投注”。
為避免被查,朱宏興從不用自己的銀行卡收錢,結賬時要求對方提供現金,“(莊家)會安排一些小孩把錢送過來”。如果輸了,他會把錢打進對方提供的銀行卡里。隨着交易次數、涉及金額的增加,他們之間的“信譽額度”也越來越高。
後來,謝樂波、許明鐵為朱宏興提供了皇冠網註冊賬號,朱可以通過自己的賬號完成小額投注。
賭球有風險,沒有人可以保證逢賭必贏。在十賭九輸的規律下,參賭的人往往會輸得很慘。不過也有例外,倘若參賭者可以與球隊人員勾結,操控自己下注的比賽,那麼十有八九會贏錢,這也是朱宏興願意為此鋌而走險的原因。
雖然朱宏興不曾有過職業球員經歷,但憑藉他的交際能力,先突破在魯能足校試訓時認識的秦升等後來踢上職業聯賽的球員,再一點點將關係網如病毒傳播般擴散至山東、遼寧、延邊、江蘇、浙江、上海等地。
從一審判決書記錄的內容來看,朱宏興在操控比賽時可以直接聯繫的人包括秦升、任永順、金敬道、朱建榮、孫世林、楊善平、崔民、矯喆、周昱。除周昱外,其他全部為現役或退役職業球員,並都有進入國字號球隊經歷。有些比賽是這些人自己操控,有些是找朋友幫忙完成,目的只有一個——賭球、贏錢。
為維護與球員的下注關係、從球員那裏得到關於比賽的內部信息——球隊的比賽態度、哪些主力和外援無法上場、兩隊是否存在故意讓球情況——朱宏興經常會為在自己這裏下注的球員墊付賭資。如果贏了,他會在比賽結束後第一時間將贏的錢返還。即便輸了,也是先記賬,等該球員下次在他這裏下注贏錢後,再用贏來的錢平賬。
一審判決書記錄內容顯示,2022年11月26日,山東泰山主場同武漢隊比賽進行到中場休息時,朱宏興主動聯繫金敬道,詢問是否要下注,被拒後,他還是為金敬道下注10萬元,結果贏了8.2萬。因金敬道之前在他這裏有欠債,朱宏興就拿這8.2萬抵賬——金敬道幾乎什麼都沒做,之前賭球欠的賬就被填平了。金敬道承認,朱宏興主動幫自己下注(贏錢)是維護兩人關係的一種方式。
“我這人的口碑不錯,他們也信任我,這些事我都不會説出去。”朱宏興在供述時這樣説。他與參與賭球的球員形成利益共同體,在非法勾當中構建一套屬於他們的默契與“信譽”關係。
與我聊到朱宏興的交際能力,蔡執三次提到了“精明”。他説朱宏興小時候就願意與人稱兄道弟,同隊裏踢球好、有話語權的人交往時會很主動。長大後,他會記住那些自己用得上的朋友的生日,在生日當天送上一份奢侈品作為禮物。
王海聽説,朱宏興二十多歲請七八個人吃飯能花掉上萬元。“他父母是普通工人,家境不富裕。但為了拉攏人,捨得投入。”
從2006年到2016年這10年,朱宏興不光結交足球圈內人,還與青島當地一些社會人成為朋友。在蔡執的記憶裏,朱宏興曾一度與在社會上認識的朋友一起做放貸生意,這也為他將來做“更大的事”,積累了資本。

“仗義疏財”
隨着在足球圈的人脈越來越廣,朱宏興開始在青島當地的足球活動或足球圈內人的飯局、婚宴上頻繁出現,他一般都搶着買單、為喜慶場合隨一份大禮。部分人評價他時稱,這是個“挺仗義的人”。
朱宏興的“仗義”,更多體現在錢上。
一審判決書中關於他向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行為有這樣的記錄:2016年幫助遼寧宏運隊保級時,他從楊善平處拿到735萬,首先給崔民300萬,作為延邊富德隊阻擊浙江綠城隊的獎金。收買遼足對手、江蘇蘇寧隊守門員顧超時,起初打算出60萬元好處費,遭到拒絕後,直接將好處費漲至120萬元,比賽結束當晚便通過周昱將錢轉給顧超。
運作這場比賽時,朱宏興還打算讓任永順找裴恩才,做吉翔工作。任永順在裴恩才那裏吃了閉門羹,但顧及面子,對朱宏興稱“不敢給確切消息”。即便如此,朱宏興賽後還是將40萬元好處費給到任永順。就連之前沒有聯繫過、在比賽中努力進攻的遼寧宏運隊邊前衞金泰延,都在賽後從朱宏興那裏分到了35萬元好處費。
為操控這兩場比賽,朱宏興投入515萬元。
2017年11月4日,朱宏興在操控遼寧宏運主場同上海申花隊比賽時,通過孫世林聯繫張振強放水,承諾40萬元好處費。他在皇冠網上為這場比賽投注了80萬元,但卻出現30萬元非法投注(非法投注一般為投注這筆錢時不符合規定或被開盤者發現比賽存在問題,從而封盤),直接導致收入從80萬元降至55萬元。朱宏興通過孫世林與張振強商量“少給10萬元好處費”,遭到拒絕後,直接往孫世林媳婦的卡里轉賬50萬元,張振強、孫世林各拿到40萬元、10萬元,朱宏興只掙5萬元。

▲2017年11月4日,遼寧宏運1:4上海申花,圖中為遼寧守門員張振強
類似事情還曾發生在2022年9月19日中甲聯賽上海嘉定同江西北大門的比賽中,朱宏興通過周昱聯繫到江西北大門隊球員李嘉瑋,讓李嘉瑋消極比賽,並吃到紅牌,承諾給好處費15萬元。
江西北大門隊0比2輸球,李嘉瑋雖然有過多次故意犯規行為,卻沒吃到紅牌。朱宏興賽後本想給“沒有完成全部任務”的李嘉瑋10萬元好處費,但李嘉瑋通過周昱告訴朱宏興,即便自己沒吃到紅牌,也在比賽中盡力了、受累了。朱宏興聽罷,將給李嘉瑋的好處費提升至12萬元。
朱宏興在供述時稱,之所以在出現非法投注的情況下仍按約定給球員錢,是為“信譽”考慮。“我可以不贏錢或者少贏錢,但一定要保障球員的利益,這樣才能維護我和球員之間的關係,以後可以更便利地聯繫球員踢假球盈利。”
在青島從事足球工作20年的王英與朱宏興認識將近10年,兩人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卻沒有深交。在他看來,朱宏興在賭球、操控比賽時表現出的“仗義”與“大度”,也可以在生活中找到蹤跡,他在朋友那裏聽到過一則朱宏興與別人打賭的故事:
一次酒局上,朱宏興因一件很小的事與朋友爭論起來。吵到面紅耳赤之時,朱宏興突然説:“咱倆打賭,我要是輸了,把外面那輛車給你。”
結果他真的輸了。沒過兩天再見面時,直接把那天開的奔馳車的鑰匙扔給了朋友。
在感嘆朱宏興“仗義”、“大度”、“講誠信”之餘,王英也認為這些都是有前提的。“那個朋友是他將來用得上的,否則不會真的因為打賭輸了,就把車給對方。”
朱宏興對同夥們“講信譽”,可他們之間的關係卻非鐵板一塊。一審判決書中記錄內容顯示,幫遼寧宏運隊保級時,朱宏興原本讓秦升聯繫李昂、楊笑天打假球。
這二人從不涉賭,答應這種請求概率不大,所以秦升乾脆沒聯繫他倆,但他在回覆朱宏興時謊稱“這兩人不同意賭球,但可以幫忙踢假球”。
被矇在鼓裏的朱宏興事後給秦升轉去60萬元好處費。秦升讓乾媽先用她的銀行卡將錢收下,再轉給自己。

新業務
對朱宏興而言,賭球既是斂財手段,也是不斷結交朋友的橋樑。
2018年,他通過秦升認識了同樣賭球、幫人下注的左祿博。作為八一隊青訓培養出來的球員,左祿博出生於1981年10月,身高1米78,在球場上的位置是守門員,2001年代表北京隊參加過全運會比賽,擔任替補門將。全運會結束後因能力不足,沒能獲得參加職業聯賽資格。
八一隊於2003年解散,左祿博的職業足球生涯也因此結束。混社會、賭球,他和朱宏興走的路幾乎一致。
朱宏興和左祿博都通過皇冠網投注,兩人經常一起討論賭球、投注比賽的事情,相互交流信息。“左祿博認識的球員比較少,秦升主要幫他拉攏球員踢假球、投注。”朱宏興在供述時説。
和左祿博不同的是,朱宏興在賭球、操控比賽的同時,已不滿足只做這一件事,開始將目光投向國內球員轉會——這個中國職業足球圈最核心的生意上。
2017年,朱宏興在青島成立一家名為“眾人合”體育的公司。天眼查顯示,該公司註冊資本500萬人民幣,法人為銀彬,持有100%股份,矯喆為監事。
雖然公開信息裏找不到朱宏興的名字,但據朱宏興供述,該公司實際上是由他投資,主要經營範圍為中國國內球員轉會業務,公司還有另一位合夥人王卓。他們之間分工明確,朱宏興負責物色球員,王卓和銀彬負責對接球員、俱樂部老闆、教練以及足協官員。
在中國足球圈裏,國內球員轉會業務基本被資深經紀人和教練員把控,外人很難從中分一杯羹。朱宏興瞭解這個情況,但還是硬往裏鑽,他用自己的看家本領賭球、操控比賽來為球員經濟鋪路。
2022年9月運作上海嘉定2比0戰勝江西北大門隊比賽後,他除了給李嘉瑋、周昱分錢,還主動找到上海嘉定俱樂部投資人陸建軍,告訴他自己賽前曾做對方球員工作,幫上海嘉定贏球。“我這麼做為了靠近陸建軍,搞好關係,也為了以後給他的球隊轉會球員打好基礎。”朱宏興供述時説。
2020年12月,朱宏興從前山東泰山隊球員矯喆那裏獲悉,兩個月前從李霄鵬手裏接過山東泰山隊教鞭的郝偉,非常渴望能在12月19日同江蘇蘇寧隊的足協盃決賽中贏球奪冠。但由於兩隊實力相差不大,矯喆稱郝偉“壓力很大”。
作為前國腳,郝偉退役後曾在廣州恒大、山東泰山擔任中方教練組組長,還擔任過中國女足、中國國奧隊主教練。他與前國家隊主教練李鐵既是健力寶隊隊友,又是好朋友,在中國足球圈有深厚人脈關係——他是中國足球圈裏的一棵大樹。
得知這些情況後,朱宏興主動對矯喆説:“我可以聯繫江蘇隊守門員顧超放水,幫山東泰山贏下比賽,但找球員踢假球的錢得讓郝偉出。”一審判決書記錄內容顯示,朱宏興與矯喆商定,操作這場比賽的費用為260萬元。
郝偉同意在矯喆和朱宏興的幫助下贏得比賽,但卻拿不出260萬。他告訴矯喆未來可以通過球員轉會、球員簽約、簽字費、球隊拉練(外出訓練)等方式把這錢做出來。
郝偉承諾的都是朱宏興正在或想要涉足的。他決定自己先墊錢,幫郝偉把比賽贏下來。

▲2020年足協盃決賽,江蘇蘇寧門將顧超丟球后
朱宏興通過周昱找到顧超,讓他在比賽中放水,好處費100萬元。為表達誠意,比賽前先通過周昱轉給顧超50萬元定金,賽後又轉去50萬元。朱宏興本打算將剩下的160萬元與矯喆平分,但因郝偉沒給錢,分錢一事便無從談起。為了操控這場比賽、將來抱郝偉大腿,朱宏興自己墊付了100萬元。
山東泰山奪得足協盃冠軍一個月後,郝偉將矯喆招入山東泰山隊擔任助理教練,他在供述中稱這算是還了矯喆幫忙運作比賽的人情。直到朱宏興、矯喆、郝偉等人被抓,操控比賽的錢都沒能兑現。

大計劃
一審判決書中記錄了朱宏興被抓前涉及的一筆中超球員轉會案例——幫天津泰達俱樂部中後衞劉洋轉會至滄州雄獅俱樂部。
2021年年初,天津泰達俱樂部向球員們發出內部通知,稱俱樂部即將破產,球員需自行尋找下家。劉洋接到俱樂部通知後,分別聯繫了天津的張碩、廣州的温家慶和山東青島的朱宏興幫忙介紹球隊。
朱宏興通過矯喆聯繫到滄州雄獅俱樂部助理教練蘇鏡宇。蘇鏡宇請示俱樂部領導後稱可以為劉洋提供一份為期三年,年薪450萬元的合同,但需要75萬元回扣。部分教練、官員從球員轉會中吃回扣是中國足球的潛規則,朱宏興和矯喆自然不會拒絕。二人商議決定向劉洋要150萬經紀費,75萬元給蘇鏡宇,剩下75萬元平分。
劉洋在天津泰達俱樂部的年薪為550萬元,雖然轉會後降了100萬元,但這已是滄州雄獅俱樂部為國內球員開出的頂薪。劉洋也清楚,如果去別的俱樂部,未必能拿到這麼高薪水,所以沒有對150萬經濟費用提出異議,和朱宏興約定分三年付清。

▲2021年,轉會到滄州雄獅的劉洋
2021年8月,劉洋將50萬元轉給矯喆,矯喆隨後轉給蘇鏡宇30萬元,自己和朱宏興各10萬元。按照之前的約定,劉洋本該在2022年再還50萬元,可隨着朱宏興、矯喆被抓,此事不了了之。
過去這幾年,朱宏興一直在做球員經紀生意,但卻沒有經紀人證書。“他初中文憑,連合同都看不懂,拿啥考經紀人證書?”王英告訴我,朱宏興運作的球員主要來自中甲、中乙,比如將一些青島本地的低級別聯賽球員運作到陝西、瀋陽的俱樂部。
在青島足球圈裏,很多人都知道朱宏興在做什麼。有些人選擇參與其中,有些人避而遠之。為了避免朱宏興簽下太多自己的球員,青島當地一傢俱樂部管理人員曾在2019年主動找到他,撂下這樣的狠話:“如果你籤我們的主力球員超過五個,那麼這些人以後就別想上場!”
因低級別聯賽球員市場競爭力不足,流動時很少涉及轉會費,經紀公司只能從球員的薪水中分成。低級別聯賽球員的薪水最多萬把塊錢,經紀公司可以獲得的利潤非常有限。可是,朱宏興還是願意在這方面深耕。有足球圈內人稱,朱宏興以經紀公司的名義簽下球員,為賭球、操控比賽佈局。
由賭球、操控比賽衍生出經紀公司,再由經紀公司反哺操控比賽、賭球,朱宏興讓他的生意在自己的世界裏形成閉環。
據王英透露,幾年前,朱宏興還醖釀過一個更大的計劃——在遼寧省葫蘆島市成立一支足球隊,將自己籤的球員都弄過去,從最低級別聯賽打起。不過後來沒運作成功。
朱宏興的一審判決書被公開後,有青島足球圈內人感嘆幸好他的球隊沒有組建,否則那將會是一個集“賭球、操控比賽、違規轉會運作”於一體的超級毒瘤。

反噬
朱宏興身高1米73左右,身材健碩,説話嗓門大,有人覺得他像個“球痞子”。
認識他的人在公共場合依據關係的親疏遠近,喊他:“朱哥”、“宏興”、“老朱”,同他交易的人提到他時只有一個字——朱,他們會在私下裏説:“朱最近和你聯繫了嗎?”
過去10多年時間裏,朱宏興除賭球外,還做過其他生意。
2012年左右,他為朋友的塑料、橡膠進口生意投資幾百萬元,賠了。他後來找到自己的朋友,想把投的錢要回來。結果不但錢沒要回來,還被朋友指着鼻子罵了句:“傻X!”
2016年,朱宏興與社會、足球圈裏的朋友一起在青島開了兩三家潮汕牛肉火鍋店。火鍋店開了三年,因經營不善,被迫關門。
在社會上闖蕩20多年,真正讓朱宏興“賺到錢的”,只有賭球。
賭贏之後,他比一般人都要謹慎,從不使用自己的銀行卡為別人轉賬。有六個朋友的銀行卡被他長期使用,三個朋友的銀行卡被偶爾使用。
雖然判決書裏記錄了大量朱宏興通過賭球、操控比賽賺到錢的細節,但實際上他和在他這裏下注的人,也會輸錢。
每年聯賽進入尾聲時,朱宏興會帶着賬本到全國各地遊走一圈,為的是找那些賭輸後欠賬的球員要錢。過去七八年,中國足球經濟環境不理想,大量俱樂部欠薪,個別球員既不想還房貸,更不願意填賭債,朱宏興有時會對朋友吐槽説:“每到年底我都像個包工頭,到處要賬。”
看到朱宏興判決書中記錄的一千多萬元投注金額後,有人為此感到震驚,有人則認為這還不是全部。
王海説,他們這批球員從小沒好好讀書,一些提前進入社會的人因沒文化、素質低,徹底迷失方向。“像我們這樣正經踢球的人,是看不起朱宏興的。”王海稱自己大概20歲左右與朱宏興失去聯繫,説罷連忙補充一句:“得虧後來沒啥聯繫了。”
魯安最後一次見到朱宏興是在2019年的小學同學聚會上。除那次外,他們還在2016年、2018年各搞過一次同學聚會,每次都是朱宏興負責組織、買單。
在魯安的印象裏,朱宏興酒量不小,一個人喝一箱啤酒(500毫升,12瓶)只是臉上微微泛紅。喝到微醺處,坐在主位、被同學視為“成功人士”的朱宏興會主動聊起自己認識的足球運動員,揮着手、言辭確鑿地説:“你們以後想看球找我,我給你們弄票。”
無論王海、蔡執還是魯安,都確信朱宏興小時候是熱愛足球的。在王海、蔡執的印象裏,朱宏興雖然足球水平一般,卻好面子,“誰説他踢得不好,他就罵誰”。
1998年法國世界盃時,魯安和朱宏興五年級在讀,那是他們通過電視觀看的第一屆世界盃。魯安記得班裏大多數男生都喜歡阿根廷前鋒巴蒂斯圖塔,朱宏興踢球時會故意模仿巴蒂的大力射門。魯安説,朱宏興也曾有過足球夢想。
只不過夢碎之後,朱宏興被自己反噬,掉進了夢想的黑洞。
(應受訪者要求,李遠、蔡執、王海、王英、魯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