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明白西方人和中東人的中國觀,得先看懂這部老電影(之一)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1分钟前
這幾年,我通過關注中東人的視角,注意到西方人關於中國的一整套“中央王國論”。在展開觀察和思考期間,機緣巧合看到一部好萊塢電影老片,該片很給人啓發,於是我曾經寫了系列分析,發在某信公號上,當時引起一些朋友的注意,在文章下面留言討論。可惜,後來該公號遭禁,所有文章都化為烏有。我又來這裏開了新系列。有位朋友在這裏留言,建議我把最初寫的影片分析系列也貼到這裏。
如今回看那幾篇,意識到我當時好多的認識是錯誤的。那時我和所有同胞一樣,擁有我們的一套道德和世界觀,那時讀熟新中國和新中國人民的道德和世界觀以及知識體系,但我們誤以為以為全世界都差不多,根本不知道西方人有多麼不同的觀念。挖掘“中央王國論”的過程,是一個逐漸發現的過程,中間充滿驚奇,到今天,我的很多想法已經完全改變了。
也就是説,我現在覺得僅僅幾年前寫的一些想法完全是錯的。因此,對於是否還貼這幾篇,也很猶豫。但是又一想,那時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裏面一些討論雖然不一定正確,但可能對朋友們還是有參考意義。因此還是把一些我覺得能上的貼上來,錯得太離譜的免去。
希望朋友們能感到一點參考性。
以下是第一篇。
用電影把世界人民洗腦成帝國神教信徒是美國的一大發明(之一)
鳴謝電影博主“不良多瓦”,給大家發掘出一部中古電影,1965年英國、南斯拉夫、西德、美國聯合出品的彩色影片《成吉思汗,征服者中的王者》。

那個時代,為了應付電視的挑戰,歐美電影業興起了大片潮,大投資、大明星,拍“歷史題材”,但這些歷史題材都不過是胡編亂造,因此“古裝片”的定位更合適,只是其中的古裝往往也不夠古,或者古今雜合,或者乾脆瞎來。這部《成吉思汗》顯然是其中一部,“製作精良”,場面宏大,而且出演的都是實力派名演員,喜歡歐美影視的人會撞到各種熟面孔。有高人找到了這部片子當年的宣傳短片放在網上,去看一看製作方對它的定位,是很有意思的。
但對中國觀眾——以及蒙古國觀眾來説——這部片子就是胡鬧,是莫名其妙的瞎編,不是編造歷史,而是和歷史就沒有一丟丟兒關係。因此,首先讓中國網友震驚的是製作方的大膽,然後震驚裏面內容的荒誕。大家一般都是看上一段就被雷得外焦裏嫩,罵罵咧咧退出。就算能堅持到底,把整部電影看完,也會覺得被帶到腦子裏一片混亂,被它從整體到細節的虛假淹沒。
中國觀眾會本能地陷入細節的糾纏。確實這個片子有些做法我們很難理解,像,鐵木真和他的同胞的生活習慣是盤腿坐,按説讓演員們這樣表演並不難,但是,不,片子裏,這個生活方式不存在,反而在帳篷裏放上牀和座椅,彷彿是中世紀歐洲貴族的生活場景。中國觀眾會陷入兩層困惑,第一,這是雜燴歷史,第二,為什麼在這些沒必要雜燴的地方也要雜燴。

在該片中,即使男主重建小部落的最初艱難階段,也在帳篷裏有牀睡。
而且其實當年的那個創作羣體的文化和歷史修養很好,他們搞的很多東西,似乎有影兒又似乎沒影兒,讓你有嘴難辨。比如中國北方的遊牧民族,雖然沒有硬座椅,但是有馬紮兒(交椅),而且高足椅似乎確實是從北方傳入中原的。你如果辯論,就變成了長長的複雜的學術探討,誰有那個精力。
再比如最荒謬的浴室戲,中國文獻裏確實有皇宮浴殿的記載, 最著名的就是華清池,另外,那個時代——宋遼金時期,至少在宋人那裏,上層社會習慣洗澡。你和他辯,又陷入學術討論,而且討論一複雜了,他還聽不懂。他就問你,究竟中國文獻裏有沒有這種記載?你只能説有。那他就説我沒錯,我只是進行了一下藝術誇張。
好在我們已經習慣了西方文藝中胡亂表現中國,所以大家的反應就是嗤之以鼻,説一句“瞎編”,然後不理了。
但是,如果稍微觀察一下,影片的造假都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這部影片裏,有些細節反映出,如果製作方想留心的話,不是不留心到細節的真實。比如中國皇帝持續對男主(即片中的鐵木真)行PUA術的時候,讓他同時運筆作畫,這時候知道在書案上鋪上豎長條的畫紙,皇帝拿的是毛筆。甚至知道,中國古人喜歡喝熱的米酒。演皇帝的演員能精細到,一邊PUA,一遍給雙手的長指甲輕巧地塗一點潤脂。

羅伯特·莫利(Robert Morley)演的皇帝,運籌帷幄之時不忘養養指甲。
這裏不做仔細分析,只是直接説出結論:
劇組的造假,有時反映出自己的矛盾立場:一方面,必須要把成吉思汗塑造得讓歐美觀眾喜歡,也讓自己喜歡。一方面,又真心覺得圍繞成吉思汗的一切都是“野蠻”,是落後,在心理上沒法接受。是真的看不起成吉思汗所真實擁有的那一切。比如盤腿坐、睡氈子,劇組都沒辦法過自己的心理關,在心底裏覺得這是野蠻方式,為了讓自己開心,尤其是讓歐美觀眾接受,就一定讓成吉思汗的同胞們睡牀坐椅子。
那麼為什麼皇帝喝甜酒、用毛筆作畫呢?因為這是高等文明的體現,編劇也好,導演、製片人也好,都是些文化人兒,對於這些精緻的、高級的文化形式,有種自然的親近感,“你喜悦了我”,因此表現起來也很開心,導演和演員創作這一段時可帶勁兒。
這種否定“野蠻”、肯定“高級文明”的態度,其實是這部片子的基礎。
因此,分析這部片子裏的造假成分,是很有搞頭的。
不良多瓦評論道:“真的很少見一部電影,能將對東方的刻板印象堆得這麼眼花繚亂,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吐槽……太難了,滿屏都是槽點。”確實,從東方主義切入,可以進行犀利的剖析。
不過我想從另一個角度,**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來解釋這個電影。今天的中國人,恰恰對這個領域特別陌生,基本上就沒看出來,這部片子在宣揚帝國主義,在對世界大眾搞PUA,搞催眠術,搞洗腦。
因為我們受的歷史教育,以及現實體驗,能感受到帝國主義直接暴力的一面,以為帝國主義僅僅意味着海灣戰爭那樣的軍事暴力。像《成吉思汗》這樣的精神暴力,大家一般是覺不出來的。
不過,在分析影片中的帝國主義觀念的同時,咱這篇文章還想展示一下,西方對於所謂“中國”的理解和解釋,以及這種設定如何在影響着今天人們對中國的看法和期待。所以文章會比較長,也比較繞。因為這個劇組實在是太優秀了,讓人在對抗的時候必須花些力氣。
電影的情節是極其、極其荒謬的,讓中國人氣死,如果蒙古國觀眾看到,更是要氣死:
在男主的少年時代,他父親作為首領的也速該部落(英文台詞如此,是把鐵木真父親的名字當做部落名稱了)遭到另一個部落 襲擊和劫掠,對手部落的首領扎木合將他父親殘忍地拖死,把部民全部掠為奴隸,還給男主戴上圓枷,迫使他在札木合的部落長期過着俘虜生活,直到步入青年,才找個機會逃走。(劇中的情節都是瞎編,就別管這些設定都是亂來的了。)期間,一位保姆卡特克、一位健壯的啞奴、一位老巫師智者一起照看着他,他獲得自由之後,啞奴和老巫師立刻投奔他。
接下來就涉及到怎麼生存下去的問題,但是男主和巫師的討論立刻昇華了,巫師開始給鐵木真關於什麼是世界的啓蒙。
巫師説,世界是三個大圓圈。西方的圓圈裏有撒馬爾罕和布哈拉,那是商人的國度,他們把各種商品運往基督徒們生活的地方。東方這個圓圈,我也沒去過,聽説在遙遠地方有長城,長城那邊有中央王國(這是片中第一次出現關於中國的概念,是 Middle Kingdom),特別富有,人人都穿絲綢,連男人都穿。那裏什麼都有,各種香料呀什麼的,一切的商品都從東邊的海上運來。
鏡頭裏,鐵木真眼睛亮了,非常單純地新鮮又驚訝,被“男人也穿絲綢”的情況逗笑了。
他問:中間這個圈呢?
巫師説,這是蒙古人生活的遼闊地帶。
(不要管這個地理劃分的錯誤,為片中這樣的細節用上注意力,你就輸了。)(作者按,這是我第一稿時的解釋,後來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的天真和無知!這個地理劃分的錯誤太重要了,實際上就是西方整部亞洲史、中亞史、中國史的基礎,也就是,他們偽造的“突厥語族、突厥土地”敍事的必然產物)
男主就有想法了:蒙古人既然位居中央,為什麼不能把東方和西方統治起來呢?
巫師説:嗨,因為蒙古人一直內鬥。
男主説,那我要把蒙古統一起來!
他説幹就幹,通過奮鬥,重建了也速該部落,並和另一個部落聯合在一起。中間略去劇情過程,總之,他和他的部族面臨遭札木合追剿的危險。
他決定,整個部族向東走,一直向東。一方面是為了避免傷亡,另一方面,巫師的啓蒙在他的靈魂中發芽了,他認為,“據説在東方的土地上,有個遼闊的帝國充滿着知識,我們必須有知識”。——這個時期,他對東方的嚮往是模糊的,直覺的,是懷着美好的嚮往,而沒有任何企圖。電影中的成吉思汗就是這麼純良和天真。必須承認,這個劇組的整體水平非常高,愣是在整部片子讓成吉思汗始終是個很明淨的形象。

向東的漂泊征途充滿艱辛
流浪的征途漫長艱難,最難的是沒有目標,看不到希望,男主也不知道“知識”在哪裏,前途在哪裏——天也,我複述中居然都要快被感動到了。直到出現偶然的契機,他們遇到了中國派往印度的大使及其隨員。——這個情節真是把中國網友笑翻了,不良多瓦截了短視頻,俏皮地配上字幕:“我是秦始皇駐印度大使。”大概只有中國人能明白這句字幕裏的幽默。但是,看到最後你就會明白,這個造假,不是簡單地出於無知,而是用心精細。
翻車的中國大使及隨員
這部電影的編劇根本不為“金朝”呀“南宋”呀麻煩自己,出現在這部“歷史片”裏的,是一個強大、富有但也極端霸道的“中國”。對,片子裏直接就叫中國——China,特別省事。在“中國”部分,服裝、佈景都是清朝式樣,以及十八世紀歐洲中國風圖案中的亭子之類,男演員們都化妝成十九世紀以來歐美通俗文藝裏“滿大人”的形象,留着長長的八字鬍。中國觀眾第一反應是會被這個情況吸引注意力,特別反感,然後拒絕觀看,也就忽略了片子裏更糟糕的東西。
話説“秦始皇的大使”及兩位隨員在回首都北京——別笑——的路上遭劫,此刻一字兒排開,揣着手兒,從容地坐在路邊,跟一組兒土地爺似的。雙方善意地互相打了招呼,男主開玩笑地告誡:這裏可是危險的地帶,聽沒聽説有個叫鐵木真的,和他的騎手們,都是些狂暴兇悍的人物。
從印度歸來的中國使團
大使微笑地回答,我們不怕,我們帶着皇帝的詔書(原文是letters),遠為划算的是抓住我們要贖金——説到這裏,他從鼻子裏“噗嗤”一笑,繼續道——而不是謀殺我們。
這是日不落帝國巔峯時期面對世界人民的自信呀,這是九一一前美國人的自信呀,同學們!
演這個角色的是詹姆斯·梅森(James Mason),他處理這一笑的水平非常高超,笑得很輕,並沒有表露出輕蔑。就是,他是如此輕蔑,以致於根本不屑表示出輕蔑。小小細節精緻表演在這裏至少達到了三個層面的效果:
一是表現了西方人心目中“中國智者”的刻板模式。
二是傳達了西方文化中對“中華帝國”的刻板設定。
三是宣揚帝國論,創作班子堅信,一個無比強大的帝國,就是能給周邊民族製造這種畏懼的心理氣場。
片子中“純純”的鐵木真還沒意識到,從這一刻,“先進文明”對他的精神碾壓已經開始了。他讓人幫大使修好了車,然後好意地主動提出,可以帶着整個部落陪護大使一行,走過這段危險的路程,大使欣然接受,非常禮貌地表達感謝,還殷勤地把華車讓給鐵木真馬上要生產的妻子孛兒帖。
鐵木真和他的部族就這樣,來到了長城前,看到了長城。
影片在這裏停下來,耐心地、細膩地展開了一段戲,貌似沒有什麼緊張性,沒有戲劇衝突,相反,一派和諧,一派喜氣,卻用心深密,表達了很多意思,為後面做鋪墊。
鐵木真很天真地問甘靈:怎麼會有一道牆?(作者按:這是我最初的理解。後來才聽懂,男主的那句台詞其實是驚歎:能夠修建這道牆的人是應該統治世界的!)
大使——名叫甘靈——告訴他,這是長城,兩千英里(miles)長,從大海一直延伸到羣山,可惜呀,它其實並不能統治我們,更別提統治世界了。(大意,目前片源無字幕,本人聽力有限,不能完全正確理解。)
片子誇大了鐵木真及其民族當時的落後狀態,此刻竟讓他平生第一次看到銅鏡,在鏡面裏第一次照見自己的面容。甘靈把鏡子作為禮物送給他,以一種現代西方人的幽默,用複雜的俏皮話,正話反説,指點他,這東西絕對能討他妻子的歡心。天資聰穎的男主馬上領悟了,真心地高興起來,笑得像個七八歲男孩一樣。By the way,這個片子裏的成吉思汗還懂愛情呢!
看完全片之後,如果回放這一段,才會明白,這是他全片中笑得最稚氣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笑得這麼開心。進入長城以後,這樣的笑容永遠從他臉上消失了。
最後一次真正開心的笑容
但是,我們知道,遊牧民族在物質水平上,完全,完全,不是這樣落後的狀態。
形成對照,甘靈與長城的守關將士能利用鏡子發光,彼此發射類似摩斯密碼一樣的信息。
這是本片的一個特色,不動聲色地一處處強調“落後民族”的“極端落後”,一面塑造先進文明的高級,強調二者的落差。只是在片子中,這個先進文明是中國而已。
出於同樣的目的,片子還精心表現了鐵木真等人第一次看到“帝國正規軍”的時刻,即,守關將領帶領一隊士兵前來接應甘靈的過程。
長城腳下忽然出現一支紅袍紅馬的騎兵
這個過程拍得很美,很動人,那一隊將士全部騎馬,罩着頭盔鎧甲的全副裝具,穿紅袍,騎棗紅馬,遠遠看去是一支金甲紅袍的騎兵,窺不見面孔,威風而神秘,有一種戰爭機器的非人性的魅力,形成在銅鏡對信號後,對鐵木真的第二次觸動。
帝國的軍威
不僅如此,帶隊將士還策馬經過鐵木真的身邊,順便向他行了一個瀟灑的軍禮,前去與甘靈接頭。
領隊軍官獨自過橋
徑直繞過鐵木真和他未來的大將Shan(猜不出對應的人名)
就像《星球大戰》一樣,帝國軍人呈現的是陽光下閃光的頭盔和盾牌,看不到面孔。
劇本非常高級,在這裏給了鐵木真異常精彩的一筆:
他第一反應,當然是心靈受到擾動,非常在意地關注忽然冒出來的新鮮事物。但是,作為一位軍事天才,他馬上就做出了非常敏鋭的判斷,看穿了真相。
這個樸野天真的青年,帶着自信,微笑着對Shan説:
“胖過頭兒的熊羣,應該不是狼羣的對手,你從現在起就記住這一點。”
這句話非常犀利,顯示出男主超凡的洞察力,以及抓住核心實質的本事。至於他説這話時的心思,則是觀眾可以各有各的理解了。似乎奧馬爾·沙里夫在這一刻,讓自己表演的人物的笑容不是很單純。
“胖過頭兒的熊羣應該不是狼羣的對手。”
這句台詞其實是全片的點睛之筆,體現了該片主創人員的觀點,包括道德觀和歷史觀,也是隨之而來的劇情得以成立的基礎。一直到最後的花剌子模之戰,這一層意思反覆得到表現。
劇本編劇技術老道,先立定這個假設,再利用這個假設編造下面的情節,在他們的安排下,甘靈等帝國精英非常清楚帝國的此類弊病,而且堅決地、高效地、毫不容情地努力解決這個問題。
年輕的軍事天才到底沒有閲歷,完全料不到,那些老練的帝國精英會把帝國的問題轉嫁到他身上,變成他的問題,以——劇本中編撰——他的命運為代價。
(待續……後面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