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殘暴,從沒見過這樣的片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1小时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這絕對是今年以來,Sir看過的最“血腥”的一部電影。
鏡頭直逼一個血淋淋的明星。
懸疑片?動作片?恐怖片?
都不是。
他的對手,是一隻憤怒的公牛。
孤寂午後
Tardes de soledad

一部紀錄片,瞄準的是我們從來就聽説,卻少有人真正去深入瞭解的一項運動。
鬥牛。
它摒棄了旁白、採訪、或是其他的角色塑造。
全片只有一個主角,鬥牛士安德烈斯。
同時,在兩個小時的片長裏,鏡頭只聚焦於三種地點和主角的三種姿態。
保姆車裏、酒店內、鬥牛場上。

也就是鬥牛前後,與鬥牛時。
其他的一切都被摒棄和簡化。
那麼就來看看,一個鬥牛士,所擁有的三種姿態。
01
首先,是優雅。
太優雅了。
鬥牛士安德烈斯·羅卡·雷伊,當今最好也最受歡迎的鬥牛士之一。
他的鬥牛表演場場爆滿,一票難求。

憑什麼?
憑他的自信。
一般的鬥牛士不喜歡在寬大的鬥獸場中央進行鬥牛。
因為公牛會失去方向感,他們受傷時,救援也會來得更慢。
但安德烈斯不同,他熱愛在場地中央進行,這也為他博得了巨大的聲譽。

也憑他的技藝。
安德烈斯是技巧最嫺熟的幾個鬥牛士之一,能夠輕巧又精準地將劍送入牛的身體。

是的,不同於很多初次接觸鬥牛的人的想象。
一場鬥牛,其實是一場漫長的秀。
既有組團,也有單挑。
在經歷了多位助手的挑逗、長矛穿刺、花鏢放血後,公牛已經鮮血淋漓,這時才由鬥牛士出場,完成最後的“處刑”。

看起來沒有想象中那麼難,對麼?
其實並不。
因為這些用於鬥牛的公牛,大多都是特意育種的。
它們脾性暴烈,對刺激和受創極為敏感,也是極少數受傷後變得更加固執的動物。
一個有趣的點。
當安德烈斯與他的助手們談論一頭牛“是不是好牛”的時候。
他們的意思是,這頭牛是否足夠兇猛,動作是否靈活。
換言之——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將鬥牛士置於死地。

一頭牛越“好”,就能讓他的表演越精彩,也越容易博取更大的名聲和更高的榮譽。

然而,這也就是説,一頭牛越“好”,鬥牛士就越貼近受傷,甚至死亡。
一個“牛越好,牛就越壞”的悖論。
而安德烈斯,就需要在這種最危險的時刻,獨自與它共舞。
於是,他身着華服,在公牛面前表現得從容不迫。
每次挑逗完公牛,都要擺出高傲的姿態向牛示威,也接受觀眾們的喝彩。

他必須讓牛貼近自己,來製造緊張危險的時刻,又要在牛角頂來的一瞬間靈巧地閃過,繼續保持主導。
主動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又向大家展示如何從容地化解危機。

當然,這種表演性的挑逗有着相當大的風險。
一旦操作不慎,公牛就會直衝上來,將他頂翻在地。

在片中,安德烈斯就出現過兩次失敗。
第一次,他被挑翻。
而第二次,他更是直接被公牛釘在了圍欄邊。

但,一旦他藉助周圍助手們的幫助,從牛蹄下逃出,他就立刻又恢復了那種高傲的樣子。
即便血跡斑斑,帶着牛角頂出的傷口。
也要重振旗鼓,繼續引誘和戲耍,最後瞅準時機,一劍將牛終結。
這種優雅的暴力,正是安德烈斯在他的一天中,一次次傳遞的。
安德烈斯必須保持冷靜。
因為在這場生死攸關的搏鬥中,真正面臨這一切的,只有他自己。
就像導演阿爾伯特·塞拉在接受採訪時説的那樣——
一個偉大的鬥牛士終其一生,也可能只有幾次稱得上偉大卓越的時刻。
而鬥牛士們,需要犧牲,押上一切來追求這片刻的優雅。
哪怕代價是生命。
02
在接受全場喝彩的同時,是聚光燈下的孤獨。
無論場上場下,安德烈斯都是絕對的明星,享受着無數追捧,甚至有粉絲追到他的車前,只為了給他一個聖母像,為他帶來好運。

但不止於此。
《孤寂午後》揭示了安德烈斯的困境。
你可能會問,片子裏安德烈斯享受着極好的待遇。
出行時隨時都有助手團跟着。
鬥牛時觀眾為他喝彩。
完賽後還能一直享受全方位無死角的誇讚。

他孤獨在哪兒?
答案是,踏上鬥牛場的每一分鐘。
當鏡頭緊緊跟隨着安德烈斯和牛爭鬥的時候。
當安德烈斯的神情變得憤怒而自戀。
鬥牛不再是一個神聖的,狂熱的,有着古老藝術意味的運動。
而是一場充滿了粗糲和殘酷的肉搏戰。

在這個時候,一切外界的支持都是干擾。
鋪天蓋地的歡呼、助手團的建議,都被安德烈斯摒除在耳外。
他所聚焦的,只是與牛搏鬥本身。
某種意義上來説,這更像是一種只有對壘二者才能分享的孤獨。
觀眾們根本無法加入這種極度繃緊的張力之中。
無論是現場的他們,還是銀幕外的我們,都只能觀賞,而非分享。

即使當一天的表演結束,安德烈斯回到車裏,卸下華麗的服裝。
他的神情,也依然是有些失神的。
彷彿沒有從場上的搏鬥中回過神來。
對於粉絲們的致意,或是助手的覆盤,也只是簡單地回答或直接無視。

身邊人們的讚譽,恰好加重了這種孤獨感。
他們對安德烈斯的崇拜,尊敬和敬佩始終圍繞。
而安德烈斯本人卻並沒有對此做什麼表示。
他早已習以為常。
紀錄片的最後一幕則更為動人。
完成了最後一場鬥牛的安德烈斯沿着走道離開鬥獸場。
觀眾們向他致意,而他不為所動。
塞拉在這裏第一次用了俯拍的機位,看着他沉默地離去。
對於場內的觀眾們來説,這可能是他們觀賞過的鬥牛中最精彩的一場。
而對於安德烈斯來説,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榮耀。
下一個鬥牛季,他依然要回到鬥獸場來,繼續這種重複性的狂熱。
無人可以分擔。

03
最後一種姿態,也是片中唯一不會發生在鬥牛場上的。
是脆弱。
鬥牛士當然也是人,即使他們在場上再有神性,他們也終究會受傷。
而且,大多數的鬥牛士,沒有主動退役這一説,他們會一直鬥下去,直到身體不再能支撐。
因此,當鏡頭對準了在酒店更衣的安德烈斯時,不難發現一個和場上完全不同的他。
在場上,他是最耀眼的鬥牛之星。
是“最有種的男人”和“頂尖的西格瑪男人”。

但在更衣時,他呈現出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氣質。
脆弱,不安,緊張又焦慮。

所以,安德烈斯和他的團隊顯得有些迷信。
他會在上場前向聖母祈禱,再在上場前嚴格地做一些重複性的行為,只為了祈求好運。

當他的助手團看到另一個鬥牛士被牛衝撞而受傷的錄像時,他們的第一反應是“不要讓安德烈斯知道”。

多諷刺,又多合理。
在場上,安德烈斯的賣點就是無與倫比的勇氣和傲慢。
在準備時,助手們漫天飛舞的馬屁也着重在他如何展現了自己的男子氣概。
但一旦脱離這個環境,當安德烈斯短暫地從完全的“鬥牛明星”的身份中脱離片刻,他依然會感到茫然和一絲恐懼。
而當他在每一次上場前,一絲不苟地依次換上鬥牛用的華服時,他的眼神,也逐漸從茫然。

到堅定。

鬥牛士的身份,彷彿既是一重認可,也是一重枷鎖。
它帶給安德烈斯榮耀,金錢,追捧。
卻也剝奪了他表達害怕,疲憊與錯愕的途徑。
當他進入到“鬥牛士”的這個角色裏,他就是高度雄性化的代表,是藝術與膽量的化身,他應當把生命看得輕如鴻毛,因為觀眾就是來看這個的,他“不能辜負觀眾的期望”。


他的一次次拼鬥,既是在構建對自己的認可,也是在取悦觀眾。
終究,這是一場由觀眾們付錢,欣賞他做死亡表演的秀。
他既是舞台上唯一的男主角,也是被人衡量的一份商品。
當他質問同伴,為什麼給他安排某隻公牛時,同伴只能含糊地回答:
“一般都是這麼安排的。”

而他也只能接受。
歸根結底,鬥牛士安德烈斯,向觀眾們販賣的是什麼?
是一種想象,對“男子漢”的想象,對傲慢的想象,對“做着死亡遊戲卻每次都能獲勝”的傳奇的想象。
他的確是一個技藝精湛,勇敢無畏的鬥牛士。
但與此同時,這些帶給他讚譽和支持的看客們,也有意無意地把他徹底架在了高位。
他必須勇敢,必須勝利,必須竭盡全力,豁出安全去達成那優雅而暴力的姿態。
因此,也有人説,這是一場呈現給觀眾們的人獸之間的雄競。
區別只在於,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必定死亡的是哪一方。
只有公牛仍然一無所知。
04
最後,Sir想説一些發生在現實中的相關故事。
鬥牛這項運動,由於它在道德倫理方面的極大爭議,已經在西班牙的多地被逐漸禁止。
例如,在加泰羅尼亞地區,從2012年起,鬥牛就開始被逐漸取締。
隨着動物保護的思潮越來越盛行,鬥牛這項從來就爭議不斷的運動更是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早在近百年前,作家海明威就下過論斷。
鬥牛並不是公牛與人之間的平等競賽,也沒有要達到平等競賽的企圖。確切地説,鬥牛是一場悲劇,是公牛的死;這場或演得好或演得差的悲劇。
而這,也正是觀看了《孤寂午後》的大部分觀眾,在回顧影片時,最難以接受的一點。


紀錄片單純地由十四場鬥牛組合剪輯而成,沒有更多的評述。
它從頭至尾沒有去試圖給出一個價值判斷,即鬥牛道德與否。
相反,它不斷地將鬥牛的血腥重複地呈現給觀眾。
上一秒,還是公牛轟然倒下。
下一秒,就是安德烈斯趾高氣揚地宣告勝利,享受歡呼。

是導演在成心噁心觀眾?
並不是。
從頭到尾,塞拉都只是沉默地拍攝和剪輯,從未試圖去省略與鬥牛有關的任何內容。
那麼,《孤寂午後》花了兩個小時,只為了講述牛被殺死是多麼殘忍,或是鬥牛士展現的勇氣是多麼高貴嗎?
也不全是。
它在給鬥牛這項運動祛魅。
所以,你能看到安德烈斯的炫耀。

也能看到公牛喘着粗氣還要衝鋒。

在短時間內看過了那麼多場重複橋段的鬥牛後,不少人都會感覺到疲倦和難以忍受。
鬥牛士和觀眾們居高臨下的視角,與失去呼吸的公牛,形成了一種反差。
這恰恰是塞拉在中立拍攝中所傳遞的信息和真實。
人們通過觀賞悲劇的殺戮來汲取勇氣和征服感。
這場運動從來不是高尚的,神性的,偉大的。
剝去人們在漫長曆史以來給鬥牛添加的種種價值外衣。
最後留在觀眾們眼前的。
是一場赤裸而血腥,魯莽而不公的角鬥。
鬥牛因鬥獸場而死。
鬥牛士為鬥獸場而活。
是誰推動了這些的產生,壯大和延續?
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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