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説《二十年水流東》_風聞

（一）

2008年，佛山南海良溪村。

村口有棵古榕蔽葉參差，樹下有人剪頭髮，有人下棋，還有兩個小朋友在依依不捨：

“（粵）妳上咗廣州後，要記得多返來探我哦~”小翠對小杰説。

“好啊。”

“（粵）吶，送妳一部MP3。你要記得多返來探我哦~”説完小翠將MP3播放器塞到小杰手中。

佛山與廣州，珠水相連，兩地相隔不遠。到了上高中的年紀，小杰的父母決定將小杰送到廣州上學。這樣一來，兩個很要好的朋友就不得不分開了。

（二）

第二年，廣州海珠區少年兒童圖書館。

“哎，好熱啊，又説帶我來嘆空調~”小翠埋怨小杰。

“我也不知道這周空調在更換啊，你就忍忍嘛。佛曰，心靜自然涼。”説完小杰繼續看書。

“哎，你幫我看看這道題，”小翠説，“這種地轉偏向力的地理題我老是填錯。”

“你看，北半球用右手法則嘛。來來來，伸出你的右手……”

半小時後，小杰終於幫助小翠搞懂了這道地理題。

“天吶，像你這樣寫作業，要寫到啥時候才寫完呀。”小杰説。

“嘻嘻，”小翠笑了笑，“誒，你在看什麼詩集呀？”

小杰給小翠看了書的封面：泰戈爾的《飛鳥集》。

“哦，沒看過。”小翠説，“我最近在看一本很虐戀的小説，你知道是什麼嗎？”

“是什麼呀？”

“叫《茶花女》，小仲馬寫的。”

“哦，我也沒看過。”小杰説，“哎，你先快點寫完作業吧。本來約你一起來看書的，變成要輔導你功課了。”

“這裏好熱嘛！”小翠説，“早知道就不上廣州來看你了。”

小杰突然想了想，摸了摸口袋還有張10元錢的紙幣。

“走，我們去買甜筒吃。”

他們出了門，抬頭瞥見剛剛竣工的廣州塔，高聳的塔頂依稀看到還有一些防護網在安裝……

（三）

2010年，剛剛開通的廣佛線車廂上。

小杰手裏握着諾基亞N73，給小翠發QQ：

“我快到了^=^”

出了千燈湖地鐵站，地塊還很荒，小杰還要再搭一段摩的才能到小翠家。

小翠早在村口的榕樹下等着了。

“哼，現在才到~”

“哇，我沒想到地鐵開通了還是要這麼久。”小杰邊説邊數着摩的師傅找的零錢。

“走吧，帶你去我家的新房~”小翠説。

小翠所説的新房，距離原來的家不遠，是一棟新蓋的4層小樓，其中1樓和2樓拿來出租，3樓和4樓拿來自住。

小杰有點累，癱在客廳的木質沙發上。小翠從冰箱拿來了聽裝可樂給小杰。

他們看了會兒電視，電視內容有點無聊。突然小翠往小杰身上靠了靠，摸了摸小杰手臂上的毛。

“你手上毛好多啊。”

小杰有點不好意思，故意往外挪了挪身體。

小翠見狀索性一把抱住小杰的手臂，不讓他走。

兩個人一時間不知道説什麼話。

還是小翠先開口了：

“你長大了，想要做什麼呀？”

“不知道啊，先看看能考上哪個學校吧。”小杰説。

“我長大了呀，就要搞那個金融IT，賺好多好多錢。”小翠説。

“IT？IT不是那個搞電腦的嘛？”小杰問。

“哎，你就不懂啦。IT就是金融，就是財務，這是最賺錢的行業。”小翠嫌棄小杰不懂。

“哦這樣啊，但IT不是Intelligent Technology嘛？應該就是搞電腦技術的呀。”

“哎，不要跟我扯英文。”小翠不耐煩，“我英文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啊，IT就是金融，understing?”

“嗯嗯，understand! 哈哈……”小杰忍不住笑了起來。

“哼，還笑。”小翠有點不高興。

小杰説：“你看啊，現在廣佛線開通了，你就可以經常上廣州來看我啦。”

小翠應付道：“再説吧。”

“或者你考大學考來廣州呀！”小杰説。

“再説吧。”小翠説。

（四）

2012年1月，遼寧瀋陽。

小翠在瀋陽站接到了剛下火車的小杰。他們上了一輛公交，公交駛向了小翠所在的學校。

車窗外白雪茫茫，車裏人挨着人，張嘴就是吐露白霧。

過了一會，車到了一處城鄉結合部，小翠拉着小杰下車了。

“哇，你的學校真夠遠呀~”小杰笑着吐槽説。

“你肚子餓了麼？帶你去食堂。”

過了一會兒，小杰和小翠坐在食堂裏，吃着餐盤上的手抓餅。

“你當時怎麼想着報考到這麼遠的地方的啊？”小杰忍不住笑着問。

“當時考的分數一般啊。”小翠説，“前面的志願我填得很認真的，後面的志願我就隨便填了，沒想到給我分配到了後面的志願。”

“哈哈哈哈……”

“哼，你還笑！”小翠不高興起來了……

當晚，他們一起走在湖邊。湖邊的柳樹垂到結了冰的湖面上，仔細一看，湖冰裏好像有一串串東西。

小杰好奇地打開iPhone 4S的閃光燈一照，“哇，原來是一串氣泡！”這些氣泡在閃光燈下，像一串閃閃的珍珠。

“你真是少見多怪。”小翠説完後不理小杰走了。

小杰追上了小翠。

湖邊很冷，一陣風吹來，小翠忍不住往小杰大衣裏藏。

小杰抱住了小翠，兩個人不自禁地接起了吻。

2天后，小杰又乘上了綠皮火車，回武漢的學校參加期末考試。

“考完試後，我們廣州見呀~”小杰説。

“嗯嗯，廣州見。”小翠説。

（五）

2017年，廣州的地鐵上。

小杰已經長成了阿杰。他發現車廂裏出現了一種新現象：地鐵裏有人一邊大聲放着手機裏的音樂，一邊盯着屏幕哈哈大笑。

仔細一看，原來不是放音樂，而是手機裏播放着視頻。

後來他了解到，市面上主要流行2款短視頻APP：一款叫抖腿，另一款叫快腳。

他也下載了一款來嚐嚐鮮，刷了沒一會兒，他感覺有點受不了，他退出了APP。

後來上班的午休期間，他和同事阿飛討論了這個現象：

“我感覺，在看這些視頻的過程中，我來不及思考，我就被這個視頻帶了節奏。”小杰説，“這個感覺很奇怪，我感到有些不安。”

“為什麼會不安呢？”阿飛問。

“我習慣在接觸一樣事物的同時，也對這個事物進行懷疑和思考。”阿杰説，“這是閲讀訓練帶給我的習慣。”

阿杰接着説：“但我在看這些手機視頻的時候，我來不及思考，或者説，這個視頻的節奏之快，根本不給我思考的餘地。我感覺我會情不自主地認同視頻裏面的觀點，這個想想有點可怕。”

“哈哈，沒錯。嗯你接着説~”阿飛笑着説。

阿杰似乎察覺到有些異樣，他問阿飛：“為什麼你笑起來有點奇怪？”

“哈哈哈，不瞞你説，”阿飛回答，“公司老大們上週決定了，我們的購物APP正要改造成視頻購物。”

“哈？Kidding？”阿杰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阿飛説，“現在短視頻就是趨勢，我們也要抓住這個風口，大賣特賣！”

“可你不覺得，這個視頻的形式就是在帶節奏嘛？”阿杰説。

“沒問題呀。”阿飛回答，“我們要做的，就是帶節奏，就是不給觀眾任何思考的餘地。”

阿飛接着説：“現在就是抓住注意力的時代。這些底層民眾，或者説得直白點，這些屌絲是不需要思考的，他們需要的是快樂。只要滿足他們的情緒，他們就會將口袋裏為數不多的錢掏出來~”

“You sure？”阿杰有些不敢相信這話居然是從好友阿飛嘴裏説出來。

“沒辦法！”阿飛説，“別的公司已經在這麼做了。如果我們不跟進，我們就會落後。”

一週後，阿杰走進公司，發現公司的攝影棚已經改造成了直播間，裏面傳來了響徹心扉的吶喊：

“三二一，上鍊接！”

（六）

2019年，香港短視頻金草莓獎的頒獎典禮上。

已經轉型為短視頻導演的阿飛，穿着正式，站在最佳導演的領獎舞台上發言：

“感謝TVB，感謝志偉哥！雖然我通過拍短劇集獲得了這個最佳導演獎，但平心而論，其實我是看不起拍短劇集的。”

台下譁然。阿飛接着説：

“兩年前，我從一家互聯網電商公司的產品經理，轉型為拍短劇集的網劇導演，正是看中了短視頻能洗腦上癮的能力。如今，我想將這個秘密告訴大家。”

阿飛接着説：“人類之所以能在近200年取得巨大的進步，要歸功於科學思維帶給人們深度思考的方式，也就是不滿足於表象，而是要深入思考事物的本質。”

他接着説：“而如今短視頻、直播的傳媒形式正在培養人們的淺度思考，而毀掉了深度思考能力。我敢預言，今後人們只會像低等動物那樣做出情緒反應，我們將變得像猴子和猩猩那樣的一般靈長類動物那樣。”

台下繼續譁然。

“人們將變得容易受騙，容易投資，容易被洗腦。”阿飛説，“而且，境外勢力也可以通過培養反動代理人，影響普通民眾的心智，來達到他們擾亂中國發展的目的。”

台下噓聲一片。這時志偉哥上台了，説：

“好了，感謝短劇集《飛佬正傳》的獲獎導演的發言，我們下面有請下一位獲獎者……”

阿飛就這樣被請下去了。

（七）

2022年，阿翠在深圳的出租屋裏哭泣。

她前不久東拉西湊，湊了幾十萬付了一套大灣區的房子的首付，在近期跌了一半……

她回憶一直以來關注的樓市信息：什麼區位啦，什麼房價不會跌了，什麼有房的家庭贏麻了啊，那些短視頻統統都是騙人的！

哭了一會兒，她覺得累了。

“算了，先煮麪吃吧。”

於是她走進出租屋裏狹小的廚房，插上電磁爐電源，開始煮方便麪。

但她的注意力不集中，她又突然想到了紅寶書APP裏，今晚有安安導師的直播解惑。

於是她又從狹小的廚房走進狹小的卧室，而且因為一直看手機沒注意看路，頭上又磕了個包。

“哎，好痛啊。哎呀，直播已經開始啦~”

只見安安導師的直播間背景板上寫着：女性情感對話，成長道路指導

導師剛剛輔導完一位直播觀眾，開始接入下一位。

“安安導師，我想諮詢一個問題。我的男友月入不到5位數，而且經常加班不能陪我。請問我還該繼續和他在一起嘛？”

“女人，你要記住，”安安導師回答，“凡是不能提供物質保障和情緒價值的雄性動物，咱們沒必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末了，安安導師説：

“記住哦，一切都是為了成為更好的自己！晚安公主們！”

眾人回覆：“安安導師晚安！”

安安導師説：“今晚我們都是公主哦！男人們都是垃圾！”

（八）

2025年，佛山一處女子監獄。

又回到熟悉的地方。阿杰去監獄看望阿翠。

前不久，國安部門查明瞭一起境外勢力挑撥男女對立的案件，阿翠作為案件主犯安安導師的助手被抓獲。經查明，安安導師長期接受NED（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等境外NGO的資助，在國內宣傳有害思想，挑起男女性別對立。其宣傳渠道包含各類APP的直播、短視頻……

阿杰看到了阿翠，抓起手裏的電話聽筒，説：

“早就跟你説的啦，多讀書，少被短視頻洗腦。”

“我分辨不出嘛。”阿翠説，“我以為安安導師能帶來成長……”

“成長個毛！”阿杰説，“裏面的內容都是引導消費主義，然後向你們灌輸仇男主義，再然後讓你們嫌棄祖國轉而投身歐美老白男。第一步就是先給你們起個洋名字，像你就起個名字叫Tracy~”

“我不知道嘛。”阿翠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們通過煽動民眾情緒，最終達到顛覆政權的目的。不過我看你也是已經沒有思考能力了。我看你連基本的注意力集中的能力都沒有了，整天刷短視頻。”阿杰説。

最後，阿杰拿出來很久之前阿翠送他的那台MP3，將MP3話筒放得靠近聽筒，他們一起聽了五條人的那首《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

十年水流東啊

十年水流西……

啦啦啦啦

今天啦全球化啊

明日就自己過

啦啦啦啦……

末了，阿杰看望完了阿翠。他走出監獄，掏出那台老舊的MP3，失望地扔掉。

MP3沉入珠江，流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