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商業娛樂片如何給大眾實行西方意識形態教化(之二)_風聞
伍麦叶的熏笼精-作家,文化学者-昨天 22:58
帝國騎兵策馬輕馳,帶領甘靈與男主等奔向長城,整個過程無聲而秩序嚴謹,且高效率,讓男主感受到帝國力量的碾壓感。
在進入長城以前的戲,有點像沒有左輪槍的西部片。進入長城以後……就是油炸中國觀眾的時段了,每個畫面,每個情節,都能把咱們的耐受力炸到香酥焦脆。
片子着力表現“北京”的繁華富裕,以及鐵木真等人第一次處身在這樣的繁華當中,是多麼驚訝,多麼新奇。驚訝的不僅是片子裏的這些角色,還有熒屏前的中國觀眾,會懷疑是隋煬帝投胎轉世在了歐洲,又當上了這個片子的總把事兒,前世的靈魂不滅,重新拾起了一千年前的愛好。

影片裏的場景
這個片子為了強調落後文明和先進文明的落差到了什麼地步呢,連男主族人生活的環境都搞得荒涼貧瘠。形成對比,一進了長城,一到了北京,夾路出現了一樹樹(假的)盛開花樹。但是,我們知道,在中國北方,大草原水草豐美,自然環境非常好,所以才能養育一代又一代馬背民族!
——這裏其實涉及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也是我們這篇文章要討論的話題,就是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對其他民族的“剝奪”,包括這種精神上的剝奪。這種剝奪,細緻到,全面到,就是在一部影片中,也把所謂落後民族真實擁有的自然資源剝奪掉,讓他們一無所有,然後不惜賦予“先進國家”以環境優美的面目,在這樣的細節上,宣揚“先進國家”的絕對優勢。
總結起來,第一點,就是強調落後文明與先進文明的落差。還有第二點,則是強調,在富有悟性的人那裏,先進文明的一切,都能有意無意地予以靈魂的陶冶、智力的教化,這就是片子中通過男主告訴大家的“道理”。
不僅如此,帝國對這偶然漂泊而來的小部落特別優待,立刻給他們一切文明生活的享受,包括穿絲綢衣服,鐵木真轉眼就成了穿絲綢的男人!
不知道劇組有心還是無意,居然給劇中的男主此刻穿了一件清代女旗袍,好像在清代滿族女服中叫花衣或“襯衣”、“氅衣”(一種常禮服),橘色緞面織着折枝竹紋本色花,配着繡有朵朵白蓮的石青盤襟,還有松石色挽袖,繡着粉紅牡丹與彩蝶的蝶戀花。——中國觀眾都能立刻認出來,驚呼“這還珠格格的旗袍是怎麼回事?”
男主就這樣,以女裝大佬的形象,由甘靈引見,被帶到中國皇帝御前。接下來是他與皇帝雙方語帶機鋒地一場對話,很值得玩味:
皇帝誇讚,聽甘靈講,男主的武藝精湛、勇敢和善意多麼的有益,而且相信他是遵守規矩的人。然後馬上發表種族歧視的言論:正如我一向相信的,戰鬥、馬(也可能是“唸咒”,恕我英語聽力不濟)和女人是你們這個民族的人的興趣焦點。

第一次覲見成了交鋒。
男主嚴肅地回答:彼此之間不斷戰爭,不可能是一個民族的核心。(大意如此,恕我聽力水平有限。)
結果皇帝更加輕慢:我們在意的不是你們的爭吵,只要你們MengGu人互相鬥來鬥去,我和我的人民就沒有什麼可煩擾的。
男主壓着怒意道:“自然,像你們這樣富有和強大的民族是沒什麼可畏懼的。”
皇帝傲然:“畏懼?中華帝國就不知道這個詞。”
(中國觀眾看到這兩句台詞會很意外,想不到世界上居然還有人這樣吹中國的彩虹屁,更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吹中國的彩虹屁。中國人自己可從來沒這個感覺,想到歷史,就是不斷的外來入侵。)
鐵木真反問,那麼長城的目的是什麼呢?
神答案來了,劃重點,這其實是西方對中國的一種理解:
皇帝回答,是為了保證我們所掌握的文明、知識和藝術能夠安然存續,是為了讓我們自己規矩得體,是讓人們留在其內。
鐵木真一驚:把我也留下來?
皇帝笑起來:我發現你極有娛樂性(entertaining),你總是説話這麼直接和正面。你和你強壯的部眾來到我的城市,就像帶來了一股新鮮的輕風。
男主的反應當然是憤怒的語言回擊,結果皇帝用籠中鳥兒唱得悦耳來調笑他。到這裏可以看出來,皇帝在富有技巧地用語言和態度上的羞辱來對鐵木真施行打壓,也就是今天所説的PUA。
不過,皇帝接下來的語言打壓,卻是直接映出了白人殖民者的嘴臉:
皇帝帶着文明優越感説:鐵木真,你讀詩嗎?
男主生氣:到目前為止我還沒這個時間。
皇帝笑嘻嘻:那麼我應該來教你,我自己就是個詩人。這就是你冥冥中被引到這裏的原因呀,所以你應該留在這裏,相信我,這就是命運。
男主反應很快,也是話裏有話:既然説到命運,那倒是我必須信的了,至少我們總算有一點達成了共識。
羅伯特·莫利在這裏非常精彩,有短暫的一秒在估量男主的話意,然後繼續打壓:我們肯定能在更多的事情上找到共同點。我們一定得談談你們的神,**原始(primitive)**宗教一直都讓我着迷。你為什麼不展示你的軍事功夫呢,而我會教你詩的藝術,和慈憫的藝術。
皇帝的這段話,其實是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西方殖民主義特別典型的文化觀,也是西方殖民者將自己合法化的理論:
不同的民族和國家分為不開化與開化的。不開化或者説原始的民族,只有原始宗教、原始藝術,這些原始文化自有一陣天真的魅力,對開化文明的人有參考和啓發的價值。同時,一些落後民族可以憑藉勇武為開化民族提供軍事服務。開化民族則負擔着使命,對未開化民族加以啓蒙,讓他們變文明,懂得文化,以及懂得人道主義。
皇帝自信地説出這一番文明優越論,帶着踐踏男主自尊的惡毒,非常可恨。那麼,劇組是否同意這個觀點呢?
要明白這一點,還要想到,劇組沒有想到的説辭,即,男主本可以説的話。
遊牧民族並不是不懂詩!
幾乎一切遊牧民族都熱愛詩,只是他們的詩是吟唱的,是詩歌!
遊牧民族的詩,只是和其他一些民族的詩在形式上不同而已。
另外,遊牧民族都擅長舞蹈和音樂,所以,是擁有藝術的,而且還很發達。
簡中網上有一句俏皮話:“五十六個民族中五十五個都能歌善舞,只有漢族只會吹牛逼。”——當然,五十五個民族原來也並不都是遊牧民族,在今天就更不是了,這裏不細談。
因此,男主本可以這樣回答:
我從會説話起就懂得詩,而且我們的詩歌是唱出來的,可以傳到很遠很遠,與樹林裏的鹿羣和天上的星星對話。改天我不僅可以展示武藝,還可以向你展示我們的文化,我們的舞蹈和音樂。
但是,片子中只是讓男主氣到眼裏冒火,卻沒有話反駁,默然認同了皇帝的理論。
這就説明劇組真的宣告鐵木真及其族人沒有文化和藝術,真的將他們置於原始(primitive)的狀態。也或者,他們只承認李白杜甫的詩是詩,毛筆畫在宣紙上的畫是藝術。但總之,這個劇組只是反對那個皇帝用文化優勢來欺負人,但是並不認為皇帝的文明優越感有錯。——其實他們甚至並不反對皇帝這樣欺負人,反而讚賞皇帝駕馭被統治對象時技巧嫺熟。
實際上,這個場景,如果放在另外一個文化體系裏,創作者會給男主安排完全不同的反應。
在中國,“解放後”——注意這個概念很重要,——“在黨的文藝政策指導下”,編劇會讓鐵木真非常驕傲和豪邁,説出類似這樣的話:
我們是風,任何高牆都擋不住我們。我們的靈魂就像鷹,飛得像雲一樣高,一直飛到天邊。有水草的地方,就有我們的馬兒,我們的馬兒能走多遠,我們就能走多遠,馬兒能到達的地方,就是我們能到達的地方。
並不是説,中國的文藝人在水平上就比歐美同行高,實際上,歐美文藝人的水平,至少包括我這一代在內的幾代中國人遠遠比不了。這裏所説的是,不同的意識形態,可以多麼徹底地影響文藝人的創作,影響到每一個細節。
但,離奇的是,不知為什麼,西方人堅持,這種文化優越感、種族優越感,是中國人的特點。在這部電影上映之後五年,斯塔夫裏阿諾斯的《全球通史》出版,現在看到的中譯本中就有這樣的説法:“中國雖然反抗蒙古人的統治,並於 1368 年將他們驅逐出去,但卻表現出強烈的民族優勢感—— 一種對外國以及蠻族的所有東西近乎本能的敵意和輕蔑。”(《明朝的民族優越感及後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