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熬過疫情的國產桌遊廠，又被關税戰推入困境_風聞

有些行業，或許註定九死一生。

鯉魚説他在4月3日掃到“美國進口關税上漲至54%”這條新聞時，心臟真就“咯噔”了一下。

鯉魚經營着一家名為“雀替建構”的小公司。公司成立於2017年，目前的主營業務，是生產一款名為《月塵：黑曜協議》（以下簡稱“黑曜協議”）的桌遊。

作為一款“桌面戰棋”，《黑曜協議》也允許玩家自定義棋子的部件，做出最心儀的機甲。不過和老大哥《戰錘》不一樣的是，《黑耀協議》的磁吸換裝讓玩家可以自由調整配裝方式，還能在戰鬥中更生動地表現出機甲遊戲中常見的“部位破壞”玩法。

這些模型使用了開模注塑的硬塑料工藝，機甲棋子呈現出了非常精緻的表面質感和機械細節，除去當做棋子對戰，也有不少玩家將它當成模型塗裝拼裝。

由日本模型“達人”荒川直人基於黑曜計劃的模型製作的佈景

黑曜協議在國外玩家間的反響很不錯，遊戲曾在Kickstarter上的眾籌金額達到了27萬英鎊，在英、韓、日都擁有較為穩定和熱鬧的玩家社區，舉辦過多次線下活動；而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的桌遊消費國，同樣是雀替的主要市場之一。

韓國代理組織了不少次線下游玩活動

以國內的環境來説，這是一項頗為冷門的生意，尤其對於依舊處於“作坊式”生產階段的雀替建構來説，自然也不是一條輕鬆的道路——在這小十年裏，鯉魚和他的同事們一直如履薄冰，才維繫住了這個飽含他們夢想的項目。

正如我們此前所報道過的《走投無路的美國桌遊廠商，決定起訴特朗普》，美國的新關税政策出現後，對當地的桌遊產業造成了重創——因為現在相當多的美國桌遊廠商，都依賴於中國廠商來生產實物商品。新關税政策足以讓他們的產品完全失去客户。

不難想象，對於直接面向美國玩家銷售自家商品的雀替建構來説，這更近乎於不可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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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鯉魚的回憶，在特朗普宣佈54%新税率的當天，幾乎所有合作的北美的店鋪和代理都找到他們，表示暫停訂單。

成本上升只是原因之一，新税率背後的不確定性才是所有人更擔心的。

通常來説，税率有所波動也算常見，即便到了54%這樣有些嚇人的程度，不論是作為供貨商的雀替，還是各地區的代理經銷商，都可以通過一定程度的讓利，以及一同壓縮全鏈條上的供應成本，來儘可能降低關税對於市場售價的直接影響。所以即便當關税已經提到54%的時候，大家也只是暫停了訂單，並沒有着手去進行任何價格調整。

黑曜的全球代理發行地圖，其中日本的代理是機甲圈子中小有名氣的“壽屋”

所以到這個階段，鯉魚依然比較樂觀，同樣覺得特朗普不過是在“打嘴炮”，事情應該能回到正軌。

但隨後中美税率就被加碼到了145%，鯉魚他們幾乎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心態直接從“不以為意”跳到“徹底麻了”，幾乎沒法去思考“該怎麼辦”。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鯉魚他們目前至少沒有大宗貨物在運——一趟發貨的時間表基本要按月來計，而這次關税在一週內漲了三次。要是真有貨在路上，估計是一個好覺都睡不上了。

雀替的生產和發貨計劃基本是以月計的

行業裏的許多人就沒有這麼幸運了。關税劇變給不少企業帶來的是直接的虧損，當下的僵持，則同樣在積攢着更多的不確定要素。

雀替這邊儘管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但還是相信這個難關總能過去——畢竟他們就是這麼一路走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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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黑曜協議誕生以來，這個項目就歷經坎坷——大多數時候還真不是因為產品本身有什麼問題。

在2017年雀替工作室剛剛成立時，鯉魚他們還抱着不少“社團心態”，滿腦子都是如何設計模型的外觀，或是打磨桌遊的數值規則，從玩家或是開發者的角度來説都純粹得很。他説當時的自己完全想不到，在幾年後居然還得如此關注國際時政。

雀替設計模型使用的Rhino軟件，屬於相對小眾的選擇

“當時國際形勢也不一樣，全球經濟穩中向好，給人一種不管做什麼都可以大展拳腳的感覺。沒想到幾年過去就大不一樣的。”鯉魚如此回憶道。

但世界的變化，令太多人措手不及。

桌遊產業是個看似簡單，實則也要串聯起原材料、製造、物流、消費端各個細節才能運轉起來的精密實業體系，隨便哪個環節的波瀾都可能引起連鎖反應。疫情那會，所有工廠都近乎停擺了兩年，這讓剛剛完成眾籌、籌劃生產的雀替一下子就“尬住了”。

當疫情結束，鯉魚準備取出眾籌款給工廠下單時，甚至發現轉賬支付平台Stripe已經凍結了他們的賬户，並自動將大部分款項退還給了參與眾籌的人們。鯉魚他們想要向Stripe討個説法，但經過了幾個月的扯皮，甚至連解凍賬户提出裏面僅剩的存款都沒能實現。

而另一邊，工廠的訂單排期將至，正在催促他們補上費用。而莫名收到退款的玩家們也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鯉魚沮喪極了：作為他們這樣的國內小企業，在面對家大業大的Stripe時相當被動，一封又一封的解釋信，換來的只有對方客服冷冰冰的回覆，難以推動任何解決方案。

最終他們也只能在另一個支付平台重建訂單，去和被動退款的玩家們一一致歉、去為那些主動申請退款卻沒能收到錢的玩家們辦理退款，當然，也期望對方能重新下單。

之後有大概六七成的玩家選擇了再次下單，這遠高於鯉魚的預期。但由於新支付平台也有風控機制，重新下單的資金又被平台臨時凍結，只能靠鯉魚自掏腰包，先補上工廠生產的缺口。那之後雀替最為窘迫的時期，鯉魚幾乎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借款平台額度都用了，找親戚朋友甚至是熟悉的玩家借錢調度，而到最近，甚至連房子也抵押了。

疫情之外，那幾年的國際形勢也在給他們增加各種困難——在很多人眼裏一條簡簡單單的國際新聞，卻能如蝴蝶效應一般，對他們造成實際影響。

比如在2020年-2021年，中國和澳大利亞之間關係遇冷，也影響到了不少礦石的價格，結果讓黑曜協議的棋子製造成本突然提升。在當時，鯉魚他們還有些不理解，塑料作為一種石油製品，受油價波動能説得通，但他們的模型棋子幾乎不含金屬零件，怎麼也受礦石市場影響？

經過加工廠詳細解釋後他們才發現，由於黑曜協議使用了“開模注塑”工藝，需要先製作精細的模具。對於微縮模型來説，模具常常涉及開口較窄或者有內凹的複雜位置，常規機牀的銑削加工很難處理到，因此需要使用電極進行電火花切割。

在這個過程中，作為電極的銅會被大量消耗，當銅價上漲後，開模成本自然也漲了。

這種銅電極在業內被稱為“銅公”

類似還有俄烏戰爭爆發，發往歐洲的物流集體漲價，又成了正趕上向海外發貨的雀替原本怎麼也算不到新成本。

幾年下來，鯉魚發現他們對於成本的早期核算過於天真，隨着一個個事件的疊加，他們的經濟狀況越發不樂觀。

為了“活下去”，鯉魚告訴我們他們使用了不少方法。比如黑曜協議的主產品使用的是開模注塑工藝，前期投入高、訂單數量大、生產週期也長，公司經常處於“飢一頓飽一頓”的狀態。對於他們這種小公司來説容錯還是太低了。

好在辦法總比困難多。

其中一招是通過3D打印製作一些小產量的“改裝件”。由於這種流程製作更快成本更低，方便他們試錯和“回血”，也可以藉此機會拓展遊戲的世界觀和玩法，讓玩家們獲得更多選擇。

使用3D打印製作的“改裝件”有着更快的生產週期和更低的成本投入

鯉魚他們的會議室改成了3D打印的“產線”

另一個舉措則是和其他IP方合作，通過代工或聯動的方式擴展產品線。鯉魚提到，雖然還不能透露合作方的名字，但他們聯繫上了不少國內外知名機甲IP，努力嘗試通過外包合作的方式多接一些活。

隨着各種靈活機動的新策略的實施，和前幾批眾籌產品的逐漸發貨和到貨，雀替被凍結的保證金被平台逐步解封，後續的生產溝通也越發順暢，算是逐漸步入正軌。雖然現金流的危機沒有完全解除，終歸手頭的錢還是攢起來了一些，向着好的一面發展。

直到這次的新關税税率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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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起未來有何打算時，鯉魚滿臉寫着無奈。最理想的結果可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特朗普過幾天能把關税改回去。但他們也清楚，這樣的概率實在太小了，或者説即便關税改回去了，也架不住其他幺蛾子。

那麼放棄美國市場不就好了嗎？事情自然也沒那麼簡單。

美國是全球最大的桌遊消費國，也有着濃厚的桌遊文化。根據統計機構Statista的預估數據，2025年桌遊在美國市場可以創造28億美元的收入，約佔全球桌遊收入的30%。鯉魚根據自己過往的訂單預估，美國訂單佔比也的確在三成左右，怎麼説也不是能隨便丟掉的市場。

尤其是對於鯉魚他們來説，美國的玩家們也是支持雀替堅持到今天的重要助力，既是客户也是夥伴，同樣也是關税戰面前的無辜受害者，絕不該成為被拋棄的對象。

用户面還不是唯一要考慮的因素。

由於機甲+桌面戰棋這個模式比較獨特，鯉魚的雀替建構也和不少國內外知名機甲IP搭上了線，商討合作製作IP桌遊的可行性。其中有一些的溝通進展比較順利，距離籤合同就差一口氣了。

但版權類合作要先支付版權保證金，版權金的高低又取決於目標市場的預估銷量。平均銷量較高的美國此刻就成了“雙刃劍”，預估太高需要解決關税帶來的難題，但預估過低又會導致版權金低於合作方底線，讓合作難以推進。

這當然是一個比較兩難的困境，但雀替這邊還是希望選擇更積極的那條路線。且和國內IP的聯動基本沒有受影響，國產模型機甲的市場在近幾年發展得也還不錯，都帶來了更多向陽的希望。

雀替和國產獨遊《王牌戰略》的聯動模型 “白矮星”

實際上鯉魚最擔心的問題，還是在這次關税的衝擊下，可能改變桌遊玩家的消費觀，對於全球整個桌遊行業的未來造成不可估的影響。

“中國產美國賣”曾是不少桌遊公司的經營邏輯。除去中國的工廠給的報價更低外，經過多年的合作，這些工廠有着成熟的工藝和供應鏈，這是美國本地工廠無法提供的優勢。因此，即使從中國發貨有着時間久、運費高的缺點，“中國製造”還是很多美國桌遊公司最優先、甚至是唯一的選擇。

曾在桌遊榜上霸榜多年的《幽港迷城》及其續作《寒霜迷城》就是在國內工廠生產的

提及關税帶來的問題時，《幽港迷城》的發行方直言在美國根本找不到“平替”工廠

在關税上漲後，美國的桌遊產業很快迎來了危機。大型桌遊購買網站“Boardlandia”在4月23日宣佈永久關停，而前一週它還開啓了全場八折試圖自救。曾發行過《靈蹟島》（Spirit Island）等上百款桌遊的發行商“Greater Than Games”停止了全部活動並進行了裁員。多個美國桌遊項目，包括Kickstarter上的眾籌桌遊，因生產地在中國，面臨“發貨即破產”的困境。

《靈蹟島》也出過PC移植版，獲得了不錯的綜合評價

所以像是發行了《展翅翱翔》（Wingspan）的Stonemaier Games，就乾脆起訴了美國政府，根據他們的計算，新的關税政策將在2025年給這個8人小公司帶來至少150萬美元的額外成本。《幽港迷城》（Gloomhaven）的發行商Cephalofair Games也在自家博客中聲援了Stonemaier Games。

就連原產地在英國的《戰錘》系列也被波及。雖然沒有對中國的關税那麼高，從美國對英國進口商品的關税也從2.5%上漲至了10%。此外，一部分《戰錘》的地形和配件產品也屬於中國製造。在西雅圖的一次抗議中，有抗議者舉起了“在關税上漲前，《戰錘》就已經很貴了”的標語。

鯉魚當然希望這些業界更有份量的“大佬”能幫同行們爭取到更好的局面，如果這些聲音沒有起到作用怎麼辦？畢竟相對於其他更多受波及的產業來説，桌遊行業實在是有些微不足道——對於政策的制定者如此，對於消費者也是如此。

“你要是個美國人，經歷這麼一出後肯定消費意願下降，更傾向於去囤積生活用品，”鯉魚分析説，“像我們這種桌遊，哪怕在消費中優先級也是非常低的。不論是否漲價，未來的銷量都肯定是低於預期的。”

結語

許多人去製作桌遊或者電子遊戲的初心，往往都是為打造一個獨立於現實的幻想世界，為童心和想象提供一個避風港。

可這一過程本身，卻又不得不時時刻刻直面現實。

距離我上次見到鯉魚，大概過了一年，或許是因為他不經意間露出的疲態，讓我問起了他是否有過後悔，鯉魚則回以了個苦澀的笑容。他告訴我，按照常理，這種時候他應該説一些為了夢想並不後悔的雞湯，但現在的他，實在無法充滿自信地説出“不後悔”幾個字。

鯉魚對於黑曜協議依舊充滿感情，看着自己團隊一手設計的產品逐漸完善的過程的確讓人感到滿足和驕傲。但看着近幾年逐漸累積的個人債務，他有時也會顯露出一些迷茫：僅從個人方向考慮，如果自己在眾籌階段就被卡住，不得不放棄項目、“找個班上”，是否前路反而更“平坦”一些？。

不過既然已經走上了這條路，再那緬懷過去的歲月、思考“如果”也無濟於事。和大多數桌遊從業者一樣，鯉魚現在唯一的目標是帶着團隊“挺過去”，好在“咬牙硬挺”這件事，雀替倒是無比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