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學歷的人,去了哪裏?_風聞
高见科技论-从科技到财经,深度解读行业新动向。48分钟前
作者:高恆
他們活在我們看不見的世界裏。
不是每個中國孩子,都有機會“選擇人生”。在偏遠鄉村,十幾歲輟學、初中畢業進廠、連城市都説不清楚名字的年輕人,每年以百萬計走向社會。他們撐起工地、車間、快遞、直播間,卻從未被納入主流的敍事裏。
他們不是不想讀書,而是讀不起書;不是不想翻身,而是連梯子都看不見。他們在沉默中長大,在疲憊中成家,在債務中老去。他們的奮鬥不配被歌頌,他們的失敗也不被原諒。
這不是一羣人的故事,這是千萬人共同的命運橫截面。那些走出來的,是例外;而更多走不出來的,才是規律。我寫他們,不是為了感動誰,而是為了讓這個大家知道:他們並不遙遠,就在我們樓下。
互聯網產時評人彭德宇表示:他們不是失敗者,只是起跑線太低。那些在十幾歲就離開校園、背井離鄉的人,這些年過着怎樣的生活?他們搬磚、送貨、進廠、美髮、汽修、廚師,也有人拼盡力氣逆流而上。但更多人,在命運的原地踏步中,悄無聲息地老去。這是一羣被時代忽略的人,也是撐起時代底盤的人。
01·早早告別課堂的人
馬春生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再碰書本。
但去年冬天他有點猶豫了。廣東的工廠一裁員,他又要回老家,回去前他把老闆送的一堆宣傳單扔進垃圾桶,唯獨留下了一張成人高考的傳單。上面印着幾排字:“初中學歷也能讀,讀完就是大專”。他盯着那張紙看了十分鐘,又折成兩半,塞進了錢包。
他初中沒畢業。
2007年,信陽的山村小學剛剛擴招,老師是鎮裏借調來的大學生,講課愛扯大道理。他聽不懂,也不想聽。家裏三口人,母親癱瘓,父親常年在外打工,一個月不到八百塊。馬春生從十三歲起就開始種地,每天早上五點起來挑水,回家還要照顧母親。
那年冬天,老師叫他去辦公室。
“你就這水平,還想考高中?早點出去打工吧,別在這浪費時間了。”老師嘆氣。
他沒哭,也沒頂嘴。第二天沒再去學校。沒過幾天就被叔叔帶着去了廣州,“我帶你去廠裏試一試,實在不行你再回來。”
馬春生記得第一天進廠的味道。刺鼻的機油味、封閉的車間、機器運作的轟鳴,讓他耳鳴三天。車間主任是個湖南人,操着聽不太懂的口音喊人幹活。那是個燈泡廠,他要做的是套燈殼、擰緊、放在傳送帶上。
一小時套200個燈殼,手不能停。停一次,就被記錄。
“那時候才十五歲,根本不懂合同。”他説,第一次拿到工資卡時上面只有680塊,“説是吃了廠裏的飯,要扣錢”。
他後來才知道,那叫“黑中介”。三百塊押金拿不回,工資被代扣了幾十種名目。沒人教他維權,廠裏的一個前輩只告訴他一句:“熬吧,能熬下來就有活幹。”
他熬了四年,換了七個廠。燈泡、皮包、印刷、電子元件,乾的活都差不多——重複、機械、沒人説話。22歲那年他幹過一次裝修,樓上掉下來的鋼管砸斷了他的左肩。休養三個月,醫生説恢復得好,但他自己知道,“我這胳膊再也沒原來那麼快了”。
再後來他就轉去送外賣。騎着電動車穿城市街巷,一天跑40單,能拿兩百多塊,但風吹日曬,天天打車搶時間。他試過凌晨四點送完,累得癱在出租房地板上,連外賣箱都沒拿下來就睡着了。
有時候他想,自己到底錯在哪兒?
“不是不想讀書,我家就供不起。”他這麼説的時候,眼神是平靜的。
一次他路過廣州大學,看到一羣穿校服的大學生排隊吃奶茶。一個女生遞錢給窗口時手裏拿着一本《資本論》。他站在隊伍後面發呆,有點搞不懂這個世界怎麼分層的這麼早。
“我沒覺得自己比他們笨。就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走。”他説。
2024年冬天他去面試一家倉庫管理崗,HR問他:“你學歷寫‘初中以下’,是沒畢業嗎?”
他點頭。
“那不好意思,這個崗位要求大專以上。”
他出了寫字樓,站在馬路邊,沉默了一分鐘,把手插進兜裏,摸到了那張傳單。
成人高考,初中可報。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撥那個電話。但那張紙他一直沒丟。直到現在,錢包裏還夾着。
“有人説,命運是選擇的結果。但對於馬春生來説,他從沒得選。沒有選擇的生活,不是他不想活得好,只是世界給他的每一步台階,都太陡了。”
02·住在社會邊角的人
他們沒有學歷、沒有資源、沒有靠山,很多人連“體面”這兩個字從來沒碰過。但他們從未缺席在中國的每一條生產線、馬路邊和出租屋。他們很早就學會了把“苦”藏在玩笑話裏,把“不甘”當作熬夜的動力。
這章我將講述三位人物的生活——三個不同方向的“低學歷打工人”羣像:
1. 李麗:24歲,KTV服務員,短暫進過職校,輟學後漂泊四地
李麗的履歷薄得像一張發票紙。
初中畢業後,她被父母送去南陽一家“全封閉職校”,學的是“旅遊與酒店管理”。“其實就是混日子的地方,”她自己這樣説,“也沒人管你學什麼。”
她在學校談了個男朋友,男生比她大四歲,最後兩個人一起輟學,跑去鄭州找工作。第一份工是在一家洗浴中心當服務員,穿着制服站在電梯口“歡迎光臨”。她説自己最怕的是晚上凌晨一點,有醉漢過來,抓着她的手不放,還硬塞50塊。
“我沒哭,也沒鬧,就當沒發生。”她説這話時,臉上的粉底都掩不住眼下的青黑。她後來跑去KTV、酒吧、奶茶店,最後才進了一家連鎖餐廳當收銀。
“別問我為什麼不穩定,因為人不穩定。”她咬着吸管笑了一下,又説:“你以為誰想這樣跳來跳去,我也想有個地方能幹三年,然後升職。”
她住在東莞一間羣租房裏,八個女生共用一個廁所。她養了一隻貓,一回家就抱着,“起碼它不罵我學歷低”。
去年冬天她回了一次老家,鄰居跟她媽説,“你家女兒幹嘛的,是不是坐枱啊?”那晚她刪了所有社交軟件,一直哭到天亮。
“你知道我不是壞人對吧?”她輕聲問我,“我只是沒上學而已。”
2. 王帥:29歲,快遞員,曾試圖自考,失敗三次,準備“結婚安穩”了
王帥是個典型的“被技術淘汰的中年人”,只是他還沒三十歲。
他個子高,説話乾淨,第一次跟我聊天時,他剛剛完成一天35單的派送,坐在便利店外面喝着兩塊五的綠茶。他説自己幹快遞五年,“身體幹不過了”。
初中畢業之後他做過美髮學徒、餐廳傳菜、倉庫分揀。每一份工作都沒超過兩年。工資最高的一次是2021年雙十一那陣子,他連續工作26天,每天工作13個小時,拿了8900塊。
“那個月我差點以為自己要逆襲了,”他説,“結果第二月只有3500。”
他試過自考。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衝動,一天刷短視頻刷到一個“初中學歷逆襲本科”的故事,他第二天就報了名。
“説實話,根本看不懂。”他説,教材寄來那一刻,他就想退貨了。“你試過嗎,拿着一本全是字的書,連題目都看不懂?”
他花了一年半,考了三次,兩次掛在“英語(二)”和“管理學原理”。最後一次,他坐在考場裏發呆,提前半小時交卷走人。出了校門,他笑着給自己買了杯奶茶。
“算了吧,我這人可能就不適合讀書。”
他現在準備結婚了,女朋友是洗碗工,和他一起租住在一個“帶牀位”的單間。女朋友的懷孕也是讓他們打算給人生一個階段交卷的原因。他説未來等孩子出生了,讓父母先帶着,和媳婦打算轉去倉庫工作,“穩定,起碼不下雨”。
“人嘛,混口飯吃,別生病,別犯法,就謝天謝地了。”
3. 趙振國:42歲,工地瓦工,兩個孩子,一個上技校,一個輟學在家
趙振國其實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花了整整一個禮拜,才讓他在簡陋的工棚裏坐下,講他自己的故事。
他是那種很早“承擔起一個家庭”的人。
16歲就跟着老鄉去深圳扛水泥,那時候沒有身份證,他用的是他表哥的身份,“那時候管得松,工資也少,但至少能活下去”。
他的生活軌跡很簡單:幹活——寄錢——生孩子——換工地。每次搬家都意味着一次人生的重啓。
“我女兒出生那年我在福建修路,我老婆在老家坐月子,出了月子才給我發了張照片。”他説的時候,眼裏沒什麼情緒,好像那不是遺憾,只是事實。
他現在乾的是瓦工,活多的時候一天300,活少的時候只能等。
“你們這些記者説什麼‘時代變了’,但我們幹這個的人,二十年前啥樣,現在就啥樣。”
趙振國有兩個孩子,大兒子17歲,剛從技校畢業,在學“汽車維修”,小女兒14歲,今年剛初二,不想上學了。他不敢管太嚴,“怕她跟我當年一樣,一走就不回來了”。
“我也想他們能讀出來。”他説完這句沉默了很久,又補一句,“但我知道他們要是跟我一樣,那也是命。”
我最後一次見他時,他正蹲在工地角落抽煙,身上滿是灰。他對我説了一句特別有分量的話:“你寫你的文章吧,寫了也沒人看我們,但也挺好,至少寫了。”
他們沒有學歷,沒有頭銜,也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出現在主流社會的簡歷系統裏。但正是這些人——成千上萬個李麗、王帥、趙振國——構成了我們生活的“隱形底座”。
他們不是失敗者,也不是“被救助者”。他們是這個國家龐大而真實的另一面,是沉在水面下的“99%的人”。
他們住在社會的邊角,但不代表他們不重要。只是我們太久沒看他們了。
03·命運的接力棒
在李麗辭職的那天,她把最後一個月的工資交給母親,“媽,你先拿去補補家用吧”。那天她母親接過錢後沒説話,只低頭看她的手指,“你這指甲做得也太長了,不像個正經姑娘。”
“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怎麼才像‘正經’?”她在朋友圈寫了一句,沒人點贊。
但在我們眼中,她已經比上一代“有表達能力”得多了——她會自拍、會剪短視頻、知道如何在小紅書上搜索“防止性騷擾”。這些技能對她母親那一輩來説,連想都沒想過。但她依舊沒能改變命運結構:沒有學歷,沒有技術,最終只能在灰色邊緣打轉。
她還有個弟弟,今年15歲,已經輟學了。他説:“姐姐都不讀書,讀書有啥用?”
這就是我們最難面對的問題:貧窮並非僅僅意味着“沒錢”,它更像是代際之間傳遞的心理結構、認知壁壘和生活選擇的可見天花板。
趙振國的女兒,和他16歲進工地那年一樣叛逆。
她在初二時連續三次考試不及格,班主任跟趙説“可能是多動症”,但他們從來沒去檢查過。“你看她能整天刷視頻、拍抖音,怎麼是多動症?”趙説。他相信“孩子是不想學”,但他又從沒説過“那咱讓她換一種活法吧”。
在趙家,教育是奢侈品。不是不想要,是不知道怎麼要。他對孩子的唯一期待是:“別早戀,別打架,別像我一樣一事無成。”
可他沒發現,他嘴裏的“我這一生沒出息”早已深深刻在女兒的自我認知裏。她曾在作文裏寫過一句話:“我也不知道我想幹嘛,我媽説我沒出息,像我爸。”
她才14歲,已經覺得“自己不會成功了”。
王帥計劃結婚。他覺得這是“人生最正確的選擇”,因為“老婆不會嫌我學歷低”。
他給孩子起了名字,男孩叫“王睿涵”,希望他“聰明又有內涵”。可他説完這句話又低下頭:“我也不知道怎麼讓他變聰明,反正不讓他送快遞。”
他有個計劃,孩子三歲之後送去早教班,他自己下班後也要多看書陪讀。他在淘寶上收藏了《幼兒成長關鍵期教育》《識字啓蒙卡片》一堆書。
可問題是,他的租房只有15平方米,放不下書櫃;他下班太累,基本是癱在牀上。孩子在成長,而現實根本不給他任何“成為好父親”的空間。
“你説是不是註定的?”他説,“我也想讓他翻身啊,但我自己都沒翻成。”
他像很多貧困父親一樣,試圖用“更願意付出”來彌補“更難以改變”。但現實常常不是努力能破局的事情。
這些家庭的共同點,不是貧窮,而是“看不見選擇”的教育缺席和心理停滯。
他們不是不努力——趙振國每天工作13個小時,王帥騎壞了兩輛電動車,李麗每次加班都不抱怨。但在結構性的侷限面前,個體努力常常變成“掙扎中的美德”。
而這種掙扎,被他們的孩子看在眼裏,很多時候不是變成“激勵”,而是變成“認命”。
他們開始接受父母的宿命觀,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出來打工也挺好”“人生就是這樣”。
代際之間並沒有真正的斷裂,反而是悄無聲息的延續。
這一代還沒有翻身,下一代已經準備接棒。
但這並不是徹底的悲觀。最後,我們也該問:有沒有例外?有沒有變量?有沒有某種小小的“逆流”,能穿透結構的籠子,衝出去?
也許可以試着講講那些“極少數的例外者”——他們翻過身、逆着爬,有的靠教育、有的靠運氣、有的靠網絡,但他們都掙扎着證明一件事:
命運未必公平,但人生有時還有餘地。
04·逆流者
謝勇是在他24歲那年第二次參加高考的。他第一次是在2005年,農村中學的尖子生,考了個三本,家裏人覺得“花不起那個錢”。他聽話沒去,扛了兩年水泥,扛壞了腰,也扛醒了自己。他説,“我不想一輩子跟水泥生活。”
2010年,他在鄭州的夜校讀書,白天跑快遞,晚上寫作文。他曾花三個月研究《人民日報》的評論寫作,只為了模仿它的句式,申請進入一所成教院的新聞專業。
“那時候學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換一個軌道。”他説。
三年後,他如願成為了一家地方小報的實習編輯。工資不高,但“終於不用搬磚了”。他靠着對社會新聞的敏鋭,後來進入了省級融媒平台做內容策劃。他是這一代“沒背景、沒學歷、沒資源”的年輕人裏,極少數往上走的樣本。
“運氣有一半吧,另一半是我一直不信命。”他説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輕。
阿翠是我在廣東生活時認識的女孩,95年出生,初中畢業,打過三年廠。18歲那年,她在富士康車間裏崩潰過一次,“每天站12個小時,像個螺絲釘”。
她哭着離職,轉身進了一個直播帶貨培訓班。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接觸“表達”——她發現自己“原來能把一件化妝品説得那麼好聽”。
她在拼多多直播起家,靠着快嘴和應變力,三年漲粉十萬。後來她成立了小團隊,帶了兩個徒弟。“我不是老闆啦,我是頭部草根。”她笑着説。
“草根”是她最常用的自我標籤。她不否認自己的身份,也不羞恥出身。“我們不讀書,是我們錯過了時代,但現在這個時代,會説話也能翻身。”
她租了一間公寓給母親,“終於不是蝸居了”。但她至今單身,“我怕我的孩子也變成小時候的我”。
她説得輕巧,但我聽得沉重:逆流者,即便成功了,也永遠清楚出身給他們帶來的隱形重量。
還有一個逆流者,阿成。
他是一個“大專畢業的程序員”。這個身份在北京,幾乎等於“IT農民工”,但在他老家——陝西蒲城縣的農村,這已經是“全村的希望”。
他畢業那年只會HTML,被培訓機構坑了兩萬塊,但他咬牙進了北京西三旗的一家創業公司做測試。住地下室,睡通鋪,吃泡麪——他的第一年是所有“草根工程師”的模板。
但他熬下來了。他報了夜校學Python,刷了200套題,從2020年起做算法測試。2023年,他被某科技公司錄用,年薪翻了一倍。
“這不是成功,是脱貧。”他説。他現在的夢想很具體:買一套可以讓爸媽冬天不凍腳的房子。
他不參加聚會、不搞副業、不炫耀“技術敍事”。他説自己“起點太低”,所以要一口氣衝上去。他知道一旦慢下來,就可能被“系統性淘汰”。
逆流者的成功,不是輕盈的。而是帶着驚人的壓強與警醒:他們不是逆着河流跑,而是揹着一整個村莊、一個家族的期待,在狂風裏跳。
但必須要説——他們是極少數的例外。
謝勇備考時的房間連個枱燈都沒有,靠手機光復習;阿翠做直播的時候曾被騙走幾千塊佣金,差點放棄;阿成早年面試時聽不懂技術問題,靠熬夜背下來一句句術語。
他們成功的路徑不可複製,甚至很難借鑑。但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反問:
如果制度和資源更公平一點,如果教育的機會不是天選之人才能得——是不是謝勇們可以不用那麼累,阿翠們可以少走一點彎路,阿成們不會在“碼農”之外找不到自我?
逆流者,雖然讓我們看到希望,但也提醒我們:希望之所以被人記住,是因為它稀缺得像火種。
05·他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時代沉默的一釐米
我們很容易説他們是“失敗者”,因為他們學歷低、收入低、生活不體面,甚至很多人到了中年還住在出租屋、幹着計件工、過着“今天吃飯明天還債”的日子。城市裏的人對他們的稱呼,越來越温和了——“新藍領”“城市基座”“勞動英雄”——但這些包裝過的詞語,掩蓋不了一個最樸素的真相:
他們的窮,並不是他們的錯。
我寫下李麗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女工對生活倔強又脆弱的試探;寫趙振國,是想説,一個父親的努力並不必然為孩子打開更好的門;寫王帥,是為了記錄一種“我也想當好爸爸”的無能為力;寫謝勇、阿翠、阿成,是為了説明,即使是在最糟糕的出發線上,也有人用盡全力地跑出了命運的縫隙。
這不是雞湯,這是事實。而這份事實,有時候,比雞湯還要辛辣。
我無法用“寒門再難出貴子”來概括他們的困局,因為他們並不是為了“貴”而活着。他們只是想把生活過得像樣點。他們不是想成為社會的贏家,而是不想再是被遺忘者。
但問題是——這場賽跑,他們從一開始就站在了後面,還揹着包袱。
教育不均、資源匱乏、社會歧視、代際命運……每一樣都不是他們能控制的。他們只是出生在那裏,然後被“必須生存”推着往前走,走得慢就摔下去,摔了沒人扶,最後就只能趴在地上喘口氣,然後繼續往前爬。
你看到的“農村孩子變外賣員”,不是“選擇”,是“唯一的可能”。
你看到的“工地父親沒文化”,不是“不努力”,是“努力也翻不出去”。
你看到的“初中畢業進廠女孩”,不是“沒上進心”,是“沒有空間去證明自己有上進心”。
但即使如此,還是有人逆着走。
他們就像長在石縫裏的草,一開始誰也沒當回事,後來才發現:他們能鑽出地面,是因為腳下長滿了“看不見的血”。
他們不浪漫,他們不偉大,他們甚至不自覺自己是“逆流者”。他們只是倔強、疲憊又隱忍地活着。他們的成功,常常不是榮耀的,而是帶着傷口的。
可這世界就是被這些人撐起來的。
我寫他們,不是為了感動城市,而是為了讓城市看見自己站在誰的肩膀上。
每一座燈火通明的樓宇下,都有無數個李麗式的女孩在送外賣,有趙振國一樣的男人凌晨五點就扛着鋼筋去工地,有王帥那樣的父親借錢給孩子交幼兒園學費。
他們不是主角,但他們構成了主幹。
更希望的是——哪怕只有一點點改變,哪怕只是多一個免費晚自習、多一場職業培訓、多一次職校的篩選機會,這些孩子,這些家庭,或許就不用一輩子“租在別人的世界裏”。
他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時代沉默的一釐米。
如果我們能聽見,那就請別再沉默。
(根據要求,上述受訪人均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