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場月入三萬?她告訴我這行並不好混_風聞
高见科技论-从科技到财经,深度解读行业新动向。26分钟前
作者:高恆
最近幾個月,刷短視頻的時候,總會刷到一些“夜場生活vlog”。
鏡頭裏是燈光迷離的卡座、穿着高跟鞋的年輕女孩、接連遞過來的洋酒、扎滿百元大鈔的“收台”鏡頭。配文也簡單粗暴:“一晚三千”“不卷不累還來錢快”“姐妹們快來,真不辛苦”。評論區炸成一片,最常見的是:“求帶!”“加我一個!”“在哪招人?”其中不乏一些十八九歲的賬號。
這種視頻像是都市傳説的現代版本:只要敢邁進那扇門,財富、獨立、輕鬆生活就觸手可及。彷彿這不是一個靠青春與情緒賺錢的行業,而是一條不費力的上岸捷徑。
可真的是這樣嗎?
我嘗試聯繫過其中兩個發視頻的博主,問她們是否願意接受採訪。一個沒回,一個説:“姐只玩幾天,不想上熱搜。”在這些濾鏡之下,被遮蔽的,是更龐大的、不願露臉的那羣人——她們穿着同樣的裙子,但不再自拍;她們也追過夢,但最後選擇了閉麥。
我後來遇見了其中一個女孩小陳。她沒有賬號,也不上鏡。她説自己不是故事,但她説的每一句話,都像我們刷到視頻時未曾聽見的背景音。
於是我決定寫下她的生活——一個真實夜場女孩的自述與沉默,一段不被“熱搜”記錄的成長與掙扎。
01·從哪裏來
小陳出生在湖北襄陽一個偏遠的小鎮,冬天潮濕,夏天悶熱。鎮子不大,街道兩旁是泛黃的老式門面房,牆體上貼着早就脱色的手機廣告,門前的小攤賣着幾塊錢一串的炸串。她説,這種地方的人,一輩子都活得不響——沒有風,也沒有浪。
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她從記事起就是跟外婆長大的。外婆耳背,説話總是拖着尾音,做飯時愛唱黃梅戲。家裏的小黑白電視只收得到兩個台,她最喜歡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看電視裏的主持人,“他們穿得好看,説話帶字正腔圓的調子,好像天生就比我聰明。”
那時的她功課一般,不惹事,也不乖巧。小學五年級開始叛逆,六年級開始逃課,初一交了第一個男朋友,是學校旁邊便利店老闆的兒子。男孩騎摩托接她放學,給她買辣條和耳機,放周杰倫的《藉口》,她覺得自己是偶像劇裏的主角。
但這種“主角光環”沒維持多久。學校發現她早戀,找家長談話時,她的父親從廣州趕回來,只説了一句:“你就這點出息?”然後摔門離開。她站在校長辦公室門口,眼神冷得像個沒哭完的孩子。
之後她退了學,沒有正式告別,也沒有人挽留。她説那是她人生第一次“被決定”了一件大事。沒人徵求她的意見,甚至沒人問她願不願意。
16歲,她跟鎮上的一個表姐南下去了深圳,在一個開到凌晨的快餐店做服務員,月薪2600,包吃住。第一次住集體宿舍,八個女孩擠一個房間,疊牀、鐵架,夜裏總有人説夢話或者打呼嚕。她買了個十幾塊的耳塞,堅持戴了半年。她説那段時間每天最快樂的事情是洗完澡後,在陽台上點一根煙看樓下的燈,“像看另一個世界”。
後來她跳過幾次槽,進過服裝廠,也做過美髮學徒,每一份工作都做得不長,錢少、事多、委屈多。美髮店的老闆喜歡喝完酒摸女學徒的頭,説是“愛護”,她不敢反抗,但回到宿舍會在鏡子前狠狠洗頭,洗到頭皮發紅。
“我知道他們不是真惡魔,但也沒一個人把你當人。”她這樣總結那些年。
真正的轉折,是一次偶然的“回訪”。一個以前在髮廊裏做學徒的姐姐回來找她,那天對方穿得光鮮,化着精緻的妝,拎着名牌包,説自己在夜場做“酒水公主”,陪客人喝酒,一晚上能掙上千。
她不太信。那姐姐笑了:“你長得不差,性格也不算怯。你要是也去試試,説不定比我混得還好。”
她沒立刻答應,但那晚失眠了。她拿出舊手機,打開備忘錄算了一筆賬:深圳租房漲了,羣租每月要1200;吃飯一天30塊,一月也近千;工作這幾年沒存下什麼錢,家裏外婆身體不好,弟弟上高中也要補課費……她想給家裏寄點錢,但現實像堵牆,她撞上去了,疼,也沒出路。
“我不覺得夜場是天堂。但我確定,我現在活的地方是地獄。”她説。
她沒有告訴家裏,也沒告訴朋友,只是第二天請了假,跟着那個姐姐坐上了去北京的高鐵。下車後直奔夜場面試,路上她一直觀察窗外那些高樓和穿梭的車輛,“感覺自己像要跳入一個陌生的池塘,也許水很深,但至少不是爛泥。”
“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她説,“但如果你只剩一條路,那就不是選擇,而是生存。”
她去夜場,不是為了叛逆,不是為了墮落。她只是,一個從來沒機會被認真對待的女孩,走到了一個她覺得“至少可以換點尊嚴”的地方。
她説:“沒人告訴我什麼是正確的路。我只是往哪亮,往哪走。”
02·夜場教會我一切
她第一次進夜場,是下午五點。天還沒黑,入秋的陽光照在她臉上,有點晃眼。門口的保安戴墨鏡,冷冷打量她上下三秒,説了句:“新人,跟着媽咪去化妝。”
她有點懵。她以為自己準備好了,但真正走進來那一刻,才發現自己知道的太少。走廊裏掛着藍紫色燈,地毯厚到踩上去沒有聲音,牆上掛着金屬質感的油畫,空氣裏混着香水味、煙味和消毒水的味道,“像走進一部噩夢拍攝現場”。
那晚她沒有接客,只是站在角落“見習”。媽咪讓她學着看,怎麼遞酒、怎麼笑、怎麼聽客人講話、什麼時候該主動點煙、什麼時候裝傻。她看了一晚上,腦子裏轟轟的,像一台不熟練的新手機後台卡死了。
真正第一次“陪台”,是三天後的晚上。她穿了一件黑色抹胸裙,是夜店裏統一發的,配一雙十釐米高的高跟鞋。她腳後跟破了皮,也沒吭聲。客人是幾個生意人,看上去年紀不小,有點醉了,説話大聲但還算有禮貌。她緊張得不行,手一直在抖,連夾煙都夾錯幾次。
“我一度以為他們會罵我,但其實沒有。”她説,“他們甚至挺温柔,可能因為我太緊張了,像個新手。”
那一晚她陪了三個小時,媽咪説她做得不錯,分成下來六百多。她回宿舍時看着手機上的轉賬記錄,有點恍惚:這是她過去幹三天服務員的錢。
“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值錢的不是時間,而是你的位置’。”
夜場並不是沒有規則。規則甚至多得讓人應接不暇:不能搶客、不能私加微信、不能喝倒自己、不能在客人面前失控……但這些規則常常是半透明的玻璃,你只有撞破一次,才知道“原來不能這樣”。
她也撞過。一次她陪一個熟客喝多了,被對方攬着腰強吻,她推了一下,對方臉色立馬變了。第二天她就被調崗,媽咪説:“我們這行,你不能太較真。”
她那天晚上哭了,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太無力”。“你要賺錢,就不能太玻璃心;你要保護自己,就得做好被邊緣的準備。”她説,這是夜場教她的第一個真相。
但她也不是一味認輸。她開始觀察,哪些客人是“可以深交的老客”,哪些是“只來一次的裝闊佬”;她學會用語言調動情緒,懂得看酒水點單來判斷客人預算;她甚至能用一個眼神,判斷今天的“分成池”是豐是癟。
“你別看我們陪笑陪酒,腦子比白領轉得快。”她笑着説,“這行不比誰會喝,是比誰知道什麼時候能收手。”
她不抽煙,但常年口袋裏備着打火機;她不喝烈酒,但知道哪種酒兑綠茶最不容易醉;她學會了在酒桌上講“無害的玩笑”,也學會了在廁所門口蹲下時,不讓眼淚流到妝上。
她有一個本子,記着“每個月目標”:第一個月是買手機,第二個月是寄錢回家,第三個月是買醫藥險。她不賭不貸款,每一分錢都算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來混日子的。”她説,“我是來贏一點人生主動權的。”
但贏,不代表沒有代價。夜場是個耗人心氣的地方。姑娘之間表面姐妹,背後各有心思;媽咪今天笑你,明天也可能為了客人當眾罵你;有時候,客人不過是“付錢看戲”的導演,而你,是他們隨時可以換角的女主。
她看過有人情緒崩潰,在洗手間剪頭髮;也看過姑娘被客人灌倒,第二天直接“失聯”;還有女孩和客人談起戀愛,被養了半年,最後被甩回夜場,“像是一場自己也説不清的夢”。
她自己也試過動心。一個來店裏經常點她的男人,三十多歲,開着特斯拉,説話有分寸,對她也格外體貼。她信了,還真以為“遇上一個例外”。但後來才知道,那男人有老婆,還有不止一個“夜場女朋友”。
“我不是不信愛情,我只是信概率。”她平靜地説,“在這裏,真心是最廉價的投入。”
她活得越來越像一個專業演員。白天睡覺、晚上上班,像一隻倒時針的鐘表,準確,麻木,甚至高效。
但她説,她從不覺得羞恥。“你們看我們是下流,但我看你們是‘天真’。”她説,“哪有誰的生活不帶一點灰?只是有些人的灰在夜裏,有些人在心裏。”
03·錢夠不夠讓人自由
小陳已經不太數自己攢了多少錢了。
“有時候存得多,有時候又突然花掉,錢像水一樣,不是流出來,是漏下去的。”她説的時候笑了一下,聲音乾脆利落,聽不出抱怨。
從進夜場到現在,差不多兩年多了。她換過三家店,換過五個媽咪,遇見過好人,也被潑過酒水。但無論店怎麼換,她的規律沒怎麼變:每天化妝出門,凌晨兩三點收工,回宿舍敷個面膜、關掉手機、睡覺,早上十一點前不接任何電話。生活節奏像個系統,穩定、高效,甚至讓人覺得,她早就習慣了這一切。
“我一開始是為了錢來的,後來變成了靠這個活着。”
她説她從不羨慕客人。那些開保時捷來買醉的人,有時候比她更累。“有個男客,點了酒,不説話,只是一個勁地喝。媽咪讓我陪他,我就坐他旁邊,他突然説:‘我太太昨天走了。’”
那一刻,她看着他,突然不想開口了。“我知道我來這不是為了聽故事的,但有時候人就是這樣,你在別人最低處,才能看清‘人其實都不自由’。”
但不自由也分層級。她開始賺得多了之後,給家裏換了空調、買了新洗衣機,也給弟弟交了兩年學費。“我媽不問我錢從哪來,她只是説‘你現在挺能幹的’,我聽了心裏不是滋味。”
錢,真的能讓人自由嗎?她説,這是她每天洗臉時都想的問題。
“如果説自由是不用看人臉色,那我算有點自由了;但如果自由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那我一點自由都沒有。”
她試過休息。2024年年初,她曾停了三個月。她去了海南,在亞龍灣租了個單間,住了一陣子。每天早上去海邊跑步,下午泡咖啡館,看書,寫字,還差點開了個小紅書賬號。她那時真覺得,自己可以開始“正常生活”。
“但錢像是一個計時器,一天一天扣着我。休息越久,我越焦慮。”她説,“我不是不想脱場,而是知道自己還脱不了。”
她想過轉行。朋友介紹她去做醫美前台、做房產銷售、甚至直播。但她試了一圈發現——“哪一行都要忍,只是夜場的忍更明碼標價。”
她清楚地知道,這一行吃的是青春紅利,做不了長久。她看到很多姑娘年紀一到二十七八,接不到客,開始做媽咪、轉做外圍,或者嫁人。“但嫁人也不是退路。你説你陪酒兩年,嫁得出去嗎?除非你遇見的是看得穿這些的人。”
她遇到過。一個客人追過她,帶她出門旅遊、給她辦信用卡、想給她租房,讓她辭職。但她沒答應。“我太清楚自己在這行混過,心已經變硬了。我看什麼都想問一句‘你想從我這拿走什麼’。”
她現在不戀愛。也不太交朋友。她説夜場教她一件事:“你要掌握主動權,不然你永遠是故事裏那個被選擇的配角。”
可話説完,她又沉默了很久。
“但有時候,我又覺得,或許人這一生,也不一定非得自由不可。”
她抬起頭,看向我,眼神乾淨,語氣很輕:“我沒指望能過多麼高貴的生活,我只是想,在還能賺錢的時候,把未來的安全感攢夠。”
“錢就是底線。你越多,你才越能選。”
她想過三十歲之後的生活。她想去昆明租個小院子,開間花店,養兩隻貓,日子不算風光,但過得乾淨。“我不想一輩子躲在夜裏,我想看看白天是什麼樣。”
我問她:“你真的有底氣脱身嗎?”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只是低頭擦了下手上殘留的指甲油,説:“我不確定。但我至少想,為自己留下一條路。”
尾聲:她不説告別
採訪的最後一晚,我坐在她宿舍的樓下。那是一片老小區改造的員工宿舍區,樓道昏黃,晚風裏飄着燒烤的煙味。她穿着寬大的衞衣,卸了妝,素面朝天,看起來比我見她的每一晚都年輕,也更像一個普通的二十多歲女生。
“你回去之後會寫我嗎?”她問。
我點頭,又補了一句:“不會寫得太滿。”
她笑了一下:“那就好,我不想被人看透。”
她不想被定義成“酒吧女孩”,也不想別人用“受害者”或“原罪”來看她。她説她沒想要改變誰,也不指望被理解,“只是做着自己的選擇,在允許的世界裏活着。”
我記得她説過一句話:“很多人不明白,我們不是走錯了路,是根本沒什麼路。”
這句話我至今記得。
我們總説一個人要“走出泥沼”“找到更好的自己”。可有些人,她們從沒站在路口過。她們從零開始,從縫隙裏活,從夜色裏穿過,找到一張屬於自己的桌子,哪怕燈光是紅的,哪怕杯子是空的。
她沒有告別夜場。
她説暫時不會走,也不急着走。“有時候,人不一定非要走出什麼地方,只要心裏有一個座標,就不算迷路。”
我望着她離開的背影,沒忍住在心裏想:她其實比我們大多數人都清醒。她知道什麼是妥協,也知道什麼該保留。她不神聖,也不墮落,她只是——活在這座城市的另一層樓裏,一個我們很少抬頭看去的樓層。
她説得對,人的命運不一定非要波瀾壯闊。有時候,能掌舵的小船,也不失為一種奢侈。
而我寫下這篇文章,不是為了她的故事,而是為了,讓這樣的故事,不只是“故事”。
(根據要求,上述受訪人均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