髒亂差的中華魔幻貧民窟,到底在浪漫些什麼_風聞
动画学术趴-动画学术趴官方账号-1小时前

作者 / Lili9th
編輯 / Pel
排版 / 伯勞
“這種‘從容感’,正是來自於《九龍大眾浪漫》所選取的模糊性的視角——在正在被懷舊的地點之上生活,以及在本是居所的地點上懷舊。”
01
“九龍”存在於何處?
在過去,人們對九龍城寨的印象,主要來自於諸多令人望而卻步的稱號,比如“無法無天的國中之國”、“藏污納垢之地”、“黑暗之城”等等,而這種黑暗、罪惡和污濁的色彩,緣於城寨所處的微妙的地緣空間——這裏曾是兩個政權博弈的角力場,是亡命之徒的藏身處,有着適合游擊戰、槍戰的絕佳地勢,以及,它的高密度住宅空間和如同有機物一般生長的樓層與社區關係,讓慕名而來的建築學家們看到自己的理念實現的可能性。
然而,作為一個早已被清拆夷平的貧民區,九龍城寨並沒有因為它的消失和缺席而被人們遺忘,反而獲得了某種“生命力”,成為許多流行文化作品的靈感源泉。在科幻電影中,“九龍”常常和東京、重慶一起,作為賽博朋克文化的代表性符號出現,它們的一個共同點在於摩天樓宇的表面繁華與其下藏污納垢的底層生活之間的所構成的張力(九龍城寨可以看作是香港城市發展的微縮版本和極端形態;這些在現實中大多已是過去式了),而另一個共同點則是,由這種對陌生城市的“遠望”視角所帶來的、對這種城市空間美學的浪漫想象。

《攻殼機動隊》(1995)

《九龍城寨之圍城》(2024)
不過,由《攻殼機動隊》劇場版所開闢的“九龍城寨”的視覺美學,顯然與香港電影《功夫》中落後擁擠的“豬籠城寨”的貧民窟有着迥然不同的空間形態。
在本季的日本新番動畫中,改編自《戀如雨止》作者眉月啍另一部同名漫畫的《九龍大眾浪漫》,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發現”九龍的新的視角,或者説,它迴歸了一種更接近九龍內部的日常視角。

相比起以戀愛為主題的《戀如雨止》,《九龍大眾浪漫》只是表面看起來是一個戀愛故事,觀眾似乎更熱衷於討論它懸而未決的謎題伏筆,充滿科幻感的元素、生動又朦朧的生活氣息、以及女主角有多麼色氣。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九龍”——在漫畫中,它佔據着真正的“題眼”的位置——無論謎題如何撲朔,所有的懸疑和伏筆最終都會指向故事發生的背景“九龍”。
漫畫裏一開始便向我們緩慢地展示了主人公們在這座“九龍城”中的生活軌跡、飲食起居,以及他們與城寨本身的互動。在這個過程中,故事的種種詭異之處慢慢浮現出來——工藤發和鯨井令子是旺財房地產公司的職員,這間公司對九龍的居民提供租房和房屋買賣服務;工藤對九龍有着一種特殊的情感,一種他稱之為“懷舊”的情感,令子暗戀着工藤,並有樣學樣地將這種感情説成是一種懷舊感。但是我們都知道,現實中人們往往是在“失去”之後才開始懷念過往的。

這種懷舊的情感也同樣發生在現實中曾經住在這裏的居民的情感結構之中:無論外人怎麼説,他們似乎並不認為自己曾經生活在一個危險的“魔窟”之中,最多沒有那麼地舒適衞生。漫畫裏的一個懸疑點便來自這內外兩種視角的不同。
如果我們試着以“回到歷史現場”的心態走進這座城中之城的時間,與其説九龍城寨是一座城,不如説它更像是一個自治社區,它具備一個社區所必要的大部分特徵:住宅、商店、學校、工廠、福利院、寺廟和教堂、診所和藥房,幾乎實現了自給自足,當然還有那些合法和非法的娛樂場所,甚至還有老人中心——這裏幾乎是城寨內唯一的陽光可以照射進來的地方。
當然,漫畫裏的“九龍”無論如何貼近真實,也仍然是一種“後發性”的想象,比如日本創作者在創作中國題材作品時鐘愛的所謂“中華風”以及“港風”元素,日本觀眾或許會覺得恰如其分,但在筆者的刻板印象中,“中華風”與象徵着罪惡與底層生活的九龍的結合,着實有種刻意的不倫不類感。

而這種審美元素的“挪用”,恰恰又構建起了《九龍大眾浪漫》這部作品中的某種精緻的從容感,這在現實中曾經真實生活在九龍城寨的居民身上或許是極度匱乏的——這種“從容感”,正是來自於《九龍大眾浪漫》所選取的模糊性的視角——在正在被懷舊的地點之上生活,以及在本是居所的地點上懷舊。
漫畫便是在對“科幻九龍”進行祛魅的同時,又對“九龍城寨”進行了一次整體性的復魅和重建,動畫裏也對於建築和街巷背景做了很細緻的描繪,這個新的“九龍”既非真實存在過的九龍,也不是一座符合我們想象的“黑暗之城”,關於它的真實面貌,或許是這部作品中最有趣、最值得討論的部分。

02
“九龍城寨”的生意、詭異、道義
關於九龍城寨,一個反直覺的事實是,它真的稱得上是“罪惡之城”的時間只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短短的十多年;六十年代以後,城寨裏建築物才開始肆無忌憚地生長,最終演變成《攻殼機動隊》裏呈現的那種樓貼樓的密集建築形態;到了七八十年代,當城寨內部的非法生意逐漸走向無利可圖的時候,這些違法活動就像擠海綿裏的水一樣慢慢轉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如果想要真正瞭解“九龍城寨”,我們還需要回顧香港成為殖民地後的漫長曆史。“九龍” 這個稱謂形成於宋代,彼時的九龍寨是一個被稱為“官富場”的官方鹽場,清代為了抵禦海盜,這裏又變成了炮台;1841年鴉片戰爭,香港島割讓給了英國,與仍是清政府統治的九龍半島一水相隔;之後九龍寨外圍修築了城牆、設立了衙門,變成了名符其實的“九龍寨城”,作為與香港殖民政府對峙的官府機構;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後,清廷又被迫將九龍半島界限街以南的部分割讓出去,九龍寨城則正好位於界限街的北部;1898年,中英再次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英國強行租借新界,至此,除九龍寨城外,香港全部淪為殖民地。

在《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中關於九龍寨城的部分有這樣一條附帶説明:“…所有現在九龍城內駐紮之中國官員,仍可在城內各司其事,惟不得與保衞香港之武備有所妨礙。”這一含糊其辭的條文,為九龍城寨未來一個世紀的命運埋下了伏筆。
從此,城寨內外被分為了界限鮮明的兩個世界,這個界限不是由寨城的城牆決定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佔領香港,拆掉了城牆作為擴建啓德機場的材料——而是因為它是被英屬殖民地所包圍的一塊中國飛地;二戰後,當城寨外的世界飛速發展,城寨內的世界卻仍舊處於一種無政府狀態。
於是,這裏變成了一個“三不管”的地方:中國政府無暇管理,英國疲於應付海外殖民勢力消退的現狀,香港殖民政府想管卻處處掣肘——不僅是來自中國政府的抗議,還有城寨內居民的抵抗。
從外部來看,城寨就像一個脱離了文明世界的孤島,因其不受管控而吸引了許多犯罪和投機分子;而對於城寨內的普通居民來説,他們也絕不願放棄這種來之不易的“非市民身份”,當居所面臨被破壞時,他們便同時向新中國政府和與之對立的台灣方面求助;至於如何在多方博弈之下尋找使自己成長髮展的契機,就是一種生存的智慧了。這兩類人分處城寨的東西兩邊,一般互不干擾。
導致城寨發展成這種“半流放地”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缺乏有效的法律,二是沒有税收。
也就是説,即使在九龍城寨內犯罪被抓,最嚴重的懲罰也只是驅逐出境,於是大量非法分子在50年代初湧入城寨,經營黃賭毒等不法生意,吸引城外的人來到這裏消費——直到1958年第一起發生在城寨內且有明確證據的謀殺案中犯人被判處死刑(港英政府介入城寨司法管轄)而無人提出異議,以此為契機,港英政府開始打擊販毒活動,城寨漸漸不再是犯罪者的“天堂”(而只是犯罪的眾多地點之一);另一方面,城寨內租金便宜,生活和經營成本低,政治地位模糊,50年代開始許多湧入香港的難民(包括一些政治難民)選擇來到這裏生活或做生意,隨之非法搭建的臨時居所開始大量出現。

在《九龍大眾浪漫》中,工藤發和鯨井令子在漫畫中的職業是房地產中介,而房地產商在現實九龍城寨中是一個很具有代表性的身份。房屋買賣一直是城寨內價值最大的交易;在90年代九龍清拆時,很多房地產商從中獲取了巨大的利益——因為他們最初是直接佔據無主土地或以低廉價格買下土地,並在此基礎上興建高樓、並出租出售的。
漫畫裏有很多對九龍城寨內生活狀況的"還原",用以構建一個更接近真實九龍的空間,比如立體迷宮一般混亂交錯、潮濕陰暗的窄巷和樓梯間,能沐浴到陽光的地方只有天台和老人中心(漫畫裏有令子和朋友在天台曬太陽的情節)等等。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對於“生活便利設施匱乏”這一細節的刻畫,比如第一集工藤和令子下班後,是上天台去處理垃圾的;女主角的原型(令子稱她為“鯨井b”)有在冰箱裏放一杯水沉澱的習慣;工藤提到整個九龍只有兩架電梯(現實九龍里就連廁所也只有兩間)等等。這是由於人口快速增長導致對空間的需求很大,城寨裏的建築物不僅要向上發展,還要向四周橫向擴建,同時因為缺乏規範,房地產商為了追求利潤,選擇了便宜快速的建築方式,因而像搭設水電之類的現代化的生活便利設施的空間和成本便被省掉了。

不過,工藤(以及他前戀人鯨井b)作為房地產中介,他們所承擔的職責卻不僅是溝通房東和住户,還兼有關心照顧住户生活的義務性的工作,比如尋找擾民的噪音來源,幫老人修理物件,地震時工藤還主動攬下救助和清理工作,與周邊居民相處十分融洽。
這一點有些類似於九龍城寨在1963年組成的街坊福利會,他們一般負責對外溝通談判,對內則承擔起類似物業管理的各種職責,維持居民正常的生活秩序,比如防火防盜、清理垃圾、維繫鄰里、擔當房屋買賣的見證人等等。這個組織一直到城寨清拆後也仍然存在,繼續為城寨居民提供志願服務。
總的來説,你可以將這個“九龍”看作一個遊逸的、居間性的空間,過去特殊的地緣關係塑造了它的混雜與邊緣,它又在無秩序的秩序中生產出自己的適居性,這種悖反性使得九龍城寨被拆除之後,迅速地在流行文化中找到了最適宜它的發展空間,而歷史的情境和想象性的戲仿可以同時存在於此。
03
“九龍清拆計劃”
“九龍拆除計劃”是《九龍大眾浪漫》這部漫畫的一個關鍵詞。
表面上,這個故事是以男女主的戀情為線索推進,實際上,漫畫最大的有趣之處在於,它用一個接一個的謎,一點點地構建起一個反烏托邦式的迷宮,又一點點抽絲剝繭地揭開的過程。這些謎題不僅是關於九龍的,其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有着自己的秘密,比如女主令子的自我認知之謎,鯨井b的死亡之謎,男主工藤與香港上空的地球子星的關係——漫畫目前也沒有明確揭示它到底是什麼,以及蛇沼醫生和蛇沼集團想用它來做什麼,它孤懸的“沉默”與充滿生活氣息的九龍格格不入。

處於謎題中心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提到了“九龍拆除計劃”這件事。根據散落各處的信息,筆者梳理了一下關於這一事件的大致時間線:
“九龍”經過了兩次拆除,第一次是在1994年。後來人們因為懷念九龍,又違規將它重建了,也就是“第二九龍城寨”(以下簡稱為R九龍),不過之後又由政府委託蛇沼集團被拆除了。第二次拆除的三年後,也就是漫畫故事的開始,九龍因為不明原因又恢復原狀了,這個九龍(漫畫裏稱之為G九龍)只有一部分人可以看到它。之前提到的男主工藤發的前戀人“鯨井b”,是生活於第二九龍城寨時期的人,工藤和鯨井令子則存在於G九龍,而子星是在第二九龍城寨即將清拆的一個月前開工建設的。

“第二九龍城寨”幾乎與所有主要人物的命運都有所勾連:鯨井b死在R九龍將被清拆的一個月前;工藤發因為懷念女友而進入G九龍生活;工藤發的朋友阮濤意外發現工藤發的記憶能夠修正G九龍的一些細節;蛇沼製藥的社長蛇沼幸為了復仇而想要徹底研究這個突然出現的莫名其妙的東西;蛇沼的朋友鼬瓏(他們都曾在R九龍生活過)為了保護他而想再一次拆除G九龍;楊明作為唯一一個與R九龍毫無牽連的外人,為了逃離過去意外發現了G九龍並進入其中生活。除了女主角令子,所有人都因為過去的經歷來到了G九龍;而面對G九龍這個新的“現實”,所有人都感到無所適從。
無獨有偶,現實中的九龍也曾多次面臨被強拆的事實。這又要回到1898年《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中那一條語焉不詳的條文,正是因為這一條文的存在,英軍在次年初便藉口佔領了九龍寨城,並宣示了主權,將清朝官兵和平民全部驅逐出城;然而這之後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英軍退出寨城,不敢強行管理此地,清政府早已處在一個無暇他顧的歷史節點,最終也沒有再次派兵駐守。九龍寨城幾近荒廢,即使後來陸續有居民搬入城內,九龍寨城內自生自滅的光景與香港殖民地現代化的轉向,不能説毫不相關,只能説走向了完全背道而馳的命運。
然而,隨着殖民地經濟的飛速發展,無論如何都無法再把九龍寨城的問題當成“房間裏的大象”——畢竟作為地理上的一個整體,兩者在城市發展上絕不可能真的截然分開。1933年的時候,港英政府決定不再容忍這個髒亂差的地方,宣佈並實施了清拆的計劃。國民政府與之交涉多年,還沒等問題解決,二戰爆發了,香港再次被侵佔。
二戰後,一些想要躲避內戰的難民們湧入九龍城寨,回到香港的英國人也再次發佈清拆重建的通知,勒令居民搬遷;1948年,警察進入城內嘗試強拆,與居民發生衝突激戰,這一暴力事件最終演變成國內多地的反英示威。九龍城寨的清拆再一次被擱置了。
也許是得益於打擊販毒行動的順利,港英政府在1962年又一次向居民發出清拆通知,同時採取大規模的行動;然而此時九龍城寨內已經聚居了兩萬多人,清拆的阻力只會更大。中英雙方拉鋸多年,最終在1984年簽署聯合聲明的兩年後,達成了清拆城寨的共識。
04
在被懷念的居所之上
將“九龍大眾浪漫”的片假名標題轉換成英文,便是“九龍Generic Romance”。Generic,本意有大眾、泛型、一般通用的意思,漫畫裏“子星”的英文Generic Terra直譯便是“通用地球”的含義。另外,蛇沼社長曾稱呼女主角令子這一類人為Generic(“後發性的存在”),其中或許也有點與“原型”相對立的含義在。
在漫畫裏,令子知道了自己並非原型、九龍也不是原本的九龍的事實,而是一種後發性的構建。於是故事裏出現了兩類人:一類是像令子這樣想要成為"絕對的自己",擺脱過去的桎梏,成為真正獨立自主的個體;另一類人則是和工藤一樣,他們懷念過去的人事,所以留在了G九龍。

工藤的“懷念”與令子想要成為"絕對自我"的願望是衝突的,因而兩人的戀情必然是永遠“錯位”的。對於這對男女來説,這是一段看似若即若離、卻永遠無法跨越的距離——
——對於工藤來説,九龍的景觀永遠意味着一種"失去",所以是懷舊的(而非"歷史的");
——而對於沒有過去的令子來説,她既養金魚(留下),又有想要旅行的想法(離去),九龍在她這裏只是一種符號,沒有歷史,也沒有意義,漫畫後期“九龍”還顯示出一種類似網絡空間的特質,更進一步加強了它的虛構性。
——當然還有那個只在工藤發的回憶中出場的“鯨井b”,漫畫中對她死因諱莫如深。眉月啍使用了很多精準的意象作為人物的象徵,比如令子的“金魚”,楊明的“蝴蝶”,而代表“鯨井b”的意象則是“沒有下冊的推理小説”,她用這個詞來形容自己在九龍的生活,甚至在九龍即將被拆除的消息傳出後,她用賭的方式決定自己的未來。根據她的“我對九龍的感情是戀愛”等等意有所指的發言,筆者推測,或許在她這裏,九龍才真正具有一種“家”的意味,自己會不會離開九龍,對她來説就像是一本沒有下冊的推理小説,服用可能致死的藥的原因,也許就來自於這種病入膏肓的“思鄉病”也説不定。

“浪漫的懷舊,也許是一種無法面對歷史而生的感情。”在一篇回憶城寨的文章《九龍城寨:我們的空間》中,作者如此思考着“懷舊”的意義。
同樣,在《九龍大眾浪漫》中,“懷舊”顯然也有着非同一般的含義——並非將其看作“未來”的對立面,而是作為“戀愛”的同義詞。當作者將“九龍”、“大眾(generic)”和“浪漫”三個單詞組合在一起時,或許就已經構建起了這三者之間歷史與想象的關係與轉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