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養老育兒記(104)我的母親“楊門女俠”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38分钟前
內人隨我從福建到浙江金華定居,與婆婆近距離接觸了幾年——雖然並沒有住到一個屋檐下,但也每隔一陣子帶着小寶前去探望——有一次閒聊時,內人談到對婆婆的印象,她情不自禁地説道:“婆婆是個女俠!”
內人説出“女俠”二字,她的語氣高調而興奮,她的眼裏比平日更加閃亮,我知道,那發光的眼睛滿是一位兒媳對一位俠義婆婆的特殊敬仰。俠義,也許是根植於很多國人骨子裏的特殊浪漫。女俠,除此,沒有能夠更加準確描畫我的母親,內人的感覺無與倫比,婆媳倆似乎還有“英雄惜英雄”的情感。
“怎麼就覺得你婆婆像個女俠?”我明知故問。“**婆婆她給我的印象,就是好獨立,好堅強,助人為樂,只有身心很強大的人才能做到。**我好羨慕她,崇拜她。”內人激動而深情地答道。
母親楊姓,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出生在金華一個説温州話的村子。在我兒時有記憶起,直覺到如同“楊門女將”般的母親比農場裏的許多男人(包括我的父親)都要強壯,都要能幹。我常常被母親帶到農場田間地頭,看她在炎炎烈日下勞作,汗流浹背,顧不上我。頭頂毒辣無比的太陽,我被曬成“小黑人”,而母親的皮膚總是白皙,曬不黑,直到現在年屆八旬,她還自誇膚白、沒有老年斑,這恰恰證明母親天生有一副好身板。

遙望石門農場
**母親當年就是將這一副好底子裏藴藏的“蓋世神功”統統化作了沖天幹勁。**作為生產隊裏的帶班組長,母親一天干兩三個人的活不在話下。太陽快落山了,若是有誰幹不完自己的份額,只要叫我母親一聲,她就二話不説,捋起袖子,三兩下就幫人一起幹完了。幹完了,也從不喊累,也不曾給自己多記一點工分。
人畢竟血肉之軀,不是鐵打的。直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母親才有幸被調入製藥廠工作,然而在田間艱苦勞作的十幾年,留給母親身體的內傷隨着年齡的增長而逐漸顯現出來,嚴重的關節炎風濕痛,慢性萎縮性胃炎等疾病困擾並折磨起母親。記得父親還在時,每逢陰雨時節,母親的胳膊因風濕復發而腫脹得抬不起來,父親一邊責備她:“逞什麼英雄,你以為能當上隊長、場長嗎?好處輪不到,痛總是留給你的!”説着,一邊默默出門上醫院配些止痛的膏藥。
母親一貼上風濕膏藥,就説自己好了。事實上,母親的風濕痛年復一年發作,持續惡化,腫痛從胳膊“跑”到了手指,以致手指的關節嚴重變了形。多年來,母親常常要遭受到多種病痛的折磨,而她只是咬緊牙關,從不向我訴苦,擔心影響到我在外地的工作和家庭。
**若説“特別能吃苦”是人的一種優秀品質,那恐怕是一種嚴重的誤解。母親越是堅強,她受的苦就越多。**直到前些年我毅然決然返鄉,自費給母親用上了一些名貴的消炎中藥,母親的病痛才有了根本性好轉。也許,正是母親此前從未用過什麼好藥,所以我自費買的藥對母親真有藥到病除的特效。
**母親不以自己受的苦為苦,卻絲毫見不得別人受苦。**記得,每當有流浪者、乞丐經過家門口,母親總是殷勤地收拾出一堆沒有補丁的舊衣物送給人家,還管人家好好吃上一頓。臨走時,人家都會心懷感激,連聲道謝,説母親是“活菩薩”,“必有福報”。這種時候,母親平日裏緊繃的兇巴巴的神情變得鬆弛,她的心裏也一定是慈悲而安詳的。
母親出手大方是家常便飯,父親不免要發幾句牢騷,挖苦地説道:“你娘恨不得把剩下的家當全都送出去,這樣她才會甘心。”母親聽了,白父親一眼,不加理會。而我夾在中間,很無語。我對此早就習以為常,就像對我家的條件遠非富有的事實一樣習以為常。不知為何,有一件發生在我大概兩三歲時的往事,在我幼小的心靈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痕。

母親在菜園
當時,我們居住在農場的果木生產片區(也稱果木隊),這片區域種植着柑橘、西瓜、梨等各種水果,數量高達上千畝。此地周邊與幾個村子為鄰,每當果熟季節,村民常會偷偷潛入果園,一邊採摘一邊破壞。有幾年,果園因此損失不小,整個生產隊因此被髮動起來抓偷盜者。一天,我家隔壁的空房間裏突然關進去了兩個陌生的年輕村民,據説他們在前一天晚上來偷果子時當場被抓。
雖是偷盜者,但母親對他們深表同情。母親認為,要是家家都有,誰還會去偷去搶。這不禁讓我聯想起了美國19世紀的一位哲人的名言:“要是能夠在辦公室完成搶劫,誰還會再上街冒險呢?”當時,母親請求隊裏對犯錯的年輕村民教育一番,放他們回去算了。隊裏説,放不放要等上面通知。
**母親的話顯然沒起作用,她的話能起點作用僅限於田間的莊稼,還有我和我爸。**不然,母親為何每次狠揍我一頓的時候總是嚷道:“叫你聽不聽,説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聽。”不聽她的話的人之中,大概也只有我難逃以淚洗面的下場。我不就調皮了一些,為何就偏偏不肯放過我呢?長大後,我曾與人開玩笑説母親是個“打手”,讓人看到母親這位女俠的B面。
那兩個年輕人被關了幾天,母親每天隔着窗户給他們塞點吃的,時不時安慰他們幾句,教他們以後要老老實實做人。其實,母親沒有必要冒着得罪人的風險去説情,也沒有義務給人天天送吃的。但是,如果不這樣做,母親身心會受折磨,不得安寧。
這些故事我從未向內人提過,內人僅憑自己的耳聞目睹從而斷言母親是位女俠。內人剛來金華的前幾年,有兩件事關母親行俠仗義的事給她深刻印象。一件是發生在屋後菜地裏的小糾紛,一件涉及農場危舊房改造與安置的事故。事有大小之分,但母親對諸如此類的弱者受欺、社會不公的反應是強烈的,毫無分別的。
菜地裏的那點小糾紛緣起是附近一位村民看中了農場職工在灌溉渠荒坡地上開墾出來的菜地,並想方設法要將那一小塊肥沃之地併入她家的自留地。一天早晨,鄰居老阿姨從菜地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我母親,村民以言語威嚇她,要“搶佔”菜地。母親的菜地也在那裏,她早有預感。見鄰居受了無端的欺負,母親二話不説,衝了過去。於是,發生了七十好幾的老太太與五十來歲的村婦在田間的肢體糾纏。幸好沒鬧出人身安全的大事。而冤家易結不宜解,鄉里鄉親的小糾紛不宜長久,於是我請了一位羅姓的鄉幹部居間,又找了對方的村支書一起調解,前後兩三天順利達成了諒解,大家重歸於好。
事後,我暗自責怪母親年紀大了不該招惹是非。但內人不同意我的看法。“婆婆做得對!人家都欺負到家門口了,怎能忍氣吞聲,不作反應。”內人“崇拜”婆婆的俠義之舉無以復加。看着她們婆媳倆,我笑言,在這個俠士沉默的年代,女俠似有再度崛起的勢頭。
有關金華石門農場危舊房改造與安置一事持續時久,情況複雜。當初,因為大部分的安置房沒有產權——而這部分新房依法依理都不應該沒有產權——母親對此義憤填膺,她拒絕接受不公平的安置,“為什麼幹得越是辛苦的老職工,到頭來的待遇越差?為什麼少部分人以前享受過房改的,現在又能繼續享有產權的大房子?”這究竟是何人間道,面對母親的追問,我無言以對,任何安慰也只起到往舊傷口上撒把鹽的副效用。

農場舊住宅區
儘管大多數的老職工委曲求全接受並搬遷入住了新建小區,他們的想法也許更符合現實,先把新房產權的問題擱一邊,眼下有租賃的新房住,總比沒有要好,更何況住了四十多年的平瓦房下雨天已經漏得實在住不下去了。但是,母親和一小部分老職工堅持不退讓,多年的“忍讓”已然傷透了他們的心。
母親向來是越挫越勇,她要我想辦法幫助老職工們一起解決新住房問題。為了寬慰母親,但也與母親約定不對結果抱有任何期待,我憑赤手空“權”暫且試一試,我唯一的武器是手中的一支筆。我開始寫文章,向上級政府呼籲,為“不公”吶喊。兩年下來,農場新住房未落實產權的問題終於得到了地方政府重新重視並獲得部分解決。
**不論是助人為樂,還是堅守正道,被俠義精神附身需要付出代價。**農場危舊房改造與安置一事是否就因為少數職工的堅決抵制而被延宕至今,沒有得到妥善徹底解決,我不得而知。母親和少數老職工家庭至今仍住在風雨飄搖的舊平房裏,有的老職工一度懷疑自己遭到了報復,內心惴惴不安。
在這幾户人家中,母親的住房最為破舊不堪,每逢屋外下大雨,屋裏的天花板上就滴滴答答地落起小雨。面對此情此景,母親安之若素,不當一回事。天晴時,母親獨自駕起木梯,上到房頂,自行補漏。上一次,補一回,不知上了多少回,補了多少回。有幾次,補漏有些效果,母親便自鳴得意地向我“吹噓”起來。然而,好景不常,雨一暴烈,屋頂上的漏洞又重新開了花,小雨依舊光臨屋裏。這時,母親仰頭自語道:“是雨太大了。”
“不是雨太大,是這房子住不得了!”我數不清有過多少次勸説母親先搬去與我同住,想盡辦法哄哄她:“您和父親這輩人吃了不少的苦頭,受了很多的委屈,可是老天也是長眼的,不是讓你們的兒子——我——有了點出息,不用再受你們遭過的罪嗎?這是你們為我積的德,讓我有這樣的福報!您現在老了,該由我來照顧您,一起享點福,有什麼不好呢?”

母親的住處
好説歹説都不管用,一時急了,我語氣激動地“威脅”起母親:“您要是繼續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這種像墳墓一樣的舊房子裏,傳出去,這讓我的臉面往哪裏擱啊?”説完,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何時變得如此在乎自己的臉面了。如今,誰還真的在乎臉面!?
坐在飯桌邊的母親這時候總是默默地看着我,她似乎無言地説着“兒子,你不懂得什麼叫臉面”。我看到,眼淚在母親的眼眶中打着轉,但她不會讓它們流出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母親輕輕嘆了一口氣,説道:“事情以後再説。今天你先回去吧,那邊家裏還有人等你回去做飯呢。”我清楚母親的一片用心,再苦,她只想自己一個人受苦。家徒四壁,內心安寧,這是母親——一個為俠者的傲慢與骨子裏的浪漫。
嗚呼,狂風暴雨來襲,田園日漸荒蕪,我的女俠老矣,還能戰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