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字體,問題很大!_風聞
古籍-古籍官方账号-古籍善本研究收藏10分钟前

近日,天津美術學院院長邱志傑在一次公開場合,對當下廣告設計中氾濫的某種書法風格提出了犀利批評,稱之為“文化暴力與審美降維的合謀”。此言論迅速引發了書法界、設計圈及文化評論領域的熱議,爭議焦點直指商業社會中傳統文化被工具化使用的困境。
邱志傑將這種備受指摘的字體風格定義為“武士道書法”,特點是結構扁平,捺腳誇張巨大,筆畫帶有許多毛刺。他直言這種結構“非常醜陋”,按照中國書法的標準,幾乎每一筆都是敗筆。他認為這是對軟毫筆法和所謂“力度”的錯誤理解,誤以為用力折騰毛筆就能產生力量感。這種現象的成因,邱志傑分析既有現實原因,如市面上絕大部分設計字體需設計師自行繪製,而不能指望百分之九十的設計師都具備深厚的書法素養,這涉及版權與技能門檻。但更根本的問題在於審美品味。

邱志傑強調,書法作為中國文人“六藝”之一,與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認知深度緊密相關。審美品味一旦敗壞,影響不僅限於廣告、海報字體的美醜,更在於大面積出現在户外廣告牌上,構成對城市公共空間的污染。他認為,這是一種從細微處敗壞整個民族心靈、腐蝕一代人趣味的危險傾向,如果書法的品格失落,大眾與設計師皆“以醜為美”或漠然處之,“滿城盡是逐臭之夫”,即便國家富強,也已“輸光了老本”。
“武士道書法”這一標籤,藴含着豐富的文化隱喻。邱志傑指出,這類廣告字體刻意模仿刀劈斧鑿的凌厲感,過度強調“殺氣與壓迫”,如同將文字異化為視覺武器。這種風格被解讀為形式暴力(侵略性視覺語言)、精神異化(剝離“書以載道”的文化內核,淪為消費符號)及文化誤植(將日本武士道尚武精神嫁接於中國書法)。

支持邱志傑批判立場的書法家和學者認為,商業設計正在戕害書法的靈魂。中央美院教授劉彥湖稱這類字體讓“書法成為肌肉男”,喪失了虛實相生的美學本質。文化評論人王曉漁則指出,這類設計常搭配“江湖體”書法和偽古典文案,構成“刻奇式中國風”,實為消費主義對傳統的戲仿。設計界內部看法不一:實用主義者辯護稱需“視覺鈎子”快速抓取眼球;反思者則倡議建立“商業書法倫理”。
反對聲音則認為批評“矯枉過正”,帶有“精英式傲慢”。獨立設計師林曦認為文人書法本不面向大眾媒介,廣告字體的“破圈”恰是活力的體現。書法史學者白謙慎以清代碑學追求“金石氣”為例,質疑這種雄強風格是否皆屬“武士道”。跨文化研究者項飆則認為,在全球符號混搭背景下,簡單批判“文化誤植”可能陷入本質主義。
這場爭議深層映射了文化焦慮:傳統是否被工具化?創新邊界何在?知識精英能否壟斷文化解釋權?邱志傑強調,警惕“武士道書法”非反對創新,而是反對將書法矮化為冰冷視覺炸藥,要保衞的是漢字中的“人間氣息”。

與“武士道書法”那種外露、粗暴的力道和對形式的過度扭曲形成鮮明對比,中國書法史上存在着一種温和而內在強大的風格——唐寫經體。唐代寫經體取法魏晉小楷,結構嚴謹,筆畫精緻,點畫之間充滿內斂的節奏感,字裏行間透着一種平靜、恭謹、安寧的氣息。它不事張揚,卻法度森嚴,藴含着一種深厚的文化底藴和內在定力。從歷史中尋找温良恭儉讓的力量,唐寫經體提供了一個絕佳範本。它體現的不是肌肉式的力量,而是筋骨中的力量;不是外表的張狂,而是內心的篤定。這種風格,恰恰能成為對抗當下“武士道書法”流弊的一劑良藥,它提醒我們,書法的力量並非僅存於視覺的衝擊和毛刺的張揚,更在於結構的穩固、筆畫的圓融和字裏行間流淌出的温良、恭敬、節制、謙讓等人文品格。
爭議背後,也凸顯了商業字庫作為設計工具與書法藝術創作的區別。經典書法藝術審美高,但往往“曲高和寡”,不易被大眾理解和使用。商業字庫則需滿足便捷性、通用性。批評者認為,正是這種需求差異被一些“醜字”利用,通過簡單化的視覺效果製造偽力量感。這類字體的大量出現,也與字庫公司的商業推廣和大眾審美“美盲”現狀有關——好看的經典字體並非沒有,但它們缺乏“醜字”的市場號召力和易用性。要讓經典書法字體在商業中煥發活力,需要“向下兼容”,既降低使用門檻,又要能便捷應用於設計。這過程充滿挑戰。
這場爭論在商業與文化的鋼絲上展開,它撕開了當代文化實踐的裂痕:傳統藝術如何在流量與資本裹挾下,在“被看見”與“被尊重”間平衡?當毛筆遇上屏幕,墨色滲入像素,書法的未來或許在於尋求一種“有尊嚴的變形”,借鑑包括唐寫經體在內的歷史智慧,而非一味迎合淺薄、暴力的商業趣味。這類被批的“醜字”恐仍將流行,若將其視為非書法類的“商業作品”或許能減輕痛苦,畢竟商業只是生意。但從文化品格與審美導向而言,這場討論的意義遠超生意本身。